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恢復意識的時候，還躺在碎石與砂礫之中，身體沒有半點疼痛與不適，我輕鬆從看起來有兩、三個人大的石頭下起身，沒有受到阻礙，彷彿這些石頭輕如羽毛一般。
我依然完好無缺的身體，與周遭的斷肢屍塊形成強烈的對比，我心中十分平靜，就跟當初摔下谷底，從茸床植被上甦醒時一樣，心平靜的根本不像個人類。
我左手上的手鍊消失了。
就在我看著已經被砂石掩埋的伊卡恩卡時，我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缺少了重要的東西──藞比墨蘭讓我戴上的手鍊。於是我也就跟在谷底甦醒時一樣，四處尋找手鍊的蹤影。
我跨過巨岩與碎石，小心越過斷肢與屍體，緩慢地走上了通往外面的階梯，而當我穿過岩窟洞口來到霞族的部落時，天空已然被黑幕壟罩，今天的夜空沒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格外地漆黑。
就在我準備走向被火把包圍的數頂帳篷時，腦中再度湧入龐大且雜亂的資訊，我默默接受著腦中的衝擊，與萬物合而為一。
「道格？你到底是……」
我聽到安庫魯在呼喊我，於是我看向聲音的來源。
安庫魯以神靈的姿態現身，外表是個俊秀的青年，長至背窩的紅髮束成好幾條辮子，手臂是橙紅的羽翼，腳是細長的鳥肢，他驚恐地看著我。
「原來，我不是人。」我輕聲說著。「在谷底時我應該要發現的。」
安庫魯張著嘴，久久都無法說出話來。
「安庫魯，你知道我的手鍊在哪裡嗎？我需要它。」
「你只在乎你的手鍊嗎？我的人們我的神祠都成了這副模樣，你卻……好吧，想想也很合理。」
「這些人不是我要守護的人。」
「對，我沒理由要你幫忙，如果你真的是神靈的話。」
「我真的是嗎？我想我是的。」
「我看起來也是。」安庫魯說：「不過為什麼？你突然就變成神靈了？」
「我也不知道，我沒有收到關於這方面的訊息。」
「也許要過一陣子吧，這個世界很遼闊的，不是所有訊息都能馬上傳送到我們這裡。我甦醒時也是花費不少時間在更新資訊。」
「我的手鍊呢？」
「在庫絲塔那裡，往裡面走有一頂刺繡著我英俊肖像的帳篷，她在裡面。」
於是我走進充滿悲傷的部落與昏暗的火把之中，不少年幼與衰老的霞族人都在為自己死去的親人哭泣，他們抱著的屍體有些還很完整，但有些則不成人形，但他們都同樣哭得很淒慘。
我找到帳篷的時候，看到遠處的一排木籠裡還關著谷衛隊跟罪犯，他們看起來已經筋疲力盡，全都軟倒在籠中，很快地看過去，我在我待過的木籠中看到了傷痕累累的凱佩吉。他還活著。
我輕輕穿過帳篷，馬上看見庫絲塔坐在帳篷中央，她身旁有兩位羽冠長至肩膀的霞族戰士，他們面前綁著一個肥胖的男子，而庫絲塔正在質問他，身為殘忍無情的谷尊，她自然有方法讓一個大男人開口，就以地上的兩根指頭看來，她用沒多久時間就成功讓對方開口。
「我想跟你確認我們當初的交易，我們用七十簍白花跟你換五十個祭品，而你則要集合谷衛隊前來交易，為此我們設計了攔截泉水的戲碼……到這裡都沒錯吧？但我不知道的是，有安德爾人私下跟你約定了一些事情。」
「是你們的司祭帶著那個安德爾人過來的。」胖男人痛苦地說：「那個安德爾人說我們的神靈──卡拉跟法翁──跟你們的神靈談好了，也就是假裝攔截泉水源頭的事情……」
「這件事我知道，你要是再跟我說一件我知道的事，就不是斷幾根手指這麼簡單了。」
「我說……我說……翁貝托跟那個索歐米的商隊有掛勾，我說了妳也不知道……好、好，我說就是了，就是那個白鯨商隊。」男人看著庫絲塔逼來的刀鋒瑟瑟發抖，「妳想想，米拉茶雖然很值錢，但根本不值得我冒險去弄暈五十名罪犯，然後把他們塞到酒桶裡，如果被皮佞知道我就慘了。」
「所以呢？」
「要我配合你們演這齣攔截源頭，然後我出面解決，最後皆大歡喜的戲，我也不是很樂意，但白鯨商隊的安德爾人給了我一個……實在很誘人的報酬，所以我最後還是答應了這場交易還有配合演這齣戲。」
「……卡卡蘭，把他右手腕剁下來，然後餵給蠢蛋吃。」
「等等！為什麼？」
「你們城市人講話都這麼沒重點嗎？我只是想要知道，翁貝托跟你們私下做的交易是什麼，很難懂嗎？你又不是那些滿嘴馬糞不會捲舌講話的外地人，我應該沒誤會吧？」
「商隊的安德爾人說會給我能聽得到神靈聲音的道具！我會勞師動眾綁架五十個罪犯，然後配合你們演出攔截泉水的戲，都是為了那個道具。」
「最好是有那種東西……」話說到一半，庫絲塔陷入短暫的思考，「不對，的確有那種東西。」
帳篷門突然打開，又走進一位霞族戰士，他比原本就在帳篷內的戰士還要年輕，年輕的戰士走到庫絲塔身邊，輕聲對她耳語。
庫絲塔一邊聽一邊點頭，然後告知他們：「把這個可悲的會長關回籠子就可以休息了，今天辛苦了，真的辛苦了。」
等到戰士們把審酒會會長拖出帳篷後，庫絲塔這才往後躺下，將自己埋在柔軟的皮草地毯中，她已經將自己的亂髮梳理整齊，辮子也重新綁好，也換下了我的麻布衫，換上符合她地位的獸皮衣。唯一欠缺的就是那頂獨一無二的羽冠。
庫絲塔從小巧的木箱中拿出我的手鍊，看著它好一段時間。
「白癡安德爾人。」
她輕聲罵了我之後，吸了吸鼻子，抹了抹紅腫的雙眼，就隨手把手鍊扔在我腳邊的地毯上，翻身蜷起身體背對著我，我從她輕輕顫抖的身體推斷出她正在哭泣。
今天，很多人都在哭。就連如此堅強的谷尊，也不爭氣地落淚了。
而我呢？身為一位神靈，我現在不該存在於此，我沒必要跟著這些不是我該守護的人難過，我需要盡快回到我的信眾身邊才對。
我撿起手鍊，將其戴上我的左腕。
那一瞬間，我與世界斷了連結，所有感知都消失了，隨即而來的是那些不知名的情緒。
身為道格的『我』也回來了。
沉重的悲傷重擊我的心臟，胸悶與頭痛都不是來自於傷口，而是我身體內部聚積許久的壓力，我跪在地上，把背對著我的谷尊嚇了一大跳。庫絲塔從地毯上跳起，抄起一旁的短刀，將刀鋒對著我。
幾秒鐘的沉默，庫絲塔眨了好幾次眼，她才結巴地說：「道……道、道格？你……」
我很想吐，搖搖頭拍了拍臉，試圖將視線聚焦在庫絲塔身上。
「你不是死了嗎？死透了！死到不能再死了！」庫絲塔激動地說：「我從你被壓成好幾塊的身體上拿走那條手鍊，你別說活著了，就連拼成完整的人都沒辦法。」
「你確定那是我嗎？」
「不然還有誰手上有那種手鍊的嗎？」
「我不知道……庫絲塔，我的記憶很模糊。我只知道我從石頭堆中爬出來，然後就走到這裡了。我現在只想問妳……」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情。「茵甯有活下來嗎？」
「誰？」
「我的朋友，塭駱的女人，皮膚很白就跟妳一樣，長頭髮然後上勾的眼角，她那個時候被關在鐵籠裡，被鳥攻擊……」
「道格，我沒發現有這樣的人。」庫絲塔放下刀子說：「如果真的被關在鐵籠裡，十之八九已經被落石壓死了。」
「那個時候她躺在我懷裡，還有一口氣，雖然很微弱，但她還活著……」我看著自己的手，想起當時的觸感，又濕又熱又黏稠又沉重。「我害死了她，如果我當時沒有插手這件事情，沒有向她提議的話，她根本就不會死。」
「我很多族人死了，他們都是跟我一起生活作戰的人，他們也都是因為我的關係喪命。」庫絲塔揪著我身上破爛的飛行裝說：「你打算哭哭啼啼多久？你在這邊傷心多久死掉的人都不會復活……嗯……除了你之外。」
「我太自大了，自以為所有神靈的問題我都能解決，自從我踏上旅程後，都太一帆風順了。我……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沒有了這雙眼睛，我就是個沒用的傢伙。」
「不是這樣的！」庫絲塔突然很激動地說，然後像是發現自己失態之後又恢復冷靜。「多虧你還有你的眼睛，我才能找到我爸爸、救活蠢蛋、讓我與安庫魯說上話，最重要的是……你還讓我活了下來。」
「我……」
庫絲塔揪著我的手慢慢伸到我的背後，她強壯精實的手臂環抱住我，身上的橡木香氣毫無保留地撲鼻而來。
「你朋友的死不是你的錯、不是我族人的錯、不是那個肥會長的錯、也不會是翁貝托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忘了我爸爸的囑咐與夢想，會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我這個不成熟的谷尊。」
庫絲塔緊抱著我，溫暖的擁抱與輕柔的耳語，讓我顫抖的手及混亂的心都平靜下來。我也伸出手，輕輕拂上庫絲塔的背，她稍微閃躲了一下，但還是接受了我。那一瞬間，積攢在我眼中的淚水終於潰堤，我承受不起這些情緒，哭了出來。
「我爸爸還活著的時候，如果我心情不好，他也會這樣抱著我。很奇妙的是，只要爸爸抱著我，就算事情有多糟糕感覺都過得去。」
「現在就很糟糕。」
「我也覺得。」
「庫絲塔。」
「幹嘛。」
「謝謝。」
「白癡喔。」
「真的謝謝妳。」
「你的頭離我遠一點，鼻涕別沾到我了，一個男人還哭得像個小鬼似的。」
「妳剛剛不也是拿著我的手鍊哭嗎？」
庫絲塔一把推開我，臉紅的像晚霞一般。
「你那個時候就在了？不對！我才沒有哭呢！」
我笑了笑，心裡覺得踏實了不少。眼前這位勇敢的女孩，分了一點她的勇氣給我。這幾天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而我把這些事都搞得一蹋糊塗，沒有幫上法翁跟卡拉，沒有幫助到安庫魯，也沒有為庫絲塔盡到一份力。
還有茵甯……
「庫絲塔，可以詳細跟我說整件事情的經過嗎？」
創作內容
光之城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