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籟同學的座位就在我的正前方,但自從新學期開始,它的主人就常常不在位子上。
當我第一次見到雪籟時,我的目光完全被她給吸引,我心想,怎麼會有長得這麼纖細的女生啊!
雪籟同學身高大約一百七十左右,然而她的身形卻單薄得驚人,從袖口及裙擺下露出的手腳瘦得像是沒有肌肉般,彷彿她走著走著脛骨就會像枯枝一樣發出啪地一聲彎成兩截。雪籟同學就是瘦得會讓人產生如此的想像。
雖然看起來一副紅顏薄命的模樣,但雪籟同學的個性並不陰沉,常常有女生圍繞在她的座位旁聊得不亦樂乎。
雪籟同學偶爾也會轉過身來找我攀談,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
「如果是BL漫畫的話,同學你八成會是那種一剛開始很正經,但最後卻戴著眼鏡可悲地被人給玩壞的角色吧!」
「不准把我當成妳腦中妄想的配菜!」
我們之間的對話經常都是像這樣,總之,她就是一個有些奇怪、卻又莫名有魅力的女生。
不過,學期才剛開始不久,雪籟同學便經常因為身體狀況不佳而缺席。
就像今天早上,地理課才上到一半,只見雪籟她顫巍巍地舉起右手,對著老師說道:
「老師,我身體不舒服,想要去......」
「知道了、知道了,妳要去保健室對不對,快去快去!」
老師不耐煩地打斷雪籟的發言,揮了揮手催促她趕快離開。
其他同學臉上無一不露出一副「又來了」的表情,每個禮拜總會有兩三次,雪籟她會因為身體不適而前往保健室,而這一去通常就不會再回來教室了。
就在雪籟正要離開時,老師突然補上一句:
「對了,順便把書包一起帶去,省得之後還要有人幫妳送去。」
同學間發出一陣竊笑聲,雪籟她面無表情地將東西塞進書包,輕輕地步出教室。
「又在裝病了。」
我聽到旁邊的女生用諷刺的語氣說道。
「我看她八成是想說裝作弱不禁風的樣子可以搏取男生的同情,也不想想自己長什麼樣子!竹竿女!」
女生們傷人的話語接連傳入耳中。
隨著雪籟離開教室的次數愈來愈頻繁,班上的人際關係也跟著起了變化。一開始只有少數幾個女生對雪籟的行徑不時冷嘲熱諷,但漸漸的,雪籟的存在感變得愈來愈稀薄,就連原本跟她還滿要好的女生,如今也選擇加入批評她的行列。
人們常說教室就是社會的縮影,而這個社會通常都是醜陋的。
就這樣,雪籟在班上遭到了孤立,變得愈來愈沉默,消失在教室理的次數也更加頻繁。
像今天這樣中途早退的話,下次再見到她可能就是隔天的事了。
我望著前方空蕩蕩的座位,想像著雪籟現在在保健室裡做什麼,但這時候,我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陣絞痛,強烈的便意頓時襲來。
「那個,老師,我想上廁所!」
我十萬火急地舉手說道,還來不及得到老師的許可,我便火速地衝出教室,身後傳來班上同學的哄堂大笑。
「呼!」
當我解放完,走出廁所時,已經快要接近下課時間了。我踩著散漫的步伐,一邊走一邊俯瞰底下校園的風景。
這時,我不經意地瞥見一道隱身在圓柏樹叢間的瘦削身影。即便隔著一段距離,我仍認出來那是雪籟同學的背影,畢竟我就坐在她後面,她的輪廓早就已經深深映在我腦海中。
──她怎麼沒有去保健室呢?
我抱著疑問,一邊靜靜朝她的方向移動,最後來到她正上方二樓的位置,
我定睛凝視著雪籟那肩胛骨突起的纖細背影,她正在發抖,她雙手環抱著身體,像是在恐懼著什麼般瑟瑟發抖。
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鵝頸上滑落,浸濕了單薄的夏季制服,水藍色的內衣線條緊貼著肌膚浮現出來。
──雪籟她怎麼了嗎?
我望著她那喘著大氣,彷彿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壓在她身上的模樣,疑問有如浪濤般不斷湧上心頭。
過了良久,雪籟終於不再發抖,她放下緊抱住自己的雙手,接著摀著臉,刻意壓地聲音地哭了起來。
她那微弱的嗚咽聲迴盪在校園的角落,除了我以外,無法傳達給任何人。
我就這樣靜靜望著她,直到下課的鐘聲彷彿若無其事般地響起。
雪籟揩了揩臉上殘流的淚痕,從地上站了起來,往保健室的方向走去。
而我始終佇立在原地。
七夕情人節這天,整個校園都瀰漫著騷動不安的戀愛氛圍。
從一大早就下個不停的雨也無法澆熄少女們的熱情,她們踩著水窪的輕快腳步聲不時從窗外傳來,然而這一切與我全然無關。
情人節這天,我悲慘地抱著膝蓋,蜷縮在保健室的病床上。
「感覺好一點了嗎?」
護理師阿姨掀開床鋪旁的布簾,問道。
「嗯,已經沒事了。但是我想在這裡待久一點。」
我一點也不想回去教室,光是待在那裡就令我感到快要窒息。
「我說小籟阿,妳今天又沒有吃藥了對吧?這樣子病會好不了喔!」
「反正原本就不可能治好的!」
我賭氣般地說道,把臉埋進充滿消毒水味道的棉被裡。
「這怎麼行!按時吃藥可是病患的本分,我去幫妳拿一點熱開水來,妳等一下就把藥給吃了。」
「好啦~~」
我不情願地應道,阿姨放下布簾,提著水壺走出保健室。
我就這麼把頭擱在膝上,默默聆聽窗外泠泠的細雨聲。
人家都說七夕這天之所以會下雨,是因為織女跟牛郎相會時流下的眼淚所致。那我現在是不是也該試著哭哭看呢?或許哭過以後,心情會變得好一些。但遺憾的是我不像織女一樣有能夠傾訴的對象,就算我在保健室裡哭到死也不會有人理我的。我空虛地打消這個念頭。
這時候,布簾外傳來門打開的聲音,八成是阿姨回來了吧,但我連抬起頭來確認的動力都沒有。
「阿姨,我大概一輩子都沒辦法好起來了吧!」
我就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一般,沉著嗓子說道:
「我已經受夠了,我不想再吃藥了,恐慌症光是吃藥根本就沒辦法痊癒對吧!就算我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跟其他人一樣,一旦沒有吃藥來控制情緒,我連教室都待不下去。這樣的我,活著到底還有什麼價值嗎?」
面對我自暴自棄的發言,阿姨什麼也沒說,她大概對我的悲觀也已經感到厭煩了吧!
「對不起,我又說這種任性的話,阿姨妳一定覺得我很煩吧!我現在就把藥吃了,妳等我一下。」
我從書包裡拿出藥袋,將藥錠倒在掌心,接著仰頭將藥含入口中。
「阿姨,水。」
我料想阿姨會一如往常地將杯子遞給我,然而布簾的另一頭卻沒有任何動靜。藥錠開始在舌頭上溶化,嗆人的苦味讓我的臉皺成一團。
「阿姨,妳生氣了嗎?對不起,我不應該說這些喪氣話的。明明一天到晚給妳添麻煩,卻還自顧自地陷入低潮,真的很對不起!」
對於我的這番道歉,阿姨像是完全不領情般。只見她的影子站了起來,轉身走向門口,隨著喀嚓一聲轉開門把的聲響後,阿姨的身影消失在保健室內。
──我真是太差勁了。
我後悔地心想;只想著自己的事情、只在乎現在的自己有多痛苦,在別人眼裡,我想必是個很自私的傢伙吧!
莫名其妙就得到了恐慌症,老是給家人造成麻煩,連上學都沒辦法好好去上,一遇到事情就往壞的方面去想然後陷入低潮,還對阿姨說了這麼任性的話。
我真的是個很弱小、很沒用、又很自私的傢伙。
我把臉埋在臂彎內,默默地哭了起來。
在下個不停的雨聲圍繞下,我像是被遺棄在這世界某個角落的棄嬰,這樣渺小又無助的自己,終究還是只能默默地消失而已嗎......
唰!布簾這時後突然掀了起來,在嚇了一大跳的我面前,阿姨拿著熱水壺出現在床邊。
「怎麼了嗎?小籟。」
阿姨一臉擔心地問道。
我眨了眨眼睛,望著阿姨說道:
「阿姨,妳沒有在生我的氣嗎?」
「生氣?我幹嘛要生氣?只不過是去裝個熱開水有什麼好生氣的。」
說完,阿姨從保溫壺里倒了杯熱水遞給我,接著說:
「對了,剛才我不在的時候,有你們班上的同學來過嗎?我看桌上擺著這個。」
阿姨指著放在她辦公桌上的東西,那是一本數學作業簿,上頭熟悉地寫著我的名子。
霎那間,我的心臟彷彿漏跳了一拍,一個非常不妙的想法掠過我的腦海,讓我整個人為之僵硬。
──也、也就是說,剛才那個在布簾外的,其實是我的同班同學!那剛才我說的那些自暴自棄的話,豈不是全被人給聽到了。這下真的完蛋了!要是那個同學回到班上後跟其他人說的話,我就再也沒有臉出現在班上了。該怎麼辦!現在追上去的話還來得及嗎?」
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個翻身跳下床,而正當我要把腳塞進鞋子裡的時候......
「哎呀!我好像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了喔。」
阿姨忽然間露出揶揄的笑容,我仔細一看,只見那翻開的作業簿中間夾著一封米白色的信,以及一片標示著99%燙金字樣的巧克力。
「沒想到我們家小籟其實還滿受歡迎的嘛!果然這個年紀的男生都喜歡病弱的美少女,哎呀,真是青春哪!」
我感覺臉頰羞得發燙,我迅速抓起作業簿後,回到病床邊將布簾給一把拉上。
外頭傳來阿姨壞心眼的笑聲,但我決定不予理會,我用微微顫抖的指尖拆開信封。
我的視線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模糊,我努力聚焦在信上的開頭。
『我才不會戴著眼鏡被人給玩壞哩!』
在這行字的尾端還加上表示憤怒的十字符號,我立刻就猜到送這封信的人是誰,他那一本正經地反駁我的模樣清楚地浮現在眼前。
噗哧!我忍不住輕笑出聲,繼續往下看去。
『妳不在教室的時候,每次發考卷我都要跑到前面去拿,真的超麻煩的。』
句末又加上了憤怒符號,搞什麼嘛!一直在抱怨。
在這一句之後,就是一整片的空白,一直到信紙的最尾端,才又留下一行小小的、看起來很難為情地寫下的句子。
『我好想見妳。』
信到這邊就結束了,之後的好一陣子,我只是坐在床邊,聆聽著窗外淅瀝瀝的落雨聲。
我打開巧克力薄薄的外包裝,將一整片深褐色的巧克力撥下一小塊,放進口中。
那標榜著99%的濃郁苦味流竄在舌間,幾乎不亞於吃藥時的感覺,但我沒有囫圇將它吞下肚,而是慢慢地嚼著、嚼著。
在戀愛小說裡,人們總是會用很多甜美的詞彙來形容初次收到巧克力的心情,或許只有我是例外,生平第一次收到的,是苦得會讓人皺起眉頭的黑巧克力。
但即便是在99%的苦澀之中,只要能感受到那其中百分之一的真心,也就足夠了。
──織女現在也在流淚嗎?
我抬起含著淚水的雙眼,仰望著窗外遠方那一片灰藍色的陰翳天空。
吃完最後一片巧克力後,就鼓起勇氣回去教室吧!
我在心裡這麼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