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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沉默年代-櫻之枝

作者:桔梗Egerness│2020-04-21 01:25:09│巴幣:20│人氣:333
  寧靜,這是人們來到這眷村的感受,偶有狗吠。空氣中的麵香混合著高梁酒的味道是這村子的獨特印記。

  「來!咱來喝酒!」

  四個穿著汗衫的老人操著濃厚的鄉音,那語調頗為頤長。

  
  空氣不大流通,地下室。五十年了吧。她天天都來,將櫃內的花與清茶換過。手輕輕地撫摸那白色罐子,伴著不知何來的佛號誦偈,她眼角閃閃泛淚。

 
  記憶不會忘記,歷史也不會忘記。


  大稻埕。一個充滿鈔票與夢想的地方。陳老爺子在椅上搖著葵扇,搖椅吱呀的晃啊晃的,七十二歲咧!等了無十年終於等到了!終於回到祖國的懷抱了!

  紳士服,圓帽。陳家二少爺介忱到了基隆港目送著離港的船隻,即將航向那日出之地的遣返船隻。他向船上一名女性對上眼,卻又馬上低頭。

  一切是多麼的令人難受。

  回家的路途那穿著黃色碎花和服的倩影深印在腦海,介忱在家中稻埕坐著。太陽已經下山,漫天星斗閃耀著,腳邊酒壺又多了一罈,希望那滿腹的惆悵能佐酒大醉一場。

  「伊娘的!為什麼!」

  對著星空咆嘯。星空,沉默。介忱呈大字狀,然而睡著。


  嗯…這場景似曾相似。父親陳堂階被拉去做軍伕。回來剩白木盒。在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就離介忱與兄長介億而去。那白木盒噴出煙霧,場景成了阿片煙館。介億手死死的握著煙筒死在了布簾之後。阿片煙館又消失了。場景成為府城林百貨。櫻枝子與他牽著手逛著街。櫻枝子小步小步的,如同一朵百合花令介忱呵護著深怕就在懷中凋零。

  「介忱…」

  「怎麼了櫻枝子?」

  「我…我要回日本了。」

  嗚--船笛響了幾聲。


  「不…不要走!櫻枝子!」

  
  陽光尋著窗縫探入,直射在介忱臉上讓他以為見到了天照大神。

  原來是夢。真實,卻虛幻。在床上那應該是家裡長工扛他進屋的,襯衫皺成一個怪樣,投帶著宿醉的痛,自己都還能聞到酒臭,活像個酒鬼。

  「孫啊…大人大種( tuā-lâng-tuā-tsín)了,那麼不穩重。」

  李花手上拿著一碗解酒湯,遞給介忱。

  「奶奶…」

  「好啦,先喝了湯啊,早飯等等好。」

  接過湯咕嚕咕嚕地喝著,苦澀的湯如他一般解酒,解那已離去的夢。

  「是為了那個叫櫻枝子的女孩吧?」
  
  介忱嗆了一口,湯都噴了出來。

  「唉呦,怎麼喝的…」

  李花拿出手布擦拭著介忱的襯衫。

  「其實奶奶也喜歡那女孩兒,可惜啊…」話到此便戛然而止。

  介忱知道奶奶的意思,若可以的話此生必去趟日本。


  十月,國民政府接收台灣。介忱如一般人來到水洩不通的港口。曾經一度被轟炸而死寂的基隆,這天商店紛紛打烊。只為親眼目睹與皇軍對抗八年的「祖國國軍」,而天皇的終戰敕語是如此的不真切。

  嗚--軍艦入港的氣笛聲擾亂了思緒。

  國軍來了,港口一陣歡動。不知從何出線的青天白日滿地紅覆蓋了四周,令人室息甚至聞到了一股腥臭味。

  革命,一定要流血?

  不知為何想到了這句話。是了。是與櫻枝子討論倫敦蒙難記的時候。想到這便意興全無。反正也擠得看不到那些「勇士們」,旁人說什麼大鍋兵的也沒心思去聽。

  夜色在十月天提早降臨,心裡頭如同月色一般漆黑,街燈也是如此微弱。

  「哎!奶奶的熊咧!你是怎麼走的道!」

  語氣不是帶有責備的意思,介忱看了被撞道的人一眼,破舊的衣衫,帽子那惹眼的太陽標誌,是個軍人。

  「真是抱歉…」伸手想拉那軍人一把,他卻先爬起。

  「俺還壯的咧!小夥子你仁不錯!」

  那軍人渾厚的聲音,而肚子卻不爭氣的出賣了他,發出了叫聲。

  「那個不介意的話,我請您吃個便飯吧。」

  「那俺不客氣啦,他娘的好幾天沒吃…」

  陳家高挑的飯廳,陳老爺子勸著酒。

  「軍爺啊,這紹興大陸來的咧…」

  「行啦老爺子,叫俺張仔就好,軍爺來軍爺去的不起麻都難。」

  「好!好!敬你一杯。」

  老爺子一片歡天喜地,一問發現是老鄉興致又更高,抱著酒不放。

  張仔除了用大陸方言,也會用那字正腔圓的京片子,旁邊吃飯的介忱不甚習慣。

  三巡後,席散。

  「謝謝老爺子招待,糧餉還沒下來可救了我一命。」

  「哪裡,我也喝得高興。」

  「那告辭啦!」

  張仔的禮數令人看不來是個軍人,老爺子一度以為是哪家少爺。沒多問他的名字,也不必多問。

  十二月了,天氣冷如意把刀子斬入骨子裡,介忱上街巡看家中產業,進到港區的貨運行卻傳來疑似爭吵聲。

  「你他媽的造反了?」

  「伊娘的,阿山仔講啥潲(siánn-siâu)啦!

  介忱走進貨運行,幾個軍人拿槍站在兩旁,帶頭的軍官用手銃指著長工。

  「奴化!看我怎麼繃了你這日本走狗!」

  「別開槍!」

  目光聚焦到介忱身上,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這不是陳老闆?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軍爺有話好說…」

  「好說?走私怎麼說?」

  「本號正派經營何來走私之說!」

  「這要看陳老闆的意思了…哼哼…」

  介忱懂了,這是揩油。

  「我知道了。」

  介忱拿出一疊白花花的鈔票,那軍官眉開眼笑的,介忱覺得噁心到了極點。

  「幹什麼?吳臨你當眾揩油啊!」

  「哪個不要命的吵爺們…」

  那軍官回頭是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軍官帶著一群憲兵,那模樣是威風與正氣。揩油的小軍官臉色鐵青。

  「長…長官我只是請這些被鬼子奴化的人繳點規費…」

  「混帳!台灣人是我們的同胞,還敢揩油!拉去打掉!」

  那小軍官被憲兵拉走哭喊著。

  「司令官別拉我區槍斃,我不敢了…」

  「沒得談!我最痛恨貪汙!斃了!

  就這樣那小軍官消失在眼前,隱約聽到槍聲。

  「小少爺,受驚了吧?」

  「沒的事…話說您是?

  整齊的制服,身後的副官也有一種威嚴,這才是真正的軍人吧。

  「不認得俺張仔啦?咱等等再多喝幾杯?」

  「是張仔!啊…將軍大人…」

  「叫張仔就好差沒多少的……」

  「大人不要拉介忱去槍斃!」

  「這姑娘是?」

  春芳含著淚,看著介忱又看著張仔。

  「春芳,誰被槍斃?」
  
  「小少爺,這不會是你那個?」

  「絕對不是!」介忱漲紅著臉猛搖頭。

  春芳抓著介忱的袖口,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介忱你是不是走私…不然憲兵怎麼要來拉人…」

  張仔與介忱無語。

  「憲兵是保護將官,以及守護這片土地的自由喔!」

  「所以沒有拉介忱去槍斃嗎…」

  介忱好氣又好笑,手輕拍了春芳的頭。

  「我看你倆還挺登對…小少爺啥時結婚啊?」

  介忱想到了櫻枝子臉色一暗,春芳是知道的。陳老爺子屬意讓春芳入門,但他並不知道櫻枝子。春芳自己的想法只要能守在介忱身旁,就夠了。儘管一生一世。她都願意。

  「介忱…

  介忱回神,看著春芳。其實對春芳是有歉意的。雖然感情遲鈍但也不到笨的地步。

  「抱歉,我走神了。」


  响晚,張仔被介忱留下吃飯,酒過了三巡。

  「老爺子,小少爺,俺要去台北城任官。」

  「那恭喜張大人!喝!」

  「乾了!」

  張仔飲盡杯中物,放下酒杯。

  「不過我不想去啊官場黑暗呦…

  「這我可明白囉…」

  老爺子十七歲中舉人,又中進士。當了京官沒多久便回台灣當個太平紳士做生意。官場不是自己想像什麼天下為己任,呵!肚子要顧啊!

  「老爺子有見地,敬您一杯!」

  「將軍是不想跟公署有太多牽涉吧?福建那邊…」

  張仔瞬間塞了塊雞肉進介忱嘴裡。

  「心照不宣。」

  「孫啊,難得糊塗。」

  一更天,張仔腳步虛浮的踏出陳家,介忱回房歇了。老爺子坐在院內醒酒。依照她的直覺。動盪沒如此之快平息。


  民國三十五年底。自從張仔走後一段時間都會來信與遣人送上白米糧票。


啟信安好:

  自到台北城任官上為順利,偶想起老爺子與小少爺憶起痛飲一番實屬痛快!我想起大陸與台灣都無親無依的,這裡就是我的家吧!近期有空將去拜訪,為戡平內地八路軍動亂日子是一天比一天緊,附上米糧望對生活上有幫助
                                                     行政長官公署 張業
  

看了看信,介忱甚為心暖。提筆回信:


張將軍業兄:

  收到物資實為大大之幫助,能吃上白米更是奢華。爺爺望著您與他鬥上幾杯,近期日子緊到是小事,惟本外省衝突日日增多,陳家前些日子到事被貼上半山的標籤,望大陸站事早日平息,兄在台北敬請一切小心。

介忱


  太平日子,很快就來了吧!介忱試圖說服自己,在眼皮直跳中想著。

  然而翌年二月,那一粒子彈打破了期待。陳家大門緊閉,外頭傳單飛舞。放火打劫無數。美軍空襲也沒令人如此心寒。大量物資流向大陸,鈔票盡成廢紙。這土地就如同碾米廠,空殼子淨亂往這丟。真他娘的…好處都往大陸送,比鬼子還貪!

  幾日後,陳儀妥協二二八委員會條件釋出善意,是平靜些。介忱認為是太平日子到了。


  三月八號。

  老爺子喝著酒在搖椅晃啊晃的。

  碰!門板發出令人不悅的撞擊聲

  「來了啊……」

  砰!老爺子佝僂的身軀緩緩走向門口。

  碰!!碰!!!門板倒了,接近門板的老爺子吃驚。

  「哪個王八……嗚……」

  介忱出屋,老爺子定格。門口藍色制服手握中正步槍的士兵,將手上的凶器轉了個圈,老爺子的馬褂刺出了個尖,是柄刺刀。

  「介忱,跑……!」

  老爺子被捅了個透心涼,介忱發楞。

  「一個不剩!」

  反應過來,翻牆而出。

  跑!腦袋只有那句跑!

  港邊倉庫躲著,靠著麻袋的乾糧果腹,然後就睡。為什麼?怎麼會這樣?然後蜷曲著。

  半夜被皮鞋踩地的聲音吵醒。中山裝,步槍。

  「幹……」然後是槍托。

  在次睜眼,晨出的天空是那麼漂亮啊…從還潮中的泡沫望去,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嗆了口鹽,只好吞下苦鹹的海水。那一絲溫度流逝。


  沉默。


  「那小少爺不知道後來如何了……」

  「你又提起那人啦,瞧你醉的……」

  「他一定過得很好,應該有孫子了吧。」

  「喝!」

  眷村麵香混合了紹興味兒。彷彿那個夜晚一般,晚霞伴著老眷村的回憶著他釀造的厚醇記憶……


  山中寺院。地下樓層是納骨堂。幽靜帶有莊嚴的佛號誦經。不知從何而來。空氣中帶有淡淡花香與焚香味。

  「介忱,倘若今天你還在會很高興吧……」

  她放上一份報紙,斗大的標題與阿扁總統揮手的照片,昨天迎來了第一次政黨輪替。民主的枝枒又茁壯了點……

  春芳闔上塔位的門轉身欲離去,一位年紀相仿的婦人穿著黃色碎花和服映入眼簾。

  「請問……」兩人同時開口,又隨即止住。那婦人走到塔位前,春芳又將門打開。

  「陳氏先考介忱公之靈骨」

  她手撫摸著骨灰罐,微笑中帶淚。

  「遲到了五十多年,真是抱歉,介忱君。」

  咚--鐘響。夕陽在晚霞之中,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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