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的水聲從浴室裡傳出，稍微瞇起眼睛，還能看見溫暖的蒸氣溢出門縫。周望衡以一種極其鬆散的姿態，兩腿大張坐在客廳沙發上，斜著臉面向浴廁的位置。儘管夜已漸深，颱風所帶來的暴雨及強風拍得老屋窗戶嘎搭嘎搭響，他也沒把墨鏡從臉上摘下，令人難以從面容窺探其想法，只能自他不時輕敲的指尖，察覺些微不耐。
他已經坐在這裡等了半個多鐘頭，不過是沖個澡，女人家怎麼能耗這麼久？
周望衡腹誹著，有些煩躁的抓了抓頭。
稍早在公園，他親眼確認了一個女子的死亡，然而卻又親眼看著她恢復呼吸，爬起身體。大雨中，那副破破爛爛的模樣說有多慘就多慘，就算是最討厭麻煩、奉行省電主義的周望衡，也著實無法任由她繼續坐在那裡淋雨，於是就這麼把人給帶回家。
當然，這舉動同時也出於對她所言的「秘密」所感到的好奇，以及由此而生的一些模糊的想像。
周望衡是個賭徒。他們整個家族都是賭徒。
賭徒跟商人一樣，哪裡有好處就會往哪裡湊；而賭徒和商人最大的不同在於，賭徒會追求風險，商人則迴避風險。
這不僅僅是因為「越大的獲利通常伴隨著越大的風險」這個常理；更是因為，賭徒有時候追求的不僅是利益，而是風險所帶來的刺激。
所以賭徒能夠為了一個再微小不過的目的傾家蕩產，甚至賠上性命。
周望衡的祖父就是一個出色的賭徒。從最普通的貿易拓展，到幫派的爭鬥、政治派閥的角力，甚至國際局勢的暗濤……他都能夠用一種旁人認為太過瘋狂的豪氣與魄力去賭。
周望衡是祖父帶大的。周家在祖父這一代，名望與財富都到達了巔峰，尤其當他出生之時，大家都認為祖父造就的繁榮必定會由他來延續，千秋萬代。因為他繼承了周家數百年中難得擁有的一對雙眼，那是連優秀的祖父都沒能擁有的返祖現象。
浴室的塑膠門有點卡卡的，晃了晃才打開。穿著寬大男性襯衫的女孩披著毛巾走了出來，雪白勻稱的腿裸露在外，配上洗淨後雖不至絕色、卻也顯得清秀可人的五官，若是一般情況下，大部分的男性可能都會對這幕景象有些心猿意馬的念頭吧。
但那不會是他。周望衡冷冷地掃了雙心一眼。
留著賭徒血液的他，現下只對那個「秘密」心癢難耐。
「謝謝你的浴室，還有衣服。」雙心有些尷尬地拉拉衣襬，「難為你還特地幫我到超商買免洗內褲……」但內衣就真的沒辦法了，所以現在上半身的真空狀態讓她好不自在，尤其還是和一個大男人共處一室。
「坐吧。」周望衡用下巴點了點沙發另一側的單人座，就在雙心入座時，他從衣領的間隙再次看到了纖細脖頸上的瘀痕。
「所以，妳是人類嗎？」他問。
雙心愣了愣，接著苦笑了出來。「是啊，至少我認為是。」她答。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明明確認過妳的呼吸和脈搏，雖然下著大雨，但還是能夠辨認出妳的生存狀態。」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認為彼此都要先展現一些誠意。」雙心意有所指地說道。
周望衡挑了挑眉，站起身，在開飲機倒了兩杯熱開水後，毫不客氣地放在茶几上。
「茶葉沒了，白開水不成敬意。」很敷衍。
才不是這個！雙心翻了個白眼。這男人很不乾脆欸！
「我認為我的秘密能為你帶來你想要的東西。」她不放棄地說，「你目前只知道了一部份而已。」
「我想要的東西？哈。」男人從鼻子裡發出嗤笑。「妳憑什麼這麼想？」
「就憑我聽說你有一些金錢上的困擾。」雙心委婉地說，「還有那幾張生命之花的圖紙。」
「那不過是隨手塗鴉。」
「我們都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塗鴉。」
「那種圈來圈去的圖騰，妳隨便去書局買個著色本都能看到好嗎？」周望衡撇撇嘴，「就那個現在很流行的什麼……給大人的著色本。主打療癒來著。」
「我知道一些你的事情，周望衡先生。」雙心有些惱了，「雖然只有一點點。」
「妳知道我？」男人沒料到會從她嘴裡聽見自己的名字。
「守在你家外面，聽郵差喊掛號的時候知道了名字，還有信箱外沒放好的那些帳單。」雙心聳聳肩，「蒐集到的名字有兩個，周望衡、周天助，然後只要去圖書館用電腦人肉搜索一下，很容易的。周天助是你阿公。」資訊時代萬歲啊！
──還真沒想到這個小遊民會用這招！周望衡不禁咋舌。該死的網路世代。
「周家也曾算是地方望族，只是不知為何竟沒落至此地步。你身上揹的債務似乎不輕，難道不想一口氣還完債，並且讓家族重新繁盛起來嗎？」雙心拋出了誘餌。
「我身上確實是有不小的債，」周望衡不咬這個餌，「但妳不覺得，與其跟妳合作，不如現在直接把妳綁起來，聯絡一些研究機關，或者將妳的事情賣給媒體，我會更輕鬆嗎？」
雙心撇撇嘴道：「第一，你只會被當成瘋子，不會有人相信你的；第二，就算你在大家面前表演殺了我，不管我有沒有活過來，你也只會成為社會撻伐的靶子而已，還可能直接被警察抓走。」雖是這麼說，但從她微微發顫的語氣可以感受到一絲不安。
對於找這個男人合作，雙心確實感覺自己有些底氣不足。因為她對周望衡的了解太少了，就這麼賴上他，憑的其實只是一股走投無路的直覺，還有冀望他那幫助了自己兩次的一絲溫柔──不管是不是自己想太多。
周望衡看著眼前這個明顯在逞強的小姑娘，心思轉了又轉。雖然很想抽手，讓這傢伙天一亮就滾蛋，但賭徒的本能卻又叫囂著告訴他，這個「秘密」所能帶來的無限機會。他發現自己已經開始下意識的計算可能得付出的成本了。
良久，他長吁了口氣，修長的手指從瀏海往後爬亂一頭短髮。接著順手摘下了墨鏡，定定地看著女孩。
雙心怔愣著，對著男人的容貌看傻了眼。
那是一張好看的頗具男子氣概的俊臉，濃眉跋扈飛揚，鼻樑高挺。在還戴著墨鏡時，就能隱約覺得這人長相不差，但真正讓雙心傻住的並非那張臉，而是那對眼瞳的虹膜──是銀灰色的。
「這就是老子的秘密，」周望衡勾著嘴角諷笑，「覺得公平了嗎？雙、心、小、姐。」
「啊、嗯……」聽到自己被叫喚，雙心慌忙回神，「你是擔心別人的眼光才戴墨鏡的嗎？」
「就當是那樣吧。」周望衡聳聳肩，將墨鏡戴回，「先說好，老子可得從妳身上好好大賺一筆才行！不要小瞧我啊，別人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可是四海之內皆債主！」不知為何他顯得有些得意。
雖然不覺得只是眼睛顏色特殊了點算什麼公平的秘密，不過這應該可以當作是這男人展現合作誠意的妥協了吧？雙心樂觀地想著，並沒打算計較太多。
無論如何，她總算是踏出了第一步。生命之花……這個束縛她一輩子的枷鎖，終於有解開的希望。
然而，雙心驀地感覺到一絲違和，只是一時也說不太上來為什麼。
「順帶一提，我有點好奇，周望衡先生你……」
「『先生』就別加了，聽起來怪彆扭的。」周望衡擺擺手打斷她。
「那就，望衡？」雙心看他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繼續開口，「望衡你究竟在外面欠了多少債啊？」
聽到這個問題，周望衡墨鏡後的雙眼微瞇，視線飄向了天花板。
「全台灣……國外也有吧？日本那邊？英國……」他雙手環胸，指尖在手臂上敲了敲。「不知道啦，我不是說了嗎？四海之內皆債主啊！」
不、知、道？
雙心嘴巴微開，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雖然她在網路上能查到的資訊極其有限，但這男人的祖父──也就是周天助，因為曾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因此能在一些過往的新聞報導上，看到他出現在政商名流身邊的消息，像這樣頻繁出現在重要場合的公眾人物，若是家族出現了嚴重的經濟危機，新聞媒體多少也會關注一下的。
然而眼前這個男人，卻說債務龐大到他不清楚的地步，甚至國外也有欠債？
真是這樣的話，他為何還能在祖厝過著這麼平靜的生活？
「我最近才接了點活，稍微安撫了幾位比較麻煩的債主。」似乎一眼就看穿雙心的想法，周望衡懶懶地開口，「大概能安靜個幾週吧。我阿公的財產，確實是被我賭光的沒錯。」日光燈反射在墨鏡上，看不清他的神情。
到底都賭了些什麼啊……
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了，周望衡看來沒有想再多聊的意思，他起身，隨手從櫥櫃裡拿出兩碗泡麵料理。先各打了顆蛋進碗內，再用滾燙的熱水將麵體連同調理包的醬料泡開，接著將其中一碗連同筷子遞到雙心面前，自己就不管不顧地先吃了起來。
是有大肉塊的那種泡麵，溫暖鹹香的氣息飄進了女孩的鼻腔，使肚腹猛然緊縮到疼痛的地步，雙心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餓。她小聲地道了謝，雖然饑腸難耐，仍是很有教養的小口小口地嚼食著麵條。
待兩人都吃飽了之後，雙心幫忙將桌面收拾乾淨，接著周望衡將她帶到二樓的房間，房裡有一張看起來年歲長久的紅色木床，上頭放著竹蓆面的彈簧床墊，已經鋪好了一層紅色大花毛毯。
「既然要合作，待在一起總好過我還得去外面不知道哪裡找妳這個遊民。」周望衡的語氣有點嫌棄，胡亂塞給她一件厚棉被。「反正我家空房還有，妳就暫時睡我阿公以前的房間吧。」
「謝謝……」雙心訥訥開口。
「我累了，妳那個還沒說完整的『秘密』明天再說吧。」周望衡走出房門擺擺手，「睡了。」男人帶上房門，腳步聲往另一側去了。
雙心抱著棉被，慢慢走到床邊。她小心翼翼地躺上毛毯，手指輕輕撫過毯子上的絨毛，牡丹花圖樣的顏色，隨著絨毛分布的方向而深淺不一。
她將自己密實地包在棉被裡，睡意很快地襲來。
「你忘記給我枕頭了……」模糊不清的呢喃飄散在空氣中。
這一夜，颱風將外頭的路樹吹倒了兩顆，整條街還一度發生跳電，風聲呼嘯著像鬼怪的嚎叫。
然而雙心熟睡著，連眼淚跟鼻水都糊在臉上了仍不自知。
她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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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終於結束啦！
下一章要出現新角色惹~
有沒有看到這裡的大大願意給一些意見想法的呀(揮手)
比如說我可以加什麼tag之類的……我好不會下tag……
創作內容
《花自盛開》壹、秘密-04
奇幻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