我持續將克勞迪雅鎖死在牆上,深知這樣很瘋狂,完全不符合我的作風。平常我都是忍氣吞聲,努力逆來順受,接受命運的擺弄。在克勞迪雅面前,我也總是無法招架,在她面前做不了演員,無論如何逞強,最終只能展現最赤裸的自己。就像現在一樣──
不,無論如何都未曾像現在,展現出強硬的一面。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讓我願意不顧一切,就為了說出真心話。是因為下定決心,今晚要做個了斷,才有這樣的勇氣嗎?
或許不只如此,可能我早已隱隱地想做個了斷,只是一直不願去意識它。一旦意識到了,過去被隱藏的積累,就會排山倒海而來,將我的理智覆沒吧。
我看似強勢,其實在溺水。
雖然我有身高優勢,但也很清楚對方是魔女,要對付我易如反掌。但已經顧不及這些了,她若用魔法驅趕我,也是無可厚非的。或許我已經搞砸了。
但真的別無他法了,而且……
「夏洛特,妳怎麼了?妳是怕我逃走,才會這麼做嗎?」
眼前擁有一頭烏黑長髮,擁有幽藍瞳眸的白衣女孩,柔聲詢問。
「我只是希望,妳能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好好地面對我,妳知道嗎?妳這麼做,不單是逃避我,也是在逃避妳自己吧?」
「我自己?」
「不去正視自己的感受之類的,其實妳也很壓抑吧?比誰都還壓抑吧?像妳這樣的完美主義者,什麼都想做到最好,將自己不堪的一面隱藏起來,想要獨自承擔一切,不就是非常壓抑嗎?」我嗓音發顫:
「不然妳有正視過,自己放棄旅行的心情嗎?還是只想將那一切拋開,若無其事地做個魔藥師?」
「……我想自己就是因為很清楚,才會放棄旅行的。就像夏洛特說的,我是除了會用魔法,與凡人無異的魔女。其實我也很清楚自己能力有限,就像妳說過,我又不是勇者,根本沒有救濟義務。我也說過自己因為很弱小,因此做不了勇者。但是,我還是希望能藉由自己的治療魔法,多少拯救一些人。事實上,也真的拯救過不少人,但是……」她垂下眉宇:
「魔法不是萬能的,夏洛特很清楚吧。再強的魔法,都無法解決一切。就如同我的魔法也無法拯救雙親一樣。當旁人將一切希望都託付於自己,最終還是無法達成他們的期望時,那是很遺憾的吧。」她壓低聲調:
「當然,還不只如此。假使這樣的魔法,非但救不了人,甚至還害死人了呢?甚至是害死很多很多人呢?魔法有時候是會反噬的。」
啞口無語。
「這樣的魔法,還該使用嗎?就算要使用,還要作為『四處救濟』的工具嗎?我自從回來後,就不再使用治療魔法了。即便有客人要求過我,也不再這麼做了。」
她神色黯然。
「任何人要求都不行了嗎?」
「除非我有足夠把握吧,也要看對方有多少覺悟,真的願意承擔風險,我才可能願意做。」
「風險真的有這麼高嗎?這樣的話,治療魔法還是值得被推崇的珍貴魔法嗎?而且要因為一點風險,對很多人見死不救?」
「很多時候,不需要治療魔法也可以解決。過去我更仰賴治療魔法,現在只是比較謹慎使用罷了。而我很清楚,只要我繼續旅行,我就會持續仰賴這種魔法。因為旅途中,會有很多狀況,一個衝動就會出手了。若忍住不出手,又會過意不去;若只用魔藥救人,那能做的又太少了。還不如專心經營魔藥工坊,有更好的環境可以調藥,有需要的人自然會上門。」
「那順便提供治療魔法的服務如何?反正就是等客人上門──」
「我說過,我國很和平。有這方面需要的人遠不如其它國家多,我若要用魔法救濟,那一定得藉由旅行;若只能使用魔藥,或大多時候只能使用魔藥,我就沒有太大用處了。魔藥師多的是,比我優秀的魔藥師也比比皆是,在各國都一樣。」她輕輕搖頭:
「我的價值,在於擁有治療魔法。若它派不上用場,甚至可能帶來一些風險,我覺得為此旅行是不划算的,如此而已。」
「但說不定妳可以藉由無償提供魔藥,去幫助一些買不起魔藥的人──」
「重點是,一旦持續旅行,我就不可能只會這麼做。剛才說得很清楚了。」
話題回到原點。說再多都只是徒勞嗎?正因為她想得那麼清楚了,才會如此堅定嗎?只是不期望被理解?
「所謂的『救濟』,可能是有些奢侈的吧。可能我太奢侈了,才會遭遇那一切。也正因為遭遇了『那一切』,才會認為或許回到原點是最好的。」她眨動藍瞳:
「即便有魔法,我還是很渺小的。魔法能實現的事情實在太少了,魔法無法實現奇蹟。越是深諳魔法,越能深刻感受到,魔法與奇蹟的距離是多麼遙不可及──我應該有跟妳說過吧。」
「有,我印象很深。」
「魔法無法實現奇蹟就算了,若還會帶來詛咒,甚至是災難,那麼,還該如此仰賴魔法嗎?尤其是用來救治的治療魔法。」她抬眼,加重語氣:
「我不希望,我的治療魔法,再傷害到任何人了。」
字字句句都是悲切。
平常語調如此平和的她,還難掩悲切,肯定是很痛苦吧。
很想安慰什麼,但不知如何開口。
「這樣說可能還是無法完全讓妳明白吧,但真要說清楚的話,實在太說來話長了。現在也不知從何說起,不過……」她搭住我的雙肩:
「謝謝妳願意這樣關心我,夏洛特。」
我赫然。
她沒有推開我,明明早就能推開我,甚至用魔法對付我,但她完全沒這麼做。現在還搭住我的肩膀,眼波一片柔和。
「夏洛特果然改變了吧,已經不是從前的夏洛特了呢。以前的夏洛特沒有這麼強勢的,也不會這樣奮不顧身的,結果為了關心我,不惜做出這些,有這樣的意志,想必是成長了吧。」
「是嗎?或許只是忍太久了,才會這麼瘋狂也說不定吧。」
我放開雙手,不再鎖住她的去路,克勞迪雅也放開我的雙肩。
「或許是我旅行的五年間,妳有什麼改變也說不定。像是有了婚姻,總是會使人更成長吧。」
「不,沒有……」我奮力搖頭:
「哪有什麼改變?生活還是一成不變,最大的改變就是我被囚禁在婚姻的牢籠,還有承受妳不在的孤獨!」我提高音量:
「我至今還是無法明白,妳為什麼會在我結婚時離開我?為什麼就那麼巧?就在那樣的時機?原本不是在猶豫要不要旅行嗎?怎麼我一結婚,妳就下定決心了呢?這個問題,妳還沒回答我!」我單手扶牆,擋住她的去路:
「這絕對不是巧合,對吧?妳肯定是故意的吧?」
「……嗯,確實是刻意的。我有想過,有可能會在我旅行前,妳跟查理斯就結婚,這樣的話我也會盡早離開,當然前提是可以脫離家庭的束縛;若是我下定決心旅行了,你們還沒結婚也無妨。實際的狀況類似前者,我旅行前你們就結婚了。那時我也擺脫家庭的束縛,只要我有心,就能踏上旅程了。」她似乎故作若無其事:
「會有這樣的打算,是因為我不想打擾你們,我相信你們可以幸福,你們的世界有彼此就好。而我,只要踏上自己的旅程就行了。我們的人生,註定會踏上不同的道路。」
「……妳確定是這樣嗎?真的只是這樣嗎?因為不想打擾我跟查理斯,所以就旅行?難道妳是真的抱持永遠不歸的心態嗎?」我聲調不禁再度提高:
「雖然之後妳回來我很驚訝,但如果妳是因為旅行夠了才回來我還可以理解,但妳很顯然不是這樣。若真是怕打擾我們,那回來了,不就無法達成這個目的嗎?」
「我只是想避開一段時間而已,一開始就沒說一定要旅行終生,或者移居他國。旅行沒有時間表,隨時都可以結束。那對我而言只是沒有繼續旅行的理由了,就結束了。至於為什麼要回來,主要是因為我還是想回去承擔繼承家業的責任,即便我不想再做了,也總要找個繼承人來繼承這間工坊。」她露出若有似無的苦笑:
「無論如何,都是得回來一趟的。」
「意思是,只要找得到繼承人,妳就又會離開了嗎?」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問題在於,該如何找到繼承人?可能還是得結婚生子,在此之前還得先找到對象才行。」她輕輕推開我:
「不過,這都不是現階段有辦法考慮的事情,這需要機緣,現在的我盡好我的本分就夠了。」
她的背影,占據我的視野。
「那為什麼要避開一段時間?這麼做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妳的說法我還是──」
「因為你們都是我最珍貴的朋友。」她回身,與我四目相接:
「無論是妳,還是查理斯,你們都很重要。看到兩個最好的朋友,可以結為連理,我是真心祝福的。我只希望你們幸福,這樣我就滿足了。」
「是嗎?難道妳的幸福就無所謂嗎?」
「我的幸福?」
「是啊,妳有為自己的幸福考慮過嗎?就算實現了旅行的夢想,到頭來還是為了救濟不是嗎?而且成為旅人,還有辦法找伴侶嗎?妳是想要獨自旅行,對吧?」
查理斯也說過,她既然想旅行,自然不會想要有任何牽絆。因此或許才……
「嗯,我喜歡獨自旅行。這樣最自由,也沒有任何牽掛,可以按照自己的步調前行。我可不是純粹的觀光旅人,要肩負的事情會更多。如此一來,我自然不希望有任何人受我牽連。」
「那妳就是想要什麼都獨自承擔啊,根本沒為自己想過──不對,還是妳真認為這就是滿足自己的最佳方式?就像剛才討論過的,『若視為他人而活為自己的價值,那是否算為自己而活』,當妳將救濟視為自己活著的價值,那到頭來就是為了自我滿足。」我再度上前:
「到頭來,妳為什麼這麼執著於救濟?到底是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我也想過這樣的問題,不過說來話長吧。也或許,我還沒有確定答案。」她眨眼,堅定語氣: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是只為了自我滿足──不如說,除非真的無欲無求,不然無論做多『無私』的事情,到頭來都有『自私』的成分。或許只有聖人才能真正無私,但我不是聖人啊。」
稍微收斂了語氣,其中摻雜黯淡。
「我已經盡力過了,我只要好好地,把自己能做好的事,做好即可。」
「……妳腦中還是只有責任。只想到『自己該做什麼』,即便妳認為這就是妳想要的。」我加重語氣,持續上前:
「但我想問的是,妳到底想要什麼?除了『救濟』以外?妳已經放棄了救濟,至於繼承家業也是『責任』,撇開這些,妳還希望實現什麼?妳為了履行責任,肯定捨棄了許多願望吧?」
深吸一口氣,緊握雙拳,一定要將我內心深藏已久的疑問,勇敢問出來──
「像是捨棄了自己的感情吧?說是祝福我跟查理斯,不想打擾我們而離開,但其實妳不是完全這麼想吧?是不是為了逃避而離開?」我聲嘶力竭:
「妳喜歡查理斯,對吧?」
沒錯,就如同查理斯肯定也喜歡她一樣,即便彼此都沒承認過,但我都看在眼裡。他們是魔法學校的同學,可以朝夕相處,而且我也知道克勞迪雅接受過查理斯的幫助,只是究竟是什麼幫助,就不得而知了。
他們之間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才會一直讓我感覺到,我未曾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吧。
「我說過,他只是我最珍貴的朋友,而妳也是。」她依舊保持沉穩:
「既然過去早就有旅行夢想了,就不會有這種多餘的感情的。戀愛之類的,都只是阻礙夢想的多餘感情罷了。」
似乎壓抑嗓音,不讓它有一絲動搖。
「騙人……妳才沒有那麼無情。妳就算理性上知道,但實際上還是……妳跟查理斯一定有些什麼,我知道的。我就連你們如何熟稔都不清楚,不管我怎麼問,你們都避重就輕。但我看不到你們平常相處的情形,你們實際上關係是如何,我完全不清楚。這讓我深深覺得,我一定被排除在外吧。」我渾身發顫:
「再說了,結婚後我深深感受到,查理斯更不快樂了。他越來越沉默,我們相處的時間已經夠少了,難得可以共處的時間,我們總是沒有話說,他也總是鬱鬱寡歡。他跟我在一起,一點也不幸福,我不是能讓他幸福的女人!」
克勞迪雅抿唇,神色更加凝重了。
「我就一直在想,或許因為我,破壞了他的幸福。我感覺得到,他想的人是妳,真正喜歡的人是妳,所以當他一結婚,妳還離開的時候,他一定更加痛苦了吧……」
「……他肯定沒有喜歡我的,沒有,絕對沒有。夏洛特,妳要相信他,他是愛妳的,你們很登對,會這樣一定是有什麼誤會──」
「不!別騙了!不需要這樣安慰我!我不需要這種善意的謊言!我不需要!」
胸口中的火苗燃起,愈發灼熱,血液逐漸沸騰,理性漸次蒸發。
離自燃更近一步了。
「我就是讓一切都變得不幸的罪魁禍首!我讓查理斯不快樂,讓妳承受這樣的煎熬,為了遠離這一切,才會下定決心旅行吧!什麼不想打擾我們都是藉口吧!」我摀住臉:
「我摧毀了你們的幸福,我……」
「沒這回事,不要什麼都怪罪到自己身上,夏洛特。這樣太沉重了,真的太沉重了……」克勞迪雅將雙手放到我的雙肩上:
「對不起,讓妳有這樣的想法,真的很對不起……沒辦法讓妳有安全感,這一點我絕對有責任……但我已經盡力了,聽起來可能很像藉口,但是,我跟查理斯真的……他知道夏洛特是他未來的結婚對象,我也很清楚這點,因此我們……」她用左手持續抓住我的肩,右手輕拍我的背:
「更何況,就像我說過的,我早就立志要旅行了,因此我很清楚,不能有任何牽掛,這樣才能自由地去旅行。」
「但是……妳這樣不會很痛苦嗎……為了不要有任何牽掛,而犧牲了感情……妳是刻意割捨的不是嗎……」
嗓音越來越微弱,似乎快哽咽了。
「為了實現夢想,這一切都值得。沒有痛苦的問題。」
她停拍我的背,抓住我的雙肩,與我對視。
她的雙瞳仍是深邃的藍。
深沉的藍。
黯淡的藍。
「那妳現在放棄旅行了,就不會割捨感情了嗎?在我看來,妳還是在壓抑著自己吧?就像妳回來後,我感覺到妳不像從前那樣熱情,甚至連對我都變疏離了。妳對待我的態度,比起老朋友,可能更像客人……至少原本是這樣,妳這種捉摸不定的態度,我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我不再摀臉,強使自己鎮定。
「……可能我也還在想,到底該用什麼態度來對待比較好吧。我不希望妳太掛心我,但後來想想,與其一直迴避,或許正面面對是比較好的。」
「那妳到底怎麼看待我?妳真的把我當成老朋友嗎?還是妹妹?還是什麼?」我的音調又無法自拔地拉高了:
「還是會因為我奪走了查理斯,妳會恨我……」
「我說過,是真心祝福你們了。再說了,婚事也不是妳定下來的,妳只是遵從安排罷了。這樣的話,妳哪需要負起什麼責任呢?」
又來了,跟查理斯說過的一樣。
這完全無法減輕我的罪惡感。罪惡感的來源,不單是剝奪了她跟查理斯的幸福,還有我自己對這樁婚姻的想法。查理斯不愛我,就如同我也不愛查理斯,這是互相的。我心中始終還住著別人,最在意的、珍視的,始終是──
「夏洛特?」
──何其矛盾的心情啊,明明她的耀眼也使我睜不開眼,她的光明更突顯了我的陰暗。即便如此,影依舊追隨著光。
依戀著光。
沒有那道光,影子早就消失了。如今那道光逐漸消逝了,我想找回來。
再一次地照亮我。
「夏洛特,妳還好嗎?」
克勞迪雅搖晃我的雙肩,我輕輕推開。或許該保持一點距離,否則的話……
……為什麼要這麼溫柔呢?
太過於溫柔也是一種殘酷啊,就是因為太溫柔,一直為人著想,為了成全我跟查理斯,還不惜遠行,更別說她在此之前就一直克制自己……但這樣的溫柔,卻也使我更加孤獨,罪惡感更深。她越是為我犧牲,我越是罪孽深重。
她溫柔的善意,逐漸壓垮了我。
視野逐漸發黑,心神漸次崩壞。我不斷緩緩後退,她似乎越來越遙遠了。
遙遠。
就這樣下去,現在一旦靠近她,我一定就會──
「夏洛特,妳──」
「不要過來!拜託不要過來!」
嗓音拔尖而嘶啞,用手保護自己,我知道這對一個魔女而言毫無意義,但還是反射性地防衛了。
立場似乎對調了,怎麼換我躲著她了呢?
她不該留我下來的,不應該因為溫柔,就留我下來。
別讓我產生,可以更加接近她的錯覺──
你朦朧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以為是那早已被遺忘的 夢的殘影
──不對,為什麼耳畔會響起這段歌聲?這個不就是……
但你伸出了手 將我拉出窗外
贈送一片星空
我問你為什麼
你說想讓我 一起擁抱這美麗的世界
腦海驟然映現以往在雨中,在魔藥工坊外獻唱的光景。
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在這種瀕臨失控的時刻?
如此一來,我一定會自燃的……
你說那是 我早該擁有的
那一刻深深感受到 朦朧的你化為實體
讓我相信 我們曾經如此接近
撞上了牆壁。換我退到牆壁了。退無可退了,猶如當初的她。
不同的是,她沒有追上來,只是遙望著我。
我應該逃跑,拋開腦海中的歌聲,但辦不到。
辦不到──
一直很害怕 那一切是多麼脆弱
曾與我如此接近的你 一個轉身就消失無蹤
「夏洛特,妳在唱歌?」
她這一問,才驚覺到,我已經不自覺與腦海中的記憶同步,一同吟唱了。
試圖找出更多 你不會消失的證據
遍尋不著
你時常背對著我 只能凝望你那美麗的背影
相隔似近似遠的距離
邁步追上前 總是被巧妙地若即若離
不想放棄 努力追上你
一切都無法遏止。
身體不聽使喚,情不自禁地唱起,這些年來一直想好好對她唱的歌。當年她喜歡,我也很喜歡的〈似近似遠的你〉。
即便這首歌早已唱給她聽不知多少次,但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尤其在她旅行的五年間,我總是承受著深沉的孤獨,來到她架設結界的工坊前淋雨歌唱。那是只有我,才能耳聞的歌聲。
肯定只有我才能聽見的。
如今,我終於──
相信總有一天 我們能共享的不只星空
還有更多更多 散落世界各地的夢
只要我繼續追尋你
這一切 就不再是隨時消逝的泡影
她肯定不曉得,我是多麼希望,她永遠不要旅行、不要離開──
你看起來就近在眼前 我以為觸手可及
伸手之後才發現
在我眼前的 是你留下來的殘影
可是她消失了。殘酷地消失了,她道別的身影,我永生難忘,那是何其美麗,又何其縹緲的身影。
縱使百般想抓住她,但深知只能忍耐、只能忍耐。
你早已踏上星空的階梯 即將成為星座的一份子
她就這樣成為了更耀眼的恆星,照亮了多如繁星的生命吧。在目不可及的彼方。
那天起,我再也看不見星空了。因為烏雲未曾散去。
唯一能做的 就是目送你
你與我漸行漸遠 沉默是最好的祝福
當你與星星們手牽手 意謂世界不再有我
靜靜闔上雙眸
歌聲逐漸喪失了,視野似乎又下雨了。
又下雨了,明明在室內。
你朦朧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那是沒齒難忘的 夢的殘影
歌曲畫下休止符,歌聲逐漸消逝於空氣中。
視野一片朦朧,看不清克勞迪雅的身影。但我知道,自己該離開了,這難堪的模樣無論如何都不能被她看見。
拔腿飛奔。
她似乎擋住去路,我理當撞開,然而──
「……放我走……」
我撲進她的懷裡,抱住了她,越抱越緊,感受她的體溫。我不知道為何身體如此不聽使喚,不知為何。
「對不起,我做了很莫名其妙的事情吧……帶給妳很多困擾吧……我不曉得為何我剛剛會……」
「沒關係,妳願意袒露自己很好。妳壓抑很久了吧,一定很久很久了吧。那沒關係,我陪妳,一定會好好陪妳的。」她柔聲絮語,回擁住我:
「沒想到,妳還會唱這首歌給我聽。我還記得這就是妳第一次唱給我聽的歌,有特別的意義呢。是因為這樣,剛剛才會唱給我聽嗎?」
「誰知道呢……」抽噎逐漸模糊了聲音:
「或許我只是希望,妳可以明白,這些年來,我到底承受了什麼……妳去旅行的那段時間,我時常就會……冒著雨,去妳的工坊前歌唱,尤其是唱這首歌……」
說出來了,簡直是自掘墳墓。
總覺得這樣更噁心了,更討人厭了吧。
縱使如此,我還是無法再隱藏自己下去了。
「這些年來一直都在下雨,從我有記憶以來就是如此,妳離開了以後,更是……但妳回來後,雨還是沒有停……」
持續傾訴莫名其妙的話語。
「我就想,一定是還有什麼問題還沒有解決,無論是妳,還是我……所以我才會想今晚了斷一切……結果就是變成這樣,對不起……」
「沒關係的……」她輕拍我的背脊。
「但我還是想說,那首歌……我會那麼喜歡,喜歡得無法自拔,或許就是因為……」
「我明白,應該是把自己帶入進去了吧。妳很怕我就這樣永遠離開妳,對吧?」她輕撫我的頭:
「抱歉,這些年來讓妳受苦了……至少我現在回來了,若有什麼幫得上忙的我一定……」她話鋒一轉:
「不過,妳真的是希望我的幫助嗎?沒有想要我的幫助以外的嗎?」
「什麼意思?」
「比起我的幫助,沒有更重要的事情嗎?若我幫助妳就能解決一切,那為什麼以前就在下雨呢?」
我啞然。
「夏洛特沒有其它願望嗎?」
「願望?還能有什麼願望,那種奢侈的東西,畢竟就連我想留住妳……」
「不,無關於任何人,是只需要自己,就能實現的願望。像是有想做的事情嗎?」她鬆開擁抱,抓住我的雙肩,與我四目交接:
「妳考不考慮去當吟遊詩人?妳不是很喜歡唱歌嗎?以妳的歌聲,一定可以大受歡迎的。」
「怎麼可能?吟遊詩人至少還要會樂器,我完全不會樂器,而且我也不認為我的歌聲搬得上檯面──」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樂器的話,去學就好了,有些很好上手的樂器吧,不用花太多時間應該就能練成了。」
「問題是,我覺得那不適合我,再說了我有家庭了──」
「可以跟查理斯商量。」她回以莞爾:
「我相信他會接受的,查理斯也一定會希望妳快樂。若這會使妳快樂,他一定會祝福妳的。」她掏出手帕,為我拭淚:
「至於妳的父母,我想妳也可以好好商量,只要妳還是可以顧及家庭,好好照顧自己,我想他們還是會接受的。畢竟他們還是希望看到女兒幸福的樣子吧?」
「不,我不認為,真是如此的話,那我早就不會……」
「試試看吧,有什麼問題的話,我們再一起想辦法。」她已經替我拭乾淚水:
「有我在,總會有辦法的。」
總會有辦法的。
當腦海重播這段話語時,淚水再度潰堤。
「沒關係,好好發洩吧,妳辛苦太久太久了……」
她將我擁入懷中,我身子一癱,全身重量壓到她身上,她往後傾,我們就這樣倒在了她身後的床上。
徹底喪失了氣力,靈魂被掏空了,身子也輕了。
「妳還可以為了其他人──不,甚至只為自己而唱的,夏洛特。不需要只為了我,妳還可以讓更多人,聽到妳美妙的歌聲。但這一切的根本,是為自己而唱。」
不需要只為了克勞迪雅……嗎?
當初會開始唱歌,就是因為克勞迪雅的啟發,這也使我決定只為她而唱。如今她告訴我,還能為了別人,或只為自己而唱。包括唱給更多人聽,也是能讓更多人聽見我。
這就是剛才提過的「為自己而活」吧?若真這麼做,就能不再如此孤獨了嗎?
真的能嗎?
雖仍有些遲疑,但收到她的心意了。
「我明白了,會好好想想的……謝謝妳,克勞迪雅……」
被掏空的軀殼,只能氣若游絲地,擠出幾個字。
現在的我,只是一具放下一切重擔的空殼。這樣的空殼,被擁抱著。
或許想要的,僅止如此而已。
若真說還想要什麼,那就是雨停的方法吧。
或許這場永不停歇的雨幕中,已經乍現一絲曙光了。
☆★☆
那一夜,我們相擁而眠。僅僅只是化為空殼的我,需要她的溫度,她也依從了我任性的心願而已。
印象中,因為早已筋疲力竭,才相擁片刻便沉入夢鄉了。似乎做了一場很美好的夢,美好到任何文字都無法言喻的夢。詳細的內容已經記不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夢裡,我在一個陌生的街道歌唱,沒有樂器。有許多人圍觀聆聽,克勞迪雅僅僅只是路過,但她駐足傾聽片刻,便對我頷首微笑,離開了。對此我沒有任何不捨,對於能夠看到那麼多人聽得入神的神情,就心滿意足了。
醒後,很快就與克勞迪雅道別了,在我踏出工坊時,發現雨停了。
回去後,我很認真思考我的未來,一段時日後終於下了決定。查理斯返家後,我跟他說我的決定,他支持我。緊接著又跟父母商量,起初父母有不少疑慮,最終還是選擇了觀望。為了證明我的決定是正確的,便投入大量心血努力。
一段時日過去,我終於自認努力有成,於是爭取了餐廳駐唱的工作機會──比起自彈自唱的吟遊詩人,我更希望專注於唱歌,若需要音樂,有人幫忙伴奏即可。
不過這不代表不願意學習樂器,我開始自學豎琴,自學有成後,還是會自彈自唱,屆時要去街頭兼任吟遊詩人,也未嘗不可。
過程並不盡然順利,但至少還是爭取到一些餐廳、酒吧駐唱的機會,由於時間地點不固定,時常會到處跑,甚至偶爾會跑到附近的城市,在當地過夜,算是一趟小旅行吧。沒想到居然會用這種方式,另類實現了「旅行」這回事。
在自學豎琴有成後,我偶爾也會街頭表演,由於已在駐唱時逐漸建立了口碑,有些人還會認得我,跑來跟我打招呼。或許逐漸地,成為了小有名氣的歌手了吧。
周遭的親朋好友,無論是克勞迪雅,還是查理斯,甚至是父母,都很樂見這樣的改變。我也深刻感受到,自己一度被掏空的軀殼,有新的靈魂注入,身心比以往更加充實了。
──看妳越來越有笑容,我就比較放心了,夏洛特。
查理斯曾如是說,聲色比以往更柔和了。
──妳喜歡現在的生活嗎?夏洛特?
克勞迪雅曾如此問我。
喜歡,當然喜歡。我如此回答。
──那妳幸福嗎?
當下,我肯定回以了,無比幸福的笑容。
能夠露出那種笑容,不單是因為我的生活更加充實,更是因為,我不再受困雨牢之中了吧。
第一章終於告一個段落了(再度破九千字了啊),想說的大致如下:
1.第一章就是「夏洛特篇」,雖然夏洛特是悲劇角色,但我還是希望她能獲得救贖,就給她有希望的結局了;從第二章起,會換視角了,至於換誰的視角就請拭目以待了。
2.關於克勞迪雅旅行的遭遇,是刻意不寫明的,往後會再詳細交代,現在先提一個大致概念作為伏筆。
3.克勞迪雅、查理斯、夏洛特三人究竟是什麼關係,往後也會慢慢揭露;至於夏洛特對克勞迪雅的感情為何,就請自行解讀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原本我是想寫得更露骨的(當然不會到R18程度,所謂露骨主要是指情感部分),也會有更多對於婚姻不貞而產生的強烈悖德感的描述。但實際上寫時很自然地過濾掉了,可能是因為這些也不是重點吧。
4.雖然歌詞只是串場,但至少我覺得挺重要的,雖然不曉得有多少人會注意歌詞就是了
5.雖然第一章的女主角是夏洛特,但由於真正的主角不是她,而這篇另一個重點是要帶出真正的主角,所以第一章才會以「魔女中的魔女」為名。
6.下章不一定是周更了,並不是說從此以後不周更,但至少下一章我可能會想隔久一點再發,總之更新頻率就看狀況吧。
大抵如此,剩下的就不多說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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