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閃過一片黑暗，在片刻的頭暈與暈脹感後，眼前閃過宛如戰前的全息投影般的奇異光景，精緻的屋宅，議會廳，湯盛文與白色巨人的彷彿共生般同時存在。
「真是精緻的幻覺跑馬燈啊。」
環顧四周不斷閃動的風景，彷彿有無限量的資訊流入腦海。
湯盛文與白恐第一次相遇，是在流放邊疆後。
湯盛文很清楚自己的父親將他抽離權力核心的目的在於讓他學乖，事實上那場蓄意的酒駕也恰好達成了他的目的，他受夠了中央的官場，正想著該怎麼脫離令人窒息的環境。
湯盛文受過純正的黃埔教育，更是當屆名列前茅畢業的少壯派軍官，甩我這個步校慢慢爬上軍官的老屁股幾十條街，他深知舊政府軍的歷史，不斷的分裂、背叛正在撕裂這個國家。
舊政府軍的精神被驅趕到連自我都無法定位的渺小之地，甚至被貶為敗軍，受敵國與本國居民嘲笑，被當成只能依靠歷史上的犧牲自我安慰的無能存在。
嗤之以鼻同時，他又抱持著嚮往、憧憬，對貪生怕死苟活到高官位置，佔著不放的父親更是充滿無盡的不屑與憤怒。
他厭惡內鬥，憎恨內鬥，明明向外擴張，消滅核後生物才是高港的明路，卻有一群得到安適環境的高官將槍口轉向內部，將政敵鬥臭鬥垮，可笑，可憎，他卻沒有力量將之整肅，可悲，可憐。
被流放邊疆是他一手創造的理想鄉，他知道父親太溺愛他了，所以才能用來實現自己的計劃，只要摧毀一片安詳的鴿巢，愚笨的高官就會不分派別地站在一起，為維持民間穩定讓仇恨一致對外。
他只需要將諸羅當成前線基地，不斷地，似有似無地激化自治警與紅潮的邊境紛爭，創造衝突，運用茶商貿易樞紐的地位控制輿論……很快地，他就能等來第二次自治警北進的機會。
一場巧合加速了他的計畫。
郊區的白恐恰巧被湯盛文率領的外勤維修部隊撞個正著，結果可想而知，愚蠢的類人生物不瞭解人類，牠們宛如強烈的電磁脈衝波，溝通便瞬間摧毀名為人腦的積體電路。
白恐不了解人類並非拒絕溝通，不了解人類為何害怕，從沒有其他生物有如此劇烈的反應，一見牠們打了招呼就開始自相殘殺？在牠們的視野裡，人類的排斥反應是何等荒唐。
在白恐眼裡──在牠們有限度地用迴波構築的視野裡，我們就是無時無刻自相殘殺的種族。
白恐沒有人類的「視覺」，牠們的視野由某種迴波構築，人類模糊的輪廓就像幽暗洞窟中的火炬，閃爍著情感的斑斕色澤，在白恐眼中，象徵人類的光炬在牠們嘗試展開對話一瞬間便爆發了無法解讀的雜訊。
真是可笑。
湯盛文緩緩起身，擦乾嘴角的唾沫，在成堆同袍的屍骸中看到機遇，不只能讓愚昧的官員被狠狠拽下，他還能計畫一場作壁上觀的大戲。
他非常喜愛白恐，這群白色巨人確實更適合這個世界，不畏懼輻射影響，甚至能跨越空間的限制與族群溝通，徹底避開了輻射季風導致的通訊障礙，甚至不必經常攝取水與食物。
儘管過於單純，過於愚蠢，面對無法深層讀心的對象毫無防備，受人操弄，顯得像是涉世未深的孩子，而非戰勝自然的成功物種。
他愛著牠們，深信牠們極群複雜的社會能為人類不斷內鬥的群體帶來變革，頻繁的溝通讓他被同化，讓副作用沒多久就變得更加強烈，腦袋中不時浮現的千言萬語挑動神經，彷彿一旦放鬆意識就會被捲入無止盡的瘋狂一般。
彷彿自己不再是自己，無數的自我在腦中糾纏、爭鬥唯一的主導權。
太值得了。
真是……真是太棒了。
他知道需要做更多實驗才能滿足製造軍隊的需求，無懼死亡，絕對服從，他首先將腦筋動到了多半是山老鼠的死刑犯與重刑犯上，但很快就不夠用了，接著是逃到諸羅的脫紅者，輕犯罪，被社會拋棄者，一般民眾──
一次又一次的同化讓自我逐漸模糊，渴求統合與鬥爭的人格全朝向同一個地方前進，喚醒這個國家，喚醒身為舊政府軍的血性，湯盛文的瘋狂，執著成了模糊自我在黑暗中前進的一盞明燈。
為了戰爭，為了下下次的戰爭，為了下下下次的戰爭，湯盛文瞞過了所有人，執行著自認為深愛國家的行動，自認準備做足，滿意地將計畫踏入下個階段，製造楔子，轉動戰爭的鑰匙。
「人類，為什麼無法與我們溝通……其他人類拒絕了，我們為什麼沒辦法探究人類的內心，人類厭惡我們？」
「人類因為不了解而害怕，但──只要你們更頻繁地溝通，一定能找到願意傾聽你們的人，儘管我無法與你們的心靈展開深層交流，但像我一樣能淺層交流的人肯定不少。」
「南部與北邊都有人類居住的──去吧，自治警、紅潮、愛國者的地盤內總會有人像我一樣願意聽你們說話。」
我坐在辦公桌一隅，觀察白恐如何被無法讀心的男人拐騙，要是白恐有視覺，一定很想知道自己搞出了什麼傑作吧？
牠們的無心之舉製造了一個怪物，介於白恐與人類之間，人格分裂的怪物。
最後──被遊說的愚蠢生物往南往北尋求協助，牠們的求助，化為一部災難機器運轉的核心鑰匙，自治警駐軍陷入混亂，紅潮的核導彈飛昇沒入夜空……一切開始轉動。
接著只要派出軍隊，誘導紅潮駐防軍先行開火。
一切將如他所料。
「嘖……。」
「不能放任這鬼東西侵蝕格蕾。」
「該出去了。」
幻覺強度比白恐幼體強上一些，偏頭痛的壓迫感在不斷湧入腦內的細語中抗爭，就像鬼壓床時想要掙脫而不斷在無力感中掙扎的感受，在掙扎中撕碎意識內部無形的網。
取得突破的神識瞬間消滅攀附上身的黑影，眼前一黑，恢復視野瞬間，清晰的反胃感提醒我回到了現界。
「文鶇先生！」
「你沒事吧？沒事吧！」
臉色發白喘氣的格蕾似乎帶了點慌張的哭腔，她急著查看我的狀態，搖晃著腦袋還在翻攪的可憐狼人，直到我將手掌擱在她頭上搓揉了一會兒，她才安心地喘了口氣。
結果這女孩根本不必讓人擔心嘛。
「別搖了啊，妳想讓我吐在妳身上嗎？」
「傻子！你昏過去整整快三分鐘了。」
「好啦，好啦，後面那群呢？」
「昏過去了……還好好的，看起來沒受傷。」格蕾望了後方倒下的四人，湯盛文應該竭盡了心力想讓我們成為操線偶，沒本事讓後面幾位一併被控制。
瘋狂的軍官四肢撐地起身，一陣乾嘔吐出酸水，似乎在承擔著精神上難以排解的痛苦，他用力抓撓著臉頰，甩掉指尖的肉沫緩緩起身。
「哎呀哎呀，沒想到能掙脫同化呢，為什麼你們如此心心念念阻止我觸發戰爭？明明我在拯救自治警免於內部的腐敗，不過你們的反抗真是……真是，鬥爭失敗了，真是讓人……讓人嗨到不行呢。」
湯盛文不受控地撕抓著頭皮，直到肉沫被一點點從臉上刮下。
「這人是不是病得更嚴重了？」
「文鶇先生，我覺得他已經不能算是個……」格蕾審慎思索著腦海裡最適合的形容詞，最後難受地說出她認為的答案「不能算是人類了。」
「核後生物？」
「也不能算是……如果要形容的話，我覺得應該是──蜂群。」
「什麼意思？因為喪失了自我？」
「很好的形容，看來讓妳跟著只會破壞的裝甲步兵一起成為棋子有點浪費呢，成為我左右的頭腦吧。」
「住嘴，沒你說話的份。」
湯盛文打挺軍官配槍瞬間，機關槍鋸開他的軍裝，鮮紅綻裂的血花灑上散落一地的手槍零件，魁儡兵被精準的披甲彈擊碎武器，黃銅彈藥叮噹落地。
死了，湯盛文肯定是死了，全身被二十來發子彈打成篩子，白磷燃燒彈鑽入骨髓與器官點燃，湯盛文沒有活命的可能。
但瘋狂士兵的反抗沒有中斷，他們繼續傾洩彈藥反擊，秉守著被洗腦後虛假的愚忠。
他們抽出軍刀立即被打落，清脆的上膛聲剛響，白色死神小姐的Ｔ０５半自動步槍將子彈塞入殺戮機器們的腦袋，潰散的隊伍開始向那兩面屹立不搖的盾牌後方收束，扔出的煙霧彈散出白煙阻止我們鎖定目標開火。
「恕我拒絕，我除了文鶇先生身邊，哪裡也不會去。」
「你們為什麼不懂呢？與你們不同，有軍魂與信仰的人們是不滅的，雖然鬥爭失敗了可是腦袋嗡嗡作響的聲音真的很讓人開心又窩火……真是吵死人……吵死人的代價呢。」
失常的士兵撿起湯盛文屍塊旁染上血的狗牌，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應答後，他微微一笑，無視飛梭的鎗火，將狗牌掛回脖子上。
「我靠。」
「他不是死了嗎？現在流行玩軍官家家酒？」
「文鶇先生……這就是蜂群。」
「待會我會認真聽妳上課，我覺得這群士兵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士兵統合著行動，有序地發起進攻，交互掩護，躲回防彈盾後方更換彈匣，比起剛才像活死人的模樣，現在彷彿被控制的操線偶，無法稱為擁有個體意識的人類。
「文鶇先生你必須要了解，這種思維根本不是人類該有的樣子！」
格蕾搖搖頭，用學者的認真口吻說道「如果我的臆測沒錯，每個個體都遵從最高的意志行動，不論犧牲還是什麼，對單一無思維的個體都不值得一提，每一個個體都是神經網路的節點，這已經不能稱作人類的思維型態了！」
「總之－－他們全部都是湯盛文。」
「真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林上尉，你的伴倒挺聰明的嘛，果然不該讓妳納入軍隊之中，太浪費了。」
「我知道她很可愛又聰明，謝謝你這噁心東西的誇獎。」
替火箭炮插上縱列反坦克破甲榴彈，能貫穿九九改側面車體的金屬射流足以讓這群噁心玩意全部變成串燒，我沒有格蕾那麼聰明，全靠直覺跟經驗判斷該不該破壞眼前的目標。
「格蕾，臥倒，注意後焰。」
「下一發要什麼？」格蕾臥倒後放下背包，握著榴彈上的引信罩問道。
「我希望不會有下一發，有就空爆燃燒彈。」
我的直覺告訴我。
湯盛文餘黨的殘渣該被鏟進焚化爐在燒個幾次。
衝出煙幕的盾牌兵朝反裝甲武器逼近，他不把命當一回事，儘管瘋狂卻仍知道間隔距離是抵禦金屬射流最好的防禦，我注意到了他的手將什麼東西從盾牌後抽出，小小的金屬片在混亂的局面中落地。
「嘖！盾牌藏著手榴彈！臥倒！」
下一瞬間我扣下板機，火箭炮撞上盾牌，將他連同盾牌後的東西炸成碎片。
碰轟！
我擋在格蕾身前，爆炸的彈片不斷在水泥隧道中翻滾彈射，發出扭曲尖銳的噪音。
麻煩……太麻煩了，這種無法生還的戰術一般的士兵根本難以服從，而湯盛文的士兵不一樣，就算要他們丟下武器直走過來檔子彈他們也不會猶豫。
「希望我下次見到你是在戰場正中央，是在與紅潮的第二次戰爭中，希望暨時自治警全體人民能以解放紅潮，消滅愛國者叛黨為目標，林文鶇上尉。」
「嘖，這噁心的瘋子。」
原本用於自殺炸彈的盾兵被當成反應裝甲，煙霧後方的狀況濃得無法探清，戰場被爆炸氣浪與煙塵絞得一蹋糊塗，我接過格蕾的溫壓彈往模糊的隧道輪廓射擊，換上機關槍收割血肉。
說什麼也要阻止他。
打光彈藥也好！現在我只能阻止他！
沒想到曾經朝機槍陣地衝鋒、朝裝甲車衝鋒，朝九九改坦克衝鋒的狼人會畏懼放跑一個瘋狂軍官帶來的後果，大墩包圍戰的光景過於可怕，彷彿沒有掐滅湯盛文醉心戰爭的薪火就會招來無法迴避的巨大災難。
宰了他！
宰了他！
否則──
否則！──
「文鶇先生……文鶇先生！」
回過神，槍管發紅冒出嘶嘶聲，我沒注意打掉了幾條五十發彈鏈，但每條分支隧道都佈滿了被機關槍打成篩子的肉塊。
「沒事了……抱歉，是我的失態，以為我著魔了嗎？」我拍了拍格蕾的腦袋，她似乎察覺到我不對勁而抱得緊緊的。
「我很擔心你啊！」她對我吐舌頭表達不滿，又踹了我小腿前的護甲一腳。
格蕾好像越來越暴力了。
「抱歉，我只是……覺得把他們放跑可能很糟糕。」
「文鶇先生，我們進入隧道時也沒有把追兵清理乾淨，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那他無論怎麼做都能活下來，他們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但卻又連繫在一起，不清理乾淨的話……。」
「我知道，他的威脅太大了，麻煩妳去照顧一下蔡夙明她們，我去稍微確認一下屍首，說不定能有什麼發現。」
格蕾把他們安置到了中山室內休息，已經回復意識的蔡夙明在周圍悠晃著拍照，在格蕾的指示下紀錄還剩下多少彈械補給，我從隧道裡翻出了所有完整的屍體，分批把他們裝進推車裡推出去我們來的那條隧道外拼成隊伍。
屍體上能翻到的東西很平常，零錢、家人的照片、像防彈插板一樣厚的智障小卡、成功筆記本，喔……威爾鋼算平常嗎？
從湯盛文的記憶跟各兵員偷偷寫在醜到有剩的成功筆記本上的壞話而言，他們雖然不是情願叛變，但是自治警高層不會聽信我的鬼話，被湯盛文洗腦變成魁儡？你是中山室的戰前電影看太多嗎？
就算大總統採納我的證詞，他傳給下層也會幾經變造，統治者注重威信跟面子，絕對不是事實。
這群可憐人沒有國旗棺材，他們的家人沒有變成叛國亂黨就不錯了，當然連戰死薪俸都不會有。
我把他們排在一塊變成橫排，從身高軍階依序，整好衣裝，有名字的記名字，沒有名字的紀錄身高跟相貌，你們的汙名，由我的回憶錄負責清洗。
「受湯盛文少校戕害者，各員由士官至二兵共十三員，相信你們的精神頑抗至最後一刻，至死不渝，國家雖不願相信你們的剛烈精神，但狼人中隊仍以軍禮替你們行以最高榮譽。」
「你們的任務圓滿結束，辛苦你們了。」
恭敬地向躺著的十三名遺體行注目禮。
「你們被奪去的同僚，有朝一日必與你們相會。」
摩擦火柴，汽油焚燒的煙霧隨著抽風系統裊裊上升。
願你們的靈魂隨煙霧脫離黑暗無邊的地獄。
＊
作者的話：暑假實習結束了，證照ｇｅｔだぜ，潛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水，給自己的目標是在畢業前寫一篇公衛相關的論文，研究所面試可能得用上。
在殯儀館實習完之後感覺只要見到超過五十歲的人就能很輕鬆腦補他們躺在屍床上的樣子，十場夢有七場在擺弄遺體。
另一個目標是在暑假結束前以兩週一章的速度更新，很抱歉因為實習跟證照的關係大半個暑假沒有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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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末日系列☣==☢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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