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這是人們來到這眷村的感受,偶有狗吠。空氣中的麵香混合著高梁酒的味道是這村子的獨特印記。
「來!咱來喝酒!」
四個穿著汗衫的老人操著濃厚的鄉音,那語調頗為頤長。
空氣不大流通,地下室。五十年了吧。她天天都來,將櫃內的花與清茶換過。手輕輕地撫摸那白色罐子,伴著不知何來的佛號誦偈,她眼角閃閃泛淚。
記憶不會忘記,歷史也不會忘記。
大稻埕。一個充滿鈔票與夢想的地方。陳老爺子在椅上搖著葵扇,搖椅吱呀的晃啊晃的,七十二歲咧!等了無十年終於等到了!終於回到祖國的懷抱了!
紳士服,圓帽。陳家二少爺介忱到了基隆港目送著離港的船隻,即將航向那日出之地的遣返船隻。他向船上一名女性對上眼,卻又馬上低頭。
一切是多麼的令人難受。
回家的路途那穿著黃色碎花和服的倩影深印在腦海,介忱在家中稻埕坐著。太陽已經下山,漫天星斗閃耀著,腳邊酒壺又多了一罈,希望那滿腹的惆悵能佐酒大醉一場。
「伊娘的!為什麼!」
對著星空咆嘯。星空,沉默。介忱呈大字狀,然而睡著。
嗯…這場景似曾相似。父親陳堂階被拉去做軍伕。回來剩白木盒。在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就離介忱與兄長介億而去。那白木盒噴出煙霧,場景成了阿片煙館。介億手死死的握著煙筒死在了布簾之後。阿片煙館又消失了。場景成為府城林百貨。櫻枝子與他牽著手逛著街。櫻枝子小步小步的,如同一朵百合花令介忱呵護著深怕就在懷中凋零。
「介忱…」
「怎麼了櫻枝子?」
「我…我要回日本了。」
嗚--船笛響了幾聲。
「不…不要走!櫻枝子!」
陽光尋著窗縫探入,直射在介忱臉上讓他以為見到了天照大神。
原來是夢。真實,卻虛幻。在床上那應該是家裡長工扛他進屋的,襯衫皺成一個怪樣,投帶著宿醉的痛,自己都還能聞到酒臭,活像個酒鬼。
「孫啊…大人大種( tuā-lâng-tuā-tsín)了,那麼不穩重。」
李花手上拿著一碗解酒湯,遞給介忱。
「奶奶…」
「好啦,先喝了湯啊,早飯等等好。」
接過湯咕嚕咕嚕地喝著,苦澀的湯如他一般解酒,解那已離去的夢。
「是為了那個叫櫻枝子的女孩吧?」
介忱嗆了一口,湯都噴了出來。
「唉呦,怎麼喝的…」
李花拿出手布擦拭著介忱的襯衫。
「其實奶奶也喜歡那女孩兒,可惜啊…」話到此便戛然而止。
介忱知道奶奶的意思,若可以的話此生必去趟日本。
十月,國民政府接收台灣。介忱如一般人來到水洩不通的港口。曾經一度被轟炸而死寂的基隆,這天商店紛紛打烊。只為親眼目睹與皇軍對抗八年的「祖國國軍」,而天皇的終戰敕語是如此的不真切。
嗚--軍艦入港的氣笛聲擾亂了思緒。
國軍來了,港口一陣歡動。不知從何出線的青天白日滿地紅覆蓋了四周,令人室息甚至聞到了一股腥臭味。
革命,一定要流血?
不知為何想到了這句話。是了。是與櫻枝子討論倫敦蒙難記的時候。想到這便意興全無。反正也擠得看不到那些「勇士們」,旁人說什麼大鍋兵的也沒心思去聽。
夜色在十月天提早降臨,心裡頭如同月色一般漆黑,街燈也是如此微弱。
「哎!奶奶的熊咧!你是怎麼走的道!」
語氣不是帶有責備的意思,介忱看了被撞道的人一眼,破舊的衣衫,帽子那惹眼的太陽標誌,是個軍人。
「真是抱歉…」伸手想拉那軍人一把,他卻先爬起。
「俺還壯的咧!小夥子你仁不錯!」
那軍人渾厚的聲音,而肚子卻不爭氣的出賣了他,發出了叫聲。
「那個不介意的話,我請您吃個便飯吧。」
「那俺不客氣啦,他娘的好幾天沒吃…」
陳家高挑的飯廳,陳老爺子勸著酒。
「軍爺啊,這紹興大陸來的咧…」
「行啦老爺子,叫俺張仔就好,軍爺來軍爺去的不起麻都難。」
「好!好!敬你一杯。」
老爺子一片歡天喜地,一問發現是老鄉興致又更高,抱著酒不放。
張仔除了用大陸方言,也會用那字正腔圓的京片子,旁邊吃飯的介忱不甚習慣。
三巡後,席散。
「謝謝老爺子招待,糧餉還沒下來可救了我一命。」
「哪裡,我也喝得高興。」
「那告辭啦!」
張仔的禮數令人看不來是個軍人,老爺子一度以為是哪家少爺。沒多問他的名字,也不必多問。
十二月了,天氣冷如意把刀子斬入骨子裡,介忱上街巡看家中產業,進到港區的貨運行卻傳來疑似爭吵聲。
「你他媽的造反了?」
「伊娘的,阿山仔講啥潲(siánn-siâu)啦!」
介忱走進貨運行,幾個軍人拿槍站在兩旁,帶頭的軍官用手銃指著長工。
「奴化!看我怎麼繃了你這日本走狗!」
「別開槍!」
目光聚焦到介忱身上,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這不是陳老闆?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軍爺有話好說…」
「好說?走私怎麼說?」
「本號正派經營何來走私之說!」
「這要看陳老闆的意思了…哼哼…」
介忱懂了,這是揩油。
「我知道了。」
介忱拿出一疊白花花的鈔票,那軍官眉開眼笑的,介忱覺得噁心到了極點。
「幹什麼?吳臨你當眾揩油啊!」
「哪個不要命的吵爺們…」
那軍官回頭是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軍官帶著一群憲兵,那模樣是威風與正氣。揩油的小軍官臉色鐵青。
「長…長官我只是請這些被鬼子奴化的人繳點規費…」
「混帳!台灣人是我們的同胞,還敢揩油!拉去打掉!」
那小軍官被憲兵拉走哭喊著。
「司令官別拉我區槍斃,我不敢了…」
「沒得談!我最痛恨貪汙!斃了!」
就這樣那小軍官消失在眼前,隱約聽到槍聲。
「小少爺,受驚了吧?」
「沒的事…話說您是?」
整齊的制服,身後的副官也有一種威嚴,這才是真正的軍人吧。
「不認得俺張仔啦?咱等等再多喝幾杯?」
「是張仔!啊…將軍大人…」
「叫張仔就好差沒多少的……」
「大人不要拉介忱去槍斃!」
「這姑娘是?」
春芳含著淚,看著介忱又看著張仔。
「春芳,誰被槍斃?」
「小少爺,這不會是你那個?」
「絕對不是!」介忱漲紅著臉猛搖頭。
春芳抓著介忱的袖口,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介忱你是不是走私…不然憲兵怎麼要來拉人…」
張仔與介忱無語。
「憲兵是保護將官,以及守護這片土地的自由喔!」
「所以沒有拉介忱去槍斃嗎…」
介忱好氣又好笑,手輕拍了春芳的頭。
「我看你倆還挺登對…小少爺啥時結婚啊?」
介忱想到了櫻枝子臉色一暗,春芳是知道的。陳老爺子屬意讓春芳入門,但他並不知道櫻枝子。春芳自己的想法只要能守在介忱身旁,就夠了。儘管一生一世。她都願意。
「介忱…」
介忱回神,看著春芳。其實對春芳是有歉意的。雖然感情遲鈍但也不到笨的地步。
「抱歉,我走神了。」
响晚,張仔被介忱留下吃飯,酒過了三巡。
「老爺子,小少爺,俺要去台北城任官。」
「那恭喜張大人!喝!」
「乾了!」
張仔飲盡杯中物,放下酒杯。
「不過我不想去啊官場黑暗呦…」
「這我可明白囉…」
老爺子十七歲中舉人,又中進士。當了京官沒多久便回台灣當個太平紳士做生意。官場不是自己想像什麼天下為己任,呵!肚子要顧啊!
「老爺子有見地,敬您一杯!」
「將軍是不想跟公署有太多牽涉吧?福建那邊…」
張仔瞬間塞了塊雞肉進介忱嘴裡。
「心照不宣。」
「孫啊,難得糊塗。」
一更天,張仔腳步虛浮的踏出陳家,介忱回房歇了。老爺子坐在院內醒酒。依照她的直覺。動盪沒如此之快平息。
民國三十五年底。自從張仔走後一段時間都會來信與遣人送上白米糧票。
啟信安好:
自到台北城任官上為順利,偶想起老爺子與小少爺憶起痛飲一番實屬痛快!我想起大陸與台灣都無親無依的,這裡就是我的家吧!近期有空將去拜訪,為戡平內地八路軍動亂日子是一天比一天緊,附上米糧望對生活上有幫助
行政長官公署 張業
看了看信,介忱甚為心暖。提筆回信:
張將軍業兄:
收到物資實為大大之幫助,能吃上白米更是奢華。爺爺望著您與他鬥上幾杯,近期日子緊到是小事,惟本外省衝突日日增多,陳家前些日子到事被貼上半山的標籤,望大陸站事早日平息,兄在台北敬請一切小心。
介忱
太平日子,很快就來了吧!介忱試圖說服自己,在眼皮直跳中想著。
然而翌年二月,那一粒子彈打破了期待。陳家大門緊閉,外頭傳單飛舞。放火打劫無數。美軍空襲也沒令人如此心寒。大量物資流向大陸,鈔票盡成廢紙。這土地就如同碾米廠,空殼子淨亂往這丟。真他娘的…好處都往大陸送,比鬼子還貪!
幾日後,陳儀妥協二二八委員會條件釋出善意,是平靜些。介忱認為是太平日子到了。
三月八號。
老爺子喝著酒在搖椅晃啊晃的。
碰!門板發出令人不悅的撞擊聲
「來了啊……」
砰!老爺子佝僂的身軀緩緩走向門口。
碰!!碰!!!門板倒了,接近門板的老爺子吃驚。
「哪個王八……嗚……」
介忱出屋,老爺子定格。門口藍色制服手握中正步槍的士兵,將手上的凶器轉了個圈,老爺子的馬褂刺出了個尖,是柄刺刀。
「介忱,跑……!」
老爺子被捅了個透心涼,介忱發楞。
「一個不剩!」
反應過來,翻牆而出。
跑!腦袋只有那句跑!
港邊倉庫躲著,靠著麻袋的乾糧果腹,然後就睡。為什麼?怎麼會這樣?然後蜷曲著。
半夜被皮鞋踩地的聲音吵醒。中山裝,步槍。
「幹……」然後是槍托。
在次睜眼,晨出的天空是那麼漂亮啊…從還潮中的泡沫望去,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嗆了口鹽,只好吞下苦鹹的海水。那一絲溫度流逝。
沉默。
「那小少爺不知道後來如何了……」
「你又提起那人啦,瞧你醉的……」
「他一定過得很好,應該有孫子了吧。」
「喝!」
眷村麵香混合了紹興味兒。彷彿那個夜晚一般,晚霞伴著老眷村的回憶著他釀造的厚醇記憶……
山中寺院。地下樓層是納骨堂。幽靜帶有莊嚴的佛號誦經。不知從何而來。空氣中帶有淡淡花香與焚香味。
「介忱,倘若今天你還在會很高興吧……」
她放上一份報紙,斗大的標題與阿扁總統揮手的照片,昨天迎來了第一次政黨輪替。民主的枝枒又茁壯了點……
春芳闔上塔位的門轉身欲離去,一位年紀相仿的婦人穿著黃色碎花和服映入眼簾。
「請問……」兩人同時開口,又隨即止住。那婦人走到塔位前,春芳又將門打開。
「陳氏先考介忱公之靈骨」
她手撫摸著骨灰罐,微笑中帶淚。
「遲到了五十多年,真是抱歉,介忱君。」
咚--鐘響。夕陽在晚霞之中,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