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
潺潺的水聲流入意識。派翠克睜開眼睛,剛才還在咆哮飯店的他,此刻卻躺在河畔邊的草地,穿著粉紅色帽T的女人,正俯瞰著自己。
「白絃姊?」
紫色的眼睛、粉紅色的頭髮,派翠克一眼就認出她,「這裡是?」
「仙境(Wonderland)。」白絃將派翠克拉起,「公爵夫人讓你進來的。」
「奶奶……?」
派翠克聽著風拂過小草的聲音,「奶奶她,還剩多少時間?」
「一個禮拜。」白絃微笑,「恭喜你,再一個禮拜,就不用過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派翠克一臉想哭,「我想見她最後一面。」
「可以,估計你還沒回家、就會先死在路上,公爵夫人的努力也因你的衝動毀於一旦。」白絃一語道破:「是什麼讓你的決心動搖了?」
派翠克沒有回話,轉移話題:「我在作夢嗎?」
「『氣若游絲,半夢半醒』,是不是夢有差嗎?」
派翠克聽不是很懂。突然,一名銀白色頭髮,穿著深棕色背心的中年男子從他們前方經過。他掏出金色的懷錶,看了一眼,嘴裡喃喃自語:
「嘖,要遲到了。」
「……?」
派翠克的眼睛被那名懷錶大叔吸住。白絃咧嘴一笑。
「『頃刻四方安靜無聲,陶醉、沉迷,瑰麗、怪奇。』」
白絃的聲音變得很奇怪。派翠克回頭,剛才站在旁邊的白絃不見了,只剩她回音般的聲音迴盪四周──
「『奔馳狂野奇幻秘境,幻境經歷驚聲連連。珍奇鳥獸,和睦對談;如幻似真,半夢半醒。』」
「……!?」
突然,周遭景色巨變,風和日麗的河畔消失。派翠克來到十字路口的中央,四周被高樓大廈包圍,上方還有鐵路高架。這不是二十二世紀的都市,建築的樣式十分老舊。
「磅!」
突然一個人從派翠克眼前飛過,撞入停在路邊的貨車。貨車當場翻覆,車頭衝進一旁的大樓店面,恐怖的玻璃破裂聲撕裂耳膜,派翠克嚇得閉上眼睛。
「繩子已經套在脖子上了。」
「妳非但沒剪掉,還踢掉了凳子!」
另一邊,一名穿著橘色西裝、橘色頭髮的男人渾身是傷,而站在他對面的──派翠克一眼就認出是白絃。一百年前的白絃是短髮,她後面站著一個黑色長髮、面無表情的女孩,頭上有個大大的紅色蝴蝶結。
「我是個就算被討厭,也不會不安的人呀。」
「我不是不安,只是喜歡推理。」
蝴蝶結語畢,一台火車憑空出現、衝向年輕時的白絃。恐怖的爆炸聲傳來──還沒看到勝負,周遭景物崩塌,派翠克腳下的地面消失,他毫無預警下墜,落入深不見底的黑洞。
「……!」
不是這洞太深,就是墜落的速度很慢,派翠克竟然有充足的時間左顧右盼。然後,遠方有道光,派翠克看見剛才的懷錶大叔躺在病床,對年輕時的白絃說:
「都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過,」
「這次跌倒,妳應該一聲不吭。」
大叔說完,派翠克「撲通!」一聲、跌進淹到下巴的鹹水池中。派翠克以為這是海水,結果浮出水面,看到金色頭髮的男子跪在岸邊哭。他十分傷心,哭出了眼淚池。
「請給我一個目標……」
「誰都好,我想成為那個『非你不可』……!」
和金髮男子一模一樣的黑影站出來,拿著白色的有線耳機。黑影正想把男子勒斃,年輕的白絃衝出、將黑影撕成兩半;剛才的蝴蝶結少女出現,從後面抱住金髮男,在他耳邊說悄悄話。
不久,金髮男停止哭泣,眼淚池乾涸。派翠克才剛游到岸邊,四周場景再次變換,這次變成一棟小木屋。透過窗戶,派翠克又看見另一名西裝男(不是和白絃對峙的那個),及他再也熟悉不過的人。
「奶奶……!?」
木屋裡,一名和派翠克一樣藍髮,穿著一襲黑色晚禮服的美麗女子坐在沙發上。西裝男跪著、趴在女子的腿上痛哭;派翠克的祖母──薇奧拉.雷蒙摸著西裝男的頭,用無比溫柔的聲音說:
「如果每個人都管好自己,不去管他人的閒事,」
「世界運轉的速度會快很多吧。」
隨著薇奧拉的撫摸,西裝男的頭髮從短變長、從橘色變成紫色,抬頭時容貌大變,變成完全不一樣的人,一臉心碎。
「未來本身不錯。」
「但每當有人說要『創造美好的未來』,蠢話很快就要從他們的嘴吐出來了。」
說完,紫髮男朝小木屋的門走來。派翠克後退,背撞到一棵樹,一條棕色的貓尾巴垂到他面前。樹枝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綠色頭髮的女人,另一個是長著貓耳朵、眼睛裡有愛心的棕髮女孩,脖子上的項圈寫著「黛娜」。
「得看妳想去哪裡。」
「走哪一條都沒差。只要走得夠遠,總會到達的。」
貓女孩先開口,她雖然盯著派翠克的方向,卻不是在跟派翠克說話。旁邊的綠髮女人摸摸她的頭,貓女孩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派翠克發現,綠髮女人的另一隻手,拿著很像武俠小說裡的長刀,右手無名指有枚結婚戒指。
「我們這裡全是瘋子。」
「我是瘋子,妳也是瘋子。想假裝正常,證明妳已經瘋了。」
語畢,綠髮女人指了一個方向,派翠克沿著開滿桃花樹的小徑走去。路的盡頭是大房子,房子前擺著一張長桌。長桌兩端,一邊是戴著高帽、灰色頭髮的青年,另一邊是深藍色頭髮、綁著兩根大辮子的小男孩。長桌兩側各坐兩個人,一邊是銀白色頭髮的兄妹,哥哥的眼睛是琉璃色;另一邊坐著黑衣服的嚴肅少年和紅頭髮、看不出性別的人。兄妹倆和紅髮都在喝茶,黑衣少年死都不喝,扳著一張臉,不想待在這裡。
「人的理性都是假設。」
「我不認同你。你的出發點全部違背人性。」
高帽青年先說。他的話似是戳中辮子男孩,辮子男孩握著胸前的十字架,痛苦地喘不過氣。
「如果有辦法,我當然會選擇改變……!」
「可是我做不到啊!」
辮子男孩說,兩側的銀白兄妹和紅髮同時放下茶杯、用力敲盤子。一隻紅色的鶴應聲飛來、用嘴巴將派翠克叼起。派翠克被帶到空中,遠離那棟辦茶會的大房子,來到海邊,遠遠就看到白絃。粉紅色的頭髮非常顯眼,白絃正和一名黑髮、穿著校服的少女坐在海蝕門上方。紅鶴降落在她們背後,一把派翠克放下來,整隻鳥變成蜘蛛,不知道爬去哪裡。
「……!」
派翠克發現,這裡的白絃是長頭髮,是「真的」白絃。派翠克想上前搭話,旁邊的校服少女突然站起來,對著一望無際的大海說:
「懲罰對一無所有的人起不了效用。」
「你們失敗,因為你們以為完善的規則,能讓一切井然有序。」
語畢,她把手裡的黑色綿羊娃娃拿給白絃。白絃也站起身,意味深長一笑。
「後悔?怎麼可能!」
「我這麼擅長讓自己過得舒舒服服,哪有後悔這種多餘的情緒?」
白絃瞄了一眼派翠克,然後伸手,將校服少女從十幾米高的海蝕門,推了下去。
「……!?」
派翠克大驚。他衝上前、往下一看,發現在海面上沉沉浮浮的不只校服少女,還有很多人,包括貓女孩、辮子男孩和金髮男人的屍體。派翠克想問白絃怎麼回事,卻發現白絃的背後站著蝴蝶結女孩──她正用刀抵著白絃的脖子。
「誰偷走了水果塔?」
蝴蝶結的眼神十分恐怖。
「妳現在,是在違抗我嗎?」
「系兒。」
蝴蝶結另一隻手抓住白絃的脖子。白絃沒有反應,用那有回音的聲音,對派翠克說:
「『奇幻秘境,接連展開;一段一段,接二連三;稀奇古怪,百轉千迴。故事尾聲終將呈現,斜陽照耀始返家園。』」
白絃用手碰了碰刀──沒有流血。除了派翠克和她,這裡其他東西都不是真的,只是記憶。
「故事說完了,恭喜你。」白絃告訴派翠克:「你該回去囉。」
「……?」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現實中的尼可拉斯正在呼喚自己。眼前的景象過於虛幻,卻又異常真實,派翠克差點忘記自己還在作夢。
「誰偷走了水果塔?」
白絃身後的蝴蝶結女孩不斷複誦。那一刻,所有畫面都串連在一起,派翠克恍然大悟。明白所有真相的瞬間,他才意識到蝴蝶結女孩──艾莉絲此刻拿刀的行為,是多麼的恐怖。
「白絃姊……!」
派翠克感到慌張。他聽著尼可拉斯的呼喚,問白絃:「他是懷特嗎?」
「他只有一半,不會傷害你。」白絃告訴派翠克:「我把希望,放在你們第三代上;結局或許是再一次失望,但至少,你們比謝照顏好。」
「……。」
派翠克發現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透明了。他即將離開夢境。離別前,他向白絃保證:「我絕對不會死。」並說:「我要見奶奶最後一面!」
「隨你囉,我阻止不了你。」白絃聳肩,「祝你好運,『夫人的後裔』。」
「謝謝。」派翠克微笑,「也謝謝妳,給了我妳弟弟的臉。」
「我只是拿錢辦事。」白絃揮手,「要謝就謝你奶奶。快走吧,別浪費時間。」
派翠克向白絃鞠躬,下一秒,他人消失於海蝕門上,周遭場景也變回一開始的河畔。名為「仙境」的夢境,沒有因為派翠克離開而消失;它一直在這裡,保存最重要的東西。
「『童年夢境永藏不朽,神秘記憶纏繞交織。枯萎花瓣常伴聖者,芬芳花朵遙遠他方。』」
白絃唱完,身影也消失不見。穿著深棕色背心的中年男子──阿道夫.懷特經過白絃剛才站的地方。代號「白兔」的他掏出懷錶、看了一眼,嘴裡喃喃自語:
「嘖,要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