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7年9月10日，上午七點，切斯特郡（Chester）
切斯特郡位於英格蘭，也是雷蒙一家的根據地。相較於紛紛擾擾的李門、謝氏，雷蒙一家非常和平，家人之間相親相愛，從沒傳出什麼負面新聞，這一切都要多虧他們的大家長──「公爵夫人」薇奧拉．雷蒙。她是百分之百的和平主義者，實際見到也確實如此。
抵達切斯特郡後，派翠克、凱薩、艾莉絲先去確認薇奧拉的狀況，尼可拉斯一個人在宅邸接受雷蒙一家的招待，還見到派翠克的父母──沒錯，他見了父母，幸好艾莉絲的私人飛機上有浴室，現在的尼可拉斯乾淨整齊又清爽，派翠克的父母都很喜歡他。
不過，雷蒙一家穿著奇葩，尼可拉斯不懂派翠克的媽媽為什麼把枕頭棉被裹在身上，爸爸則穿銀色透明罩衫，形似名叫肉圓的食物。
派翠克和他的家人們，住在一棟很像童話故事的藍色莊園，但莊園裡的人被小朋友看到，一定會哇哇大哭。有人穿著很大的西裝外套、頭藏在外套裡面，有人只用白紙把重要部位遮起來，有人戴著形似垃圾桶蓋的帽子，有人的褲子很像成人紙尿布……幸好派翠克很快就把尼可拉斯叫走，否則他要去社群網站發文：「#我不懂時尚」。
「好險你不會穿成那樣。」和派翠克前往後花園的路上，尼可拉斯發自內心說。
「我不喜歡奇形怪狀的衣服，我的穿著重心放在顏色。」
派翠克一說，尼可拉斯看向他一半黃、一半紫的不對稱襯衫，發現「重心放在顏色」沒有比較好。
「奶奶說想見你。」派翠克邊走邊說：「她是非常溫柔、慈祥的人，在她面前不用隱瞞，同理，她也不會隱瞞任何事。」
尼可拉斯知道派翠克指什麼，但他說：「上一代的事，我晚點再問艾莉絲就行，我們是來陪她走完最後一程的。」
為了讓派翠克成為唯一的公爵夫人，薇奧拉放棄自己的永生，家人也尊重薇奧拉的選擇。大家的溫柔反而讓派翠克很難過，他不懂奶奶為什麼要選擇死亡，還是為了自己。
他和尼可拉斯來到後花園。
白色的涼亭下，視線穿過因風揚起的藍色簾子，尼可拉斯看見一抹藍色頭髮的身影。第一代水果塔「公爵夫人」──薇奧拉．雷蒙，佇立在涼亭中，身穿豪華的黑色洋裝，頭上戴了頂黑色寬帽。歲月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集冶豔、溫婉、祥和於一身，看破世俗的藍色眼睛流露寧靜。眼見人來，她淺淺一笑，笑容使人置身幻境。
「奶奶，這是尼可拉斯，凱薩叔叔的兒子。」派翠克向薇奧拉介紹：「三月兔的繼承者。」
尼可拉斯鞠躬、行了個紳士禮，抬頭與薇奧拉對上眼，連對女人沒興趣的尼可拉斯都忍不住臉紅，薇奧拉的美貌可見一斑。
「幸會，尼可拉斯。」薇奧拉低頭致敬，「我聽派翠克說了，謝謝你保護他。」
「這是我該做的。」尼可拉斯說：「突然造訪，希望不會給您添麻煩。」
薇奧拉搖頭。她每個動作的幅度都很小，也很慢，讓她美得更不實際。
「奶奶，那個……」
「兩位，能陪我散步嗎？」薇奧拉打斷派翠克，「我想看看楓葉。」
語畢，薇奧拉伸手。尼可拉斯與派翠克走到兩側，讓薇奧拉挽住他們的手。三人邁開步伐，朝涼亭外緩慢走去。
因為步伐很慢，有充足的時間欣賞風景。大地彷彿被染上黃色、橘色與紅色，金黃色的樹葉蔓延到視線盡頭，清澈的溪流將黃綠色的草原劃開。三人走在鋪滿紅色落葉的小徑，尼可拉斯看著，發現眼前的構圖很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姊姊和愛麗絲說故事的地方。
也很像高宇維的桃花林。
「奶奶，您其實不用這麼做。」
派翠克終於說：「憑您和高宇維的交情，加上我們握有的條件，絕對可以和高宇維談判。奶奶您不用犧牲自己，我……！」
薇奧拉還是看著前方，眼神沒有變，笑容沒有變，每個步伐都遵循同樣的速度。她不被派翠克的話影響，派翠克自己也說不下去。
「親愛的，不用難過。」薇奧拉說：「死後，我的靈魂與記憶將回歸仙境。只要你願意，我都能在你的夢裡出現。」
「夢？」
尼可拉斯想起自己、檸檬、派翠克的遭遇。他問薇奧拉：「你們透過夢境和我們溝通？」
薇奧拉沒有回話，臉微微轉向尼可拉斯，「親愛的，尤里烏斯還好嗎？」
「……！」
尼可拉斯被那雙眼睛注視到忘記自己，站在這裡的，彷彿只剩尤里烏斯。
「他在哭，夫人。」
尼可拉斯不理會體內的叔叔叫他閉嘴，據實以告：「他不希望您的生命結束。」
「奇怪，我死後就能去找他，傻孩子哭什麼呢。」薇奧拉輕輕說：「生死是天地的節奏。我追隨祂，成為祂的一部份，沒有什麼不好。我們的歸處是仙境，不是這個現世。」
「但是……」
「當然，只有死去的人能這麼輕鬆。可憐的從來不是死者，是被留下的人。」
薇奧拉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紅心傑克、假海龜、睡鼠、笑臉、貓、三月兔，下一個輪到我……目送我們一個個離開，瘋帽真的很可憐。」
聽到高宇維的名字，尼可拉斯瞪大眼睛──果然，還是沒辦法不在意。
「承擔夏悠的罪，身邊只剩下里奧……那孩子就是喜歡管閒事。如果每個人都管好自己，這世界運轉的速度就快多了。」
薇奧拉的喃喃自語，到尼可拉斯耳裡卻像迴盪不去的跫音。他站到薇奧拉面前，派翠克與薇奧拉跟著停下來。
「夫人，我想請教您一些事。」尼可拉斯咬著下唇，「一百年前的事，我大致上已經明白，宇維少爺想幹什麼也有了底。我不認同艾莉絲一百年前的作為，但是……！」
「但神與畜是你的家。」
薇奧拉笑著說。尼可拉斯愣住，「家？」
「過去，我也不認同夏悠。我被列在她的追殺名單，我們曾經是敵人。」薇奧拉停頓，「如今，我並不恨她，反而恨著獅鷲。想到他們死的死、傷的傷，我的心就裂成好幾半。我像家人一樣深愛大家，之所以誤認為恨，因為我的愛沒有得到回報。」
望著薇奧拉深淵一般的美眸，尼可拉斯一時說不出話。
「親愛的，你要記得：因為愛恨並存，水果塔之間的羈絆才如此之深，生死也無法切斷。」她幫尼可拉斯撥掉肩上的落葉，「如今你知道真相，如何？想離開神與畜，還是，內心有放不下的人？」
「……。」
襁褓之年的檸檬、不會泡奶粉的里奧、整天吵著要吃雞腿的葛蕾絲。
愛找麻煩的李博洋、討厭麻煩的赫密士、不知道自己是麻煩的MIO。
內心殘破不堪的李晴煬。
以及，身體也殘破不堪的，高宇維。
為別人活的人生很愚蠢。
然而，只為自己活的人生，注定無法幸福。
「奶奶。」派翠克打破沉默，「我們繼續走吧。」
「嗯。」薇奧拉也告訴尼可拉斯：「繼續走吧。」
尼可拉斯點頭。薇奧拉挽著兩人的手臂，繼續前進。
“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
（於我，過去，現在及未來，共處一室）
“To hold long chiding conference.”
（商談著，各執一詞）
走著走著，薇奧拉突然唱起熟悉的詩。
“My lusts usurp the present tense”
（複數的欲望掠奪現在）
“And strangle Reason in his seat.”
（理性被扼殺於它的寶座）
“My loves leap through the future’s fence”
（複數的愛情翻越未來的藩籬）
“To dance with dream-enfranchised feet.”
（隨著解放的夢想手舞足蹈）
“In me the cave-man clasps the seer,”
（於我，穴居者獲取先知）
“And garlanded Apollo goes”
（佩帶花環的阿波羅）
“Chanting to Abraham’s deaf ear.”
（在亞伯拉罕的耳邊吟唱）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於我，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Look in my heart, kind friends, and tremble,”
（審視我的心靈吧，朋友，你應戰慄）
“Since there your elements assemble.”
（因為那也是你的面目）
「奶奶，這首詩是什麼？」派翠克記得，自己在使用水果塔時，也會無意識念出這些句子。
「我姪女生前喜歡的詩。」
「姪女？」派翠克從沒聽過，「我有見過她嗎？」
「不，她過世很久了。」
薇奧拉繼續走、繼續唱，黑色的洋裝拂過紅色落葉。強風吹拂，落葉飛舞，在薇奧拉四周圍成一個又一個圈。她的黑色帽子被風吹起，和派翠克一樣的長髮披散下來。雪白的皮膚、黑色的洋裝、藍色的頭髮，薇奧拉佇立在秋天的橘紅色風景中，猶如童話故事的插畫。
「派翠克，尼可拉斯。」帽子被吹走，薇奧拉將頭髮捋到耳後，「可以幫我拿回來嗎？」
「好的。」
語畢，派翠克沒有多想，跟尼可拉斯去找帽子。
藍色的頭髮因風飄揚。薇奧拉看向天空，露出舒服又溫暖的笑容。
「今天，是好天氣呢。」
一百年前，那個地方沒有顯著的四季。濕冷的冬天，一把黑色雨傘，一件白色的OL襯衫，她與夏悠在香堤大道遇見彼此。
那是天氣非常糟糕的一天。
一瞬間，她相信自己的姪女回來了。
姪女的死使她傷心欲絕，大嫂長年把自己關在實驗室……她好高興自己見到夏悠，哪怕只是代替的人偶，她仍喜極而泣。
「我是妳的姑姑。」
她幫夏悠梳頭髮，教女孩怎麼綁蝴蝶結。
「不管發生什麼，我們永遠是家人。」
她煮了一桌菜，告訴女孩如何分辨酸甜苦辣。
「不准再跟李仲翔來往！」
她打了一巴掌，讓全身棉花的女孩感受疼痛。
「最愛妳的不是仲翔，也不是我，」
怪不得夏悠恨她。
「是白絃那孩子。」
誰叫打破約定的人，是自己。
「好久不見。」
灰頭髮的人從楓樹後面走出。薇奧拉跟他打招呼，「老樣子，一身紅茶香。」
「公爵夫人，為什麼不採納那男孩的建議？」
頭戴高帽，手持拐杖，高宇維用僅存的左眼看著薇奧拉，「確實，憑妳我的交情，我可以放過他，除非那男孩只是藉口。」
「非也，瘋帽，我是真的不信任你。」薇奧拉閉上眼，「我也確實，想結束我的時間了。」
語畢，薇奧拉拿出那個東西──藍色的沙子不斷流失，一個刻著「Duchess」的沙漏。
「還你。」薇奧拉扔過去，「謝謝你，幫我暫停這麼久。含飴弄孫的這一百年，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時光。」
沙漏沒有因為被丟到空中而受影響。高宇維看著沙子越來越多的下層，再看沙子越來越少的上層，灰色的眼睛閃過寂寞。
「除了里奧，你們沒有一個留在我身邊，都選擇離開，妳要我怎麼不緬懷過去？」
高宇維雖然在笑，眼神卻不同以往，悲傷得不像他自己。
薇奧拉說：「生老病死，這是自然的一環。如果你不願意面對，就會變成自然的叛徒，背叛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
沙子越來越少。
「我想念夏悠，我比任何人都想她，她活著的時候給了我好多快樂，多到超越死亡的悲傷，回憶也伴我度過無數難關。一個人從生到死，可以豐富多少人的人生？這就是生命的意義啊，瘋帽。」
「……。」
高宇維不懂。薇奧拉知道，不管給他幾個一百年，他都不會懂。
沒關係。
因為，這是瘋帽最大的優點，也是他被選擇的原因。
「這些孩子麻煩你了，瘋帽，還有蜘…蜘蛛……」
意識越來越模糊。薇奧拉擠出最後一抹微笑。
「救救……蜘蛛吧，瘋帽……」
最後一粒沙流盡。薇奧拉閉上眼睛，滿地的紅色落葉接住了她。藍色的長髮，黑色的洋裝，飄落的紅色葉子落在雪白的肌膚。薇奧拉安詳的笑容使人聯想不到死亡，彷彿只是陷入沉睡，進入一場名為仙境的夢。
第一代水果塔──「公爵夫人」薇奧拉．雷蒙的時間，結束了。
高宇維又一次，經歷一位夥伴的離開。
「奶奶，帽子我們拿回來……了……」
裝飾著黑色玫瑰的帽子掉到地上。
高宇維聽不見派翠克的腳步聲、叫喊聲、哭聲。每次有人離開，他都會經歷短暫的失聰與失明，這使他能集中注意力，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敲下拐杖、絕對不能挽留時間，李晴煬與檸檬讓他付出太多代價，他不能重蹈覆轍，一次也不行。
他要放薇奧拉自由。
所以，他用殘存的左臂，將薇奧拉的沙漏捏成粉碎。
創作內容
【神與畜】夢魘症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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