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只有那個總是讓一切放晴的女孩在,所以我。
我並不討厭一個人,比起被一群人牽著鼻子走、讓他們隨意決定自己的心情,一個人對我而言是最安適的狀態。但是,這並不代表我有辦法一個人渡過一輩子,我有自己處理不了的事情,比如說抓蟑螂。
而且,我討厭寂寞──沒錯,我並不討厭孤獨,但討厭寂寞,我為這兩者之間存在微妙差距的理由苦惱著,不過儘管在苦惱,也掩蓋不掉寂寞的心。為什麼會寂寞呢?我想一定是因為今天是假日吧。星期六的早上雖然很冷,令人想永遠躲藏在被窩之中,但我因為感到寂寞,而決定到市區走走。
「水明,我出去一下。」
「姊姊妳要騎車?不吃早餐嗎?」
「嗯。」
「要小心喔。」
「嗯。」
我換好衣服,向坐在客廳邊吃早餐邊看電視的妹妹道別後,便走出家門,從車庫裡牽著電動腳踏車準備出發,將身子跨到車上、插上鑰匙,踩著踏板並轉動「油」門後,便再也感受不到牽車時所負荷的電池重量,取而代之的是幾件外套都擋不住的刺骨寒風。
經過了一所頗有名氣的國中、在大街小巷間繞路尋求著捷徑。我們所居住這個地方雖然是縣治,但是我並不認為這裡和南邊人口不多的地區有本質上的區別。
因為我考上了這裡的高中,所以全家乾脆從南邊搬到這裡,我還以為生活這裡的生活和南邊不一樣,但是其實沒有太大的改變。這個鎮上不管是主幹道還是副幹道,車流量都小得難以置信。
說是落後,不如說是悠哉。不管是閑靜的街道,還是學校斑斕低矮的圍牆,都散發著悠哉的氣息,這股悠哉無法令人討厭,反而讓我有了一種「啊,這裡也差不多」的安心感。
並沒有人會討厭躺在沙發上吃著洋芋片、喝可樂發懶的時間。
多虧這份悠哉,我可以維持著最低限度的專注力,邊騎車邊放空思考事情。
我所在意的人──謝品涵,不知道她此時此刻正在做些什麼呢?我對她的了解實在是太過稀少了。品涵是我在班上唯一可以稱做「朋友」的人──這樣說好像又有點過分了,但是事實應該是這樣子沒錯。
台灣人並不會不管看到誰都來一句「歐拉!阿咪狗!」。但是我比較有可能交到女性朋友,所以應該是「歐拉!阿咪嘎!」──隨便啦,我想朋友是更珍貴的東西,並不是靠一句「朋友啊!」就能建立起來的關係。
(註:西班牙語為Hola! Amigo,意為「朋友啊」。若是指稱女性則為Amiga。)
順帶一提,雖然Amigo是朋友的意思,但其實源自於拉丁語的「愛」。兩千年前羅馬人就知道,不能付出「愛」的話,根本不能稱為朋友。
我能對品涵付出「愛」嗎?什麼樣的愛呢?友愛?好像太過抽象了……溺愛?我比較希望成為被品涵溺愛的那一方,這樣的想法說不定有什麼毛病……戀愛?這樣的話又會牽動到心裡最軟的那一塊。
說到底我在品涵的心裡是什麼形象呢?我想一定就像我搞不清楚她在想什麼一樣,她一定也不可能會知道我心裡平常在想什麼事情。我有自覺我總是不說話、沒有多餘表情,我並不擔心這種事,我比較擔心品涵會因此對我有什麼過度的「期待」,比如把我想像成生化人之類的──並不是那樣子的!
如果她知道我心裡都在想這些無聊的事情,不知道會有什麼感想。
表裡不一,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不知不覺間,我便已經到達了市區的街道,幸運地找到了停車位。該從哪裡逛起好呢?手機配件店、批發店、書店、玩具店、藥店和運動用品店,市區還是有點大都市的樣子,令我有點迷茫,街道上的汽車聲搞得我微微暈眩。
明明是因為覺得寂寞才出來逛逛的,但是這麼熱鬧的街道上沒有半個認識的人,我的寂寞感並沒有消退。我是怎麼回事?在學校應該也是這樣的狀況沒錯,但是有品涵在,和她待在同一間教室裡就覺得安心不少。
因為一直想這些事情的關係,導致我快被自己的情緒給吞沒。先找間咖啡廳坐下吧,我點了巧克力蛋糕和熱拿鐵,為此我必須付出不少代價,這點得跟錢包說聲對不起。當我端起餐盤轉身,準備前往座位區時,突然我聽到有個女生叫了我的名字。那女孩子的聲音柔和,而且親切,但我聯想到的並不是心裡惦記的笑容。
回頭看見的那個人,站在等待點餐的隊伍中,穿著黑色大衣外套,將長長的頭髮綁成低馬尾垂到胸前,對我擺著和善的笑容,但看見那笑容的我的心裡,卻有不小的距離感油然而生。
「吳憂……」
對於吳憂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裡這件事,我覺得有點驚訝。作為住宿生的她,周末應該會回去老家才對。
「妳沒有回去?」
「嗯,回去那邊的車票又漲價了,所以我留宿喔。」
「是喔,那……」
不知道要怎麼把話題接續下去,於是我選擇逃跑,端著自己的茶點去找位置。
「啊,湘晴等一下,妳一個人來對不對?」
「是這樣沒錯……」
「那麼,我可以和妳一起坐嗎?我也是一個人。」
也不是不行──我以點頭來表示我的回應,換來了和藹的笑容。
坐上座位後,我開始想起一些久遠的事情。我對她的了解其實不少,畢竟我和她來自南邊的同一個國中。吳憂是南邊仕紳望族的女兒,也難怪會長成現在這個樣子了。但以前的她好像更加奔放、任性,更加趾高氣揚,與之相比,現在的她也可以說是憂鬱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樣。
我妹妹水明也常說我有過開朗的時期,但那些事情我不太記得了,或許吳憂也曾看在眼裡。
換個角度想,我和她都各自見識了彼此的改變,這或許就是我始終想維持和她之間的距離感的原因。儘管如此,她偶爾也會關心我,對此我心懷感激,也感到慚愧。
沒辦法以面對品涵的態度,面對關心著我的她,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在發什麼呆呢?湘晴?」
令我慚愧的人已經坐到了我的正對面,我對此後知後覺。
「……啊,抱歉。」
「妳不用這樣道歉啦,反倒是我。」
「沒關係,反正……」
──反正我也有點寂寞,後面的六個字我用氣音吐露出,吳憂她雖然有點不解,但馬上收起了疑惑的表情,拿起冰咖啡喝了一口。她是理解了我的想法,還是放棄理解我的想法呢?
就算她把吸管抽出口腔,也沒有就此讓嘴巴休息。
「那個,湘晴,妳……會討厭我嗎?」
「不會。」
我馬上就回答出了真心話。她並沒有在開玩笑,所以,我也必須認真回答她。為什麼吳憂會問這種問題呢?為什麼她會覺得我討厭她呢?是因為我心中對她有所芥蒂,讓她誤會了什麼嗎?不對。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我自己的問題,我討厭的並不是她──
「……討厭的是自己……」
因為對自己的厭惡太過強烈,使這句本應是獨白的話化成言語。我說的話讓吳憂露出了擔憂的表情,嘴唇好像在顫抖著,看起來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氣氛落入尷尬之中,我只好低頭用叉子挖下一小塊蛋糕,緩緩送入口中,巧克力的甜味佈滿舌根,但本應被其掩蓋的苦味,卻直直傳遞到了內心去。
又搞砸了。
就這樣,我們兩人都一語不發,有默契地在同時間吃完了餐點。
「那麼,我要先離開囉。」
「咦?」
我不知不覺間竟然對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感到疑惑,因而抬起頭來。
眼前的吳憂又恢復成了一直以來的樣子,微笑著邊收拾包包邊和我道別。儘管如此,見到我疑惑表情的她,無法無視剛才那種氣氛曾經籠罩過我們之間的事實。
「啊……是因為跟管樂的學姊約好要一起看電影了。」
「這樣啊。」
「不要誤會哦,湘晴,不是因為討厭跟妳一起。」
像是擔心我會會錯意似的,吳憂她做了這樣的補充說明。
「不會……我沒有那樣想。」
「太好了,我還以為妳在難過。」
我保持著沉默,與吳憂一起跨出咖啡廳的門檻,寒風與車聲再次向我們襲來,讓我差點沒辦法站穩。
「對了,妳有打算去一趟學校嗎?」
「是沒有。怎麼了嗎?」
這裡和學校有一段距離,我們的學校是號稱全國唯一能邊看著海邊上課的高中,它坐落於海邊的灘地以西,與我居住的地方相距遙遠。儘管從市區起算,也有一段距離,我並不會沒有事情就跑去那裡──我不曾在假日自己跑去學校過,今後也不打算。
「我從宿舍出來的時候遇到品涵了,她現在應該在學校的圖書館自習。」
但是,從她口中說出的那個名字,讓我無比動搖。我想去找那個人,只有與她在一起這件事情,才能夠稍微排解掉我的寂寞。為什麼就是非她不可呢?以不同的態度面對與自己同樣友好的人,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討厭,雖說討厭,但人畢竟是順從欲望的生物。
「這樣啊,那我要去找她。」
「嗯,掰掰。」
「再見了,吳憂……那個,下次,我請你吃蛋糕吧。」
她先是疑惑,再是沉思,最後是驚喜地說了「好啊!」。
再次,以雙輪取代雙腳,開始行動,前往那個人所在的地方。
恨不得速度再快一點,恨不得這段騎行可以不知不覺就結束。一路上,交通燈很賞臉的一片綠,沒有讓我停下來白焦急。
從市區的主要幹道爬上能看到海的坡道,上到高地之後在小路間穿梭、尋求捷徑。
就像願望成真,時間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飛逝。走過了不知道多少街道,心裡閃過為數眾多的思念,我終於到了想要去的那個地方,但是這時我才想到,並不一定能見到想見到的那個人。
有可能她早已離去,有可能學校提早趕人。
懷著不安的心,說服自己勇敢跨出腳步。停下車,走進門。
──終於,瞬間便相認的我們,不知為何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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