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安摩斯站在海中，白霧覆蓋了身體，攤開的雙手捧著一團混濁光芒。
她冷冷地說：「八角諾蒙，你要為背叛的行為付出代價，失去法力、化為渺小又無力的人形苟且偷生。當我闔上手掌的時候，你們都將滅亡。」
一襲白色毛皮生物從背後繞到肩膀，鼻子朝她拱了拱，伸舌頭舔她的臉。安摩斯表情緩和下來，露出笑容，但是片刻又趨於嚴肅。
她開口念咒語，聲音像是一顆顆鋼珠落進石碗。手上那團光芒越來越亮，不斷震動，有什麼東西正在下沉、堆積，從紫色變成紅色，再由紅色變到褐色，吱吱作響、激發閃電。一顆熾亮光球迸出，它就轉暗下來，接下來有八、九顆小一些，也暗一些的不同色光珠飛出來環繞，四周包圍閃著細小藍白光的微粒，和淡淡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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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地，女神怨氣並沒有限制海拉爾城的發展。一世紀蓋起的石頭堡壘多次修建，成為華麗的圓頂建築，從空中俯瞰像是五顏六色散開的荷葉；城牆雄偉地從虎澤西岸一路爬到雙子山，防備從世界邊緣爬上來的冒煙虛空怪。
人類早已不怕這些怪物了，騎兵和戰士只要出動就能把它們打碎，或者推回虛無之地。儘管如此，舉國上下仍然瀰漫在末日氛圍和沉痛哀傷之中。
印有皇家記號的橄欖形飛船在晴朗藍天底下，沿著城牆慢慢飛行巡視。牆外褐色土壤形成的皺褶地形向外延伸，越來越陡峭，最高的山頭仍有一片翠綠沒入雲層。白雲之上，就是嚇人的五根巨大手指。曾經平坦的大地被擠壓成弧狀，像是高腳酒杯縱切面。世界邊緣兩端那雙手掌越來越靠近，任何人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到快要相碰的指尖。
「父親，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我們只能坐以待斃？」傑塔紅黑相間的外袍滾著金邊，背靠船邊望遠鏡，深棕色的頭髮雖然繫成小辮子，仍然在冠冕底下飛揚。
「一千多年了，孩子，那些英明的賢君也沒有想出什麼辦法。」亞恩的鬍鬚已白，皺紋包圍下，昏花的眼睛在風中瞇成細縫。就算冷風刺眼也好過他所承受的──眼珠那片混濁白霧逐漸遮蔽瞳孔，彷彿烏雲蔽日，越來越模糊的視覺讓他更常陷入幻境之中，分不清現實。
「父親，父親！」傑塔轉過身，跪了下來，拉住老人黑色羊毛長袍，像是要喚醒對方又像在求助。「你並非一般人，也不是前代君王可以比擬，太古神族的啟示只會在你心中顯現。」
亞恩低下頭，遲疑了片刻才露出笑容，將手放在兒子手上，輕輕地挪開，蹣跚踱步走到護欄邊，背對他緩緩說道。「說到啟示，的確有一些方法、一些手段，不過你尋求的是什麼呢？如果那些不是你要的，就算達到目的你也不會喜歡。」他似乎刻意不讓對方看到自己表情。
傑塔仍然跪著。「無論喜不喜歡我都得去做！還有什麼比五千萬人口更重要？還有什麼強得過燦爛文明？如果安摩斯一開始就合上手掌，寥寥無幾的原始人不會有任何感覺，只會兩手一攤、在黑暗中死去。但是今天，看看這一切──」他張開雙臂，胸膛之前彷彿囊括了世間萬物，又像是背著沉重負擔。「無論是什麼方法、什麼手段都好，我不想當亡國昏君！」他幾乎對著天空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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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裡，火光震天，婉轉的歌聲配合鼓聲從塔上飄出。旋律優美、詩情畫意，但是恐懼仍然透過音符傳達出來。十幾個閹童圍著圓形塔頂，被綁在木樁上張口。
盛裝打扮的瑪麗安在火中跳躍，淚水和汗水揮灑到中間廣場石頭地上，瞬間又被蒸發。「克里邦，我快不行了，只剩下我們了！」她聲音既疲累又絕望。
「撐住，不要哭，另一座通天塔還有人在跳，旁邊那些瞎子也還在唱歌。」男孩奮力躍起，隨著節奏在空中擺臀，最後和女孩一起落到地面。他們圍著一個圓圈跳，原本有十人，現在只剩下兩個，其餘的都倒在地面被燙成焦炭。咚咚敲響的鼓聲遙遠而響亮，為他們的生命倒數計時。
瑪麗安不服，繃起那張熱到發紅的臉。「逞強什麼，你不是也在哭？外圍只剩下兩三人還唱得出來！」
克里邦繼續跟著節奏，壓下如風箱急喘的肺，替自己辯解。「我哪有哭，只是被濃煙嗆到。」說著，一陣風吹過，火舌從牆邊洞口伸出，使他連忙閃避。儘管危機重重又疲累不堪，男孩動作絲毫不亂，彷彿展現一段與火玩耍的即興發揮，這都是數個月鞭打訓練的成果。
此時天空開始放出微微光亮，和橘色火焰不同，那是一種潔白、純淨的光。
男孩瞪大眼睛，嘶聲尖叫。「成功了，瑪麗安，我們要成功了！」
當白光越來越強烈的時候，可以聽見通天塔之下，無數的人民大吼。興奮的聲音掩蓋了歌聲，喜悅地擴散開來。他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男女老幼都有，有的抱著周圍的人又叫又跳，有的伸出手指著頭頂。
瑪麗安在空中扭動著身體，轉過頭說。「快看，克里邦，他們在笑，而我們在哭。」
克里邦在後面，利用不到一秒的節拍差沉沉地望入她雙眼，勉強開口。「誰叫我們是窮人，是海拉爾城的犧牲品。」他已經沒有體力，肌肉逐漸不聽使喚，想不到自己會比心儀的女孩更快倒下。
身體落地被烤熟的瞬間，男孩除了冒煙、聞到焦臭，還感覺到天上巨大白光急速下降，最後好像……分散成無數細小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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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陵寢厚重的石門被推開，煤油燈照射進來。「父親，父親！」傑塔雖然小聲叫喚，仍然難掩心中振奮。「我們成功了，計畫奏效了，您真是曠世最偉大的鬼才！」
聲音持續迴盪著。歷代君王石棺最外側，亞恩無神地坐在自己的葬身地，緩緩地點了點頭，不慌不忙，好像一切都如所料。他的眼球發黃、全然被異物遮蔽無法視物，只能朝聲音的方向伸出骷髏般的手。「我兒阿，你做得很好。」
傑塔走到他身前蹲下，把老人的手放到自己左手臂彎夾抱的一團柔軟物體上。「你看，這就是你說的，兔子，是兔子阿！」他聲音顫抖，難掩激動。
亞恩輕輕動了動手指，從這隻小動物的頭部撫摸到背部，不敢置信地張開嘴。「我的老天，居然這麼柔軟。」
傑塔欽佩地說。「安摩斯的手掌已經連續三天沒有移動過半吋，完全如你所料，因為她心愛的寵物──銀河巨兔──已經化為無數的小兔子，分散在世界各個角落。」
亞恩緩緩地笑出聲音來。「我從八角諾蒙的記憶中得知，安摩斯最愛那隻兔子，如果牠在這裡，女神絕對不敢合起手掌。」
「不過父親，你是怎麼想出用那種方法引誘銀河巨兔的呢？」傑塔望著老人乾枯的臉，對方因為看不到說話對象，下巴有時盲目地左右晃著。
「哦，那還不簡單，兔子這種動物喜歡音樂、注意火光，只要安排一群人在通天塔上唱唱跳跳，牠肯定會被吸引下來。」亞恩說著嘴唇一僵，表情更加陰沉。熟悉的感覺襲來，似乎又要陷入幻境。
他肩膀顫抖了幾下，眼眶外的紋路一陣推擠，使那鵝卵石般的眼珠快要掉出。感覺到兒子的手指似乎緊張地抓著他、不斷呼喊，但是聽覺、觸感連同自己的身體一併消失。這次又是什麼呢？無盡之海，還是太初之光？是往日率領神將的榮耀，還是戰敗的恥辱？
無論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
片刻之後老人清醒過來，以為身旁除了石棺以外一無所有，但馬上感覺溫溫的舌頭舔著自己手臂，於是他笑了，在黑暗中說道。「安摩斯失去了兔子，再也無法感受柔軟與溫度。殺不了我們，只能孤獨地在霧中捧著手掌、翹首盼望，看著自己心愛的寵物陪伴人類。神族的壽命有數萬年，她會在數萬年裡帶著悔恨逐漸乾枯、老去、結束生命。這就是我們──八角諾蒙的後裔──所能做的最大復仇。」
創作內容
無生殖主義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