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到底是什麼時侯喜歡上她的?又是看上她哪一點?」
立友抬頭觀望這棵被柵欄圍起來的國家級保育神木,隨口向身旁正在發呆的友人提出了這份疑惑。在他看來,勝男的口味實在有些異于常人。
這個問題似乎讓勝男感到無所適從,他困窘地低下頭來,目光閃爍,欲言又止的模樣讓兩人頓時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立友忍不住回過頭來看向勝男,對方垂下的瀏海遮住了大半邊的面孔,臉頰上的紅暈令他無奈地搖搖頭。
「你不想講的話也沒關係哦。」
「不!我想講!請讓我說出來!」
「喔……喔喔,好,請說。」
立友睜大眼睛盯著突然激動起來的朋友。
「如果連這一點勇氣都沒有的話,等等一定開不了口的!」
勝男猛地抬頭,咬著下唇的上齒顯得格外亮白。
立友覺得自己應該要再給於勝男鼓勵,但是現在滿腦子裡卻只有對方拼命努力的模樣非常可愛的這個詭異想法。
勝男這個人的外貌與他的名字相反,有著接近于少女的中性外貌,總是微微瞇起的眼睛旁有著一顆淚痣,這又更添加了幾分柔弱。
「惠美……她有在玩遊戲。」
立友點點頭,惠美從小時侯開始就是他家的常客,總是喜歡在遊戲裡虐他幾把後才笑呵呵的離開。
「而且,她也很會玩街機,不管是格鬥、射擊、橫向卷軸還是跳舞機都十分出色。」
說到這,他頓了頓,做了幾次深呼吸。
「在高中入學前的暑假,我為了熟悉環境而去學校走了一趟,之後離開時,在電動間的門口無意中看到了一個靈活躍動的身影。」
勝男此刻的眼神就像是陷入了迷戀的小女生,立友敢肯定,在對方回憶中的惠美一定已經透過了無數層濾鏡的美化。
「那時的惠美正在玩跳舞機,而且是那種聯手部都要舞動的高難度機台,但是這完全難不倒她隨著節奏擺動的輕盈四肢,幾乎每一次Timing都是perfect……這真的很厲害,我從來沒有看過有人能在跳舞機上跳得這麼自然好看的。然後,我不自覺地走近了圍觀的人群,恰巧與她時不時環顧周遭的自信目光對視──從這一刻,這個瞬間開始,她的一舉一動就都緊緊揪著我,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確立了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初戀的女主角。」
哇,可以不要這麼肉麻嗎?立友的臉上漸漸泛起了守護的微笑。
「怎樣啦……」
勝男撇開了視線,臉上的紅暈又擴大了些。
立友憋緊著嘴角。
「不過話說回來,我們現在都在畢業旅行了,你也忍太久了吧?怎麼都沒看到你有什麼動作?就我的印象,你們在小組報告討論時所說的話就都已經超過這兩年的份了吧?」
「所以我才會拜託你呀,就是怕高中畢業之後會留下遺憾……不過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很突然?會不會被嚇到?如果失敗了,以後在班上碰面時又該怎麼辦?」
勝男用力地抓起自己的頭髮,把原本還算是整齊的髮型弄得亂七八糟。
立友拍了拍勝男的肩膀,順勢在他的頭髮上輕輕撥弄,幫忙他弄回了原本的斜分頭。
「別擔心,據說在這棵神木底下告白的男女都能夠成功。」
至少“大部份”都會成功,立友在內心修正了這段話。畢竟這類關於戀愛的傳說是不會關注失敗者的。
立友看向一旁的導覽立牌,上面大概寫著這棵神木是在過去的一對夫婦神為了阻止災難發生,而心甘情願的化做木身來保護這片大地。
故事本身簡直就是老套到不行的古代神話,自我奉獻什麼的早已經是被玩膩的梗了,只是不知道從哪個無聊人士開始傳起在這棵樹下告白就會成功的謠言,而導致這個地方莫名奇妙的成了熱門景點吧。
立友皺眉看著呈現Y字型的神木,根據立牌上的言論,左側樹幹是男神的化身,右側則是女神的。
兩人無語的渡過了一段時間,關鍵人物還沒有到來,老實說,他有點餓了。
也就在立友心裡發牢騷同時,對面的登山步道上出現了一個矮小的身影,那位時常在家裡出現的鄰居,同時也是今日的女主角。
少女三步做兩步的跨過階梯,以跟柔弱絲毫扯不上半點關係的速度來到了兩人的面前,但在這之間卻又隔了將近十步的距離。。
惠美圓圓的大眼睛像是察覺到了某種粉紅色的氛圍而可疑的瞇了起來,戒備的視線在兩人之眼來回掃視,鮑伯頭上的紅藍挑染隨著慣性而微微擺動著。
「啊啊……」
就像是猜到了接下來即將開拍的青春戲碼,她的右手扶著額頭,發出了一陣無力呻吟,接著,果斷的轉身離開。
「等等!」
身為導演的立友當然不會容許這齣戲在開拍前就搞砸了。
「妳現在走的話,期末上臺報告時就不幫妳擬稿了。」
「嘖!」
惠美滿臉不悅的大步走來,兩手用力地插進棒球外套的口袋裡。
惠美的成績並不差,理化跟數學在校內也是屬於頂尖的,但就是不喜歡做報告──更具體來講是討厭跟別人合作。
因此,從小學到高中都不幸同班的他們,每當課堂需要分組報告時,惠美總是會來到他的小組裡當個隱藏角色,樂於吸取經驗值通關。
男女主角終於來到了指定席,立友滿意的看著兩人站在神木前方。神木的左右兩側分別是勝男與惠美,中間隔著的距離剛好是那座導覽立牌的寬度,與傳聞中告白成功的儀式站位完美一致。
「那麼現場交給你們兩位自由發揮,本人就先離開了。」
「你給我留下來。」
惠美冷冷的說,冰冷的視線刺得立友渾身不自在。
立友歎了口氣,堅守立場。
「你也該學著考慮一下別人的心情。」
他看向勝男,原本預期著自己會見到男子漢般的堅毅表情,但映在眼簾的卻是一副如同小綿羊遇到大野狼般無助發白的神色。
好吧,就讓我這頭虛偽的牧羊犬陪你到最後吧,立友如此想著。畢竟他早就知道了結局,卻還是親手將這頭無害綿羊推入血淋淋的狼口之中。
立友雙手交叉在胸前,不自在的看著兩人,他原本以為這出大戲很快就會結束,但過了一分鐘之後,理當主導場面的勝男卻一句話都開不了口,微張的小嘴不停的顫抖著。
這樣下去不行,因此他站到了兩人中間,呈弓箭步,同時舉起右手。
「那麼,請兩位朋友各就各位……」
勝男驚恐地看著他高舉的手臂,惠美則朝著他翻了翻白眼,從口袋裡掏出來一顆巧克力球,熟練地扔入自己的嘴裡。
「預備──」
立友當然知道這樣很蠢,但是他真的很想快點結束這一切,然後去那間貴死不償命的觀光餐廳裡大快朵頤。
他的手臂俐落地揮下,漂亮的劃出一道弧線。
「開始!」
就像是被時間的利刃抵在心口處,勝男渾身上下抖得更厲害了,立友相信如果現場有人員測量他的心跳的話,肯定會被押進救護車,直奔急診室。
過了一會兒,勝男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身體猛地呈九十度鞠躬,右手僵便卻又迅速的伸向前方,嚇得惠美直直的後退幾步。
「我……我喜歡你很久了!從兩年前開始,我的視線就再也離不開你,幾乎每個夜晚你的身影都會出現在我的夢中……所、所以,請問你能否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們創造共同的回憶,當我的故事裡唯一一位女主角!」
惠美側過身,拱起了肩膀,臉上的表情精采絕倫。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她埋怨似的瞪了立友一眼,接著伸手將勝男舉起的手掌壓了回去。
「喂,鬧劇結束了,快起來啦!」
勝男仍然保持原來的姿勢,手臂也歸回了原位。
兩人一時之間僵持不下,惠美略帶男孩子氣的可愛臉龐皺成一團,立友也只能無辜的看著她,然後朝她比了比自己的手錶。
「看來不給他回復的話,是一輩子都不會抬頭了吧?」
立友默默點頭,當他想要再一次催促時,眼角卻突然注意到後頭那根神木發出朦朧的光芒,顏色在黑與白之間不停轉變。
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正當他想出聲時,異像卻又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吧,就看在他這麼認真的份上……」
惠美回過頭又瞪了立友一眼,那股肅殺氣息讓他的注意力又放回在兩人的身上。
立友搖搖頭,那一定是太餓了的錯覺,在他自我安慰著的同時,惠美則粗魯的用雙手將勝男低垂的頭顱硬是扭了上來。
「給我聽好。」
惠美氣勢洶洶地直視勝男怯懦的雙眼。
「我,不可能會喜歡上男人!」
「誒?」
「雖然會跟他們交朋友,但是,絕對……絕對不會列入在戀愛對象的範圍內。」
惠美的大膽宣言到此結束,被錯愕事實所衝擊的勝男整個人呆愣在那邊,嘴巴張得開開的,一動也不動,就像是與神話中的美杜莎四目相對一般。
看到這悲劇的一幕,知道詳情的立友也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凡事都要先試試看不是嗎?而且勝男也長得有點像女孩子,說不定有成功的機會。
「嗚……」
在勝男終於理解到話中的意味時,他嗖的一聲蹲了下來,整個人可憐的縮成一團。
惠美的嘴巴一撇,挑起一邊的眉毛,雙手又插進了口袋裡。
「所以,現在我可以走了嗎?要不是看在你幫我做了這麼多報告的份上,我才懶得過來。」
「別這樣說嘛,既然都來了,不跟小組成員一起拍張照嗎?至少學生會的人來要照片時能夠敷衍一下。」
「那種事情怎樣都好,就讓他們自己去煩惱吧!」
「嗯?難道你想要在未來不小心被自己的孩子翻出高中畢冊時,還要跟他解釋為什麼除了大頭照之外,連一張媽媽跟朋友的青春合影都沒有嗎?」
立友剛說完時便察覺到了其中的漏洞,但是誰說不能領養小孩子呢?至少他這段話成功的讓惠美收回了準備離開的步伐。
她的嘴巴抿成一條直線,默默的走了過來,大步跨過神木周遭圍繞著代表禁止進入的柵欄。
「惠美,別隨便進去啦,有點國民道德素質好嗎?」
「吵死了,到底還想不想拍呀?」
立友無奈的歎口氣。
「算了。」
立友懶得跟她再糾結下去,他的肚子快餓扁了。
他拉起了滿臉哀戚的勝男,一邊安慰著他一邊讓他跨過柵欄,站在神木的左側。
立友舉起了手機,同時確時起神木旁兩人之間的距離以及姿勢。
「喂,你也給我入鏡。」
立友聳聳肩,邁步站在兩人的中間。其實他本來想要弄張像是情侶出遊的照片,但是既然被發現了意圖,那也沒必要堅持下去了。
立友沒有跨進柵欄的打算,不知為何,他打從心底抗拒這件事情,所以在他調整好角度後,便立刻擺好了他的招牌姿勢。
喀嚓。
立友放下手機,隨手檢查起剛剛所拍下的照片,但卻在打開的瞬間便倒吸了一口冷氣。
照片中,勝男及惠美身上各自被一白一黑的光芒所籠罩,臉上的表情驚懼無比,大半邊的身體都陷入了神木之中。
立友急忙回頭,兩位朋友三分之一的面孔已經埋進神木灰紅色的粗糙溝痕之中。他們的嘴巴不停開闔,像是在尖叫求救,但是立友的周遭卻是一片寂靜,連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他感到一陣頭皮發麻,眼前不可思議的景象衝擊著腦內的常識。
怎麼辦?該做什麼?這又該死的是什麼狀況?紛亂的思緒在腦海中不停穿梭,他頓時整個人呆在那邊。
現在可沒有時間細想!立友一咬牙,快步跨過柵欄,直奔他們的方向。勝男跟惠美的整張臉已經完全消失在神木裡頭了!
立友伸出雙手,分別地抓住兩人不斷掙扎揮舞的手臂。
他可不想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朋友消失在面前!
立友雙腿岔開,以拔河的姿態猛地將兩人往後一拉。
在拉拔的瞬間,立友明顯感覺到勝男及惠美的手掌也反扣上他的手臂。
他們還沒有放棄希望,僅僅知道這一點,立友就絕對會堅持到底。
「啊啊啊啊──────!」
他拼盡全身的力氣,同時放聲咆哮吶喊,除了給自己壯大聲勢之外,也希望有誰能夠聽見,並且趕緊過來幫助他們。
立友繃緊肌肉的同時憋住了呼吸,漲紅著臉的他與那股神秘的吸力竟然暫時僵持不下。
神木身軀的某處突然開始發出斷裂的嗄巴聲,緊接著,從四面八方不停傳來轟隆的迴響,彷佛跟他拉拔的對手並不僅是眼前的百年老樹,而是一整片森林。
「快把我的組員給我吐出來!」
立友此刻的腦細胞管不了這麼多,甚至連一絲恐懼的幼苗都沒有再萌芽,他只看到兩人的身體正逐漸往他的方向移動,甚至臉頰的一側也已經露了出來。
立友感覺到了希望,不止是已經能夠看到他們的眼睛,更聽到從後方山道上傳來的急促腳步聲。
「這邊!」
立友奮力的呼喊,希冀其他人的救援。
然而──
下一秒,神木展現出人類絕對無法抗衡的力量,轉眼間就將三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