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我,走在一條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接著,我脫離了那條街道,脫離了人群,走上了階梯,來到一座沒有人的天橋上。
沒錯,就是那座天橋,我跟妳相遇的那座天橋。
我走到天橋的中央,停下了腳步。
我倚著著天橋上的欄杆,望著底下的川流不息的車潮。那是一條筆直得看不見盡頭的道路。
遠處,火紅的夕陽緩緩的落入高樓大廈之間的狹窄地平線。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
接著它就出現了。
叫我鴉就可以了。
它自顧自的對我自我介紹。
然後,自顧自地走進我的生活。
*
每個人的心中,大概都住著屬於自己的一名鴉。
但是大多數的人一直到生命結束,都不會曉得這件事情。
能夠聽見自己的鴉說話的人,其實很少、很少。
鴉對我如此的解釋著。
我回應:「能夠跟自己的鴉說話,是不是代表我是個特別的人?」
鴉立刻潑了我一盆冷水。
你沒什麼特別的,只是一個隨處可見,到處都看得到,並且能夠跟鴉說話的普通人,僅此而已。
鴉很有禮貌,不太打擾我的生活,只是偶爾出現,對我說個幾句話,或者陪著我做一些事情,然後又默默的消失不見。
鴉不太告訴我他自己的事情,反而,他會告訴我很多我自己的事情。
小時候的某一個下午,我用冰冷的小手拿起一個彈珠汽水的瓶子貼在臉頰上,這個瓶子被冬天的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坐在同學的腳踏車後座回家,他搖搖晃晃地騎著,我搖搖晃晃地笑著,傍晚的夕陽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斜影;上學的時候做了一件雞毛蒜皮的好事,被老師摸著頭稱讚,他偷偷塞給我一塊巧克力,然後眨著眼睛跟我說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祕密。
它告訴我的,都是一些我以為已經忘記,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記得的事情。
「那個老師現在過得怎麼樣,你知道嗎?」
他過得很好。
鴉告訴我,其餘的它就不願意多說了,就不願意多說自己是怎麼知道這件事情一樣。
這也是我覺得鴉很神祕的其中一個原因之一,它好像知道所有事情。
*
鴉能夠出現在所有地方。有時候在我的夢裡,有時候在思緒中,也有向我跟他第一次相遇那樣,在我眼前顯示出一道完整的身影。
當它以身影的形式出現時,我想能夠在看著它面孔的當下,辨識出他的長相以及當時臉上的表情。但是當我將目光移開時,一切的記憶又變得十分模糊不清。
我發現我無法在目光沒有望著鴉的時候描述鴉的長相,而就算在望著它的時候將它的外貌特徵描述出來,描述的確切記憶也會在我將目光移開的那一刻徹底消失,只剩下模模糊糊、曖昧不明的片段。
有時候一覺醒來,會記得自己做了一場夢,但卻不記得夢的內容。鴉的存在,就像是這些夢一般。除了存在的記憶之外,無法被形容,也無法被描述。
我想鴉是純粹的,正因為太過純粹了,所以才如此難以在腦海中留下印象。
不過也不是什麼都沒有留下來。
鴉的身影,在在記憶中,是純黑色的。
「你好像有一點像那隻貓,薛丁格的貓。」
在絞盡腦汁之後,好不容易我想到了這個已經被用到浮濫的形容的方式。
我是鴉,鴉無處不在,僅此而已。
鴉這樣回答我。
*
我最喜歡跟鴉一起做的事情,就是跟他一起在城市當中遊走。
他很了解這座城市,似乎也很了解在這座城市遇到的所有人。那些跟我擦身而過,沒有見過面,也再也不會再次見面的人。
那個人曾經幫一個打火機沒瓦斯的男人點菸。
那個人曾經喜歡在下雨天懷念起過去的日子。
那個人曾經在海邊的堤防遇見一隻海鷗。
那個人曾經照顧過一隻似乎受傷的貓。
那個人曾經在地下道聆聽一首首沒有人聽過的歌。
鴉用一種可有可無的程度了解著這些人,就像我可有可無的在路上與他們相遇一樣。
走這裡看看。
有時候他會叫我轉進一條不曾走過的小巷子,而我總是聽從他的建議。我跟著鴉的指示,走過許許多多的巷子。長滿雜草,而上頭是無數突出鐵窗的巷子。
有時候鴉會突然不給我指示,於是我就會在這些巷子裡面迷路,就像我在自己的人生裡面迷路那樣。
我總是放任自己就這麼迷路下去,在錯綜複雜的巷道裡面左彎右拐。然後就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鴉又會開始在我的耳畔輕輕地告訴我方向,讓我離開這些錯綜複雜,已經跟城市本身融為一體的迷宮。
從巷子裏頭出來的時候,總是會讓我有一種進入另外一個人生的感覺。
有一次,就在走出巷子,回到大街上的時候,鴉指著一個附近的小攤子。
阿土伯的章魚燒很好吃。
鴉只這麼說著,沒有多做表示,可是我還是走了過去,買了一盒章魚燒。
買完章魚燒之後,我結結巴巴的跟滿臉風霜的老闆聊了幾句話。聊著聊著,老闆突然開懷大笑了起來,「你怎麼知道大家都叫我阿土伯!」說著,他招招手叫我靠近一些。我走了過去,他在我的紙盒裡放了一顆剛煎好章魚燒。
因為別人看不見,所以有時候我會以為鴉只是我腦袋裡出現的幻想,但是他又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我想他應該是真的存在的。
*
有一次,在鴉的催促之下,我走過去跟一名坐在路邊的女人說話。
「要說什麼?」突然被要求去跟陌生人搭訕,我嚇得整個人都僵住了。
說什麼都可以,去跟她說說話就好了。
我一開始當然是百般不願意的,但是鴉用平靜的聲調催促著我,鴉的聲音有一種不容質疑的魔力,我一邊爭論,卻又一邊朝著那女人一步一步地走近,最後,我還是走到了女人的面前。
那女人坐在地上,用一種警戒的眼神看著我。我跟她打了一聲招呼,然後她也跟我打了一聲招呼。我隨便說了些什麼,她也隨便說了些什麼。我問她可不可以坐在他旁邊,她說請自便。
我就這麼坐了下來,陪她聊了一下,為什麼她要坐在路邊,從哪裡來的,叫什麼名字,我幾乎沒有說話,而這女人就這麼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
最後,我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離開。
她拉住我的皮夾克,我轉頭看著她,一開始我原本只是以為她想要跟我要錢之類的,正當我將手伸進褲子的口袋,準備掏出皮夾的時候……
「謝謝你。」
那女人對我說了這麼一句,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就跑走了。
我一直忘不了她對我說這句話時,她看著我的眼神。
只是這樣子就夠了嗎?我疑惑著。
我沒有幫助她,也沒有改變她的人生,我根本就什麼也沒做,今天她回家之後,依然還要面對她的人生如此喘不過氣來的那些事情。但她卻向我道謝,用一種我忘不了的眼神,跟我說了一聲謝謝。
我想跟鴉聊一聊心中的感受,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已經離開了。
而當它下次又再度找上我的時候,我已經忘了曾經有過想要跟他談論這件事情的心情了。
*
鴉叫我去爬一座山,城市的附近的某一座山。
「為什麼我非得去爬山不可?」
去就對了。
我開著車子緩緩離開市區,鴉化為純黑色的身影坐在副駕駛座上。我們一如往常地進行著可有可無的閒聊。
車子駛出了城市,鴉開始漸漸變得沉默不語。
我不太習慣如此沉默的鴉,於是我指著附近的一個路人,問它:「這個人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總是知道一切的鴉,最後緩緩的對我吐出了一句:
我不知道。
我有點訝異,因為在城市中,面對每一個匆匆經過的身影,鴉總是能夠說出一段故事。
那天,我在山頂上望著城市的風景,並訝異著原來自己的城市在高處看原來長這個樣子。
那是十分的朦朧、看不清楚實際的形體,彷彿空氣一般的城市景象。
鴉就站在我身旁,繼續的沉默著。
空氣城市。
最後,鴉默默地吐了一句這樣子的形容。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的後來,當每個人聊起這座城市的時候,都會像是夢囈一般的,輕輕地吐出這四個字。不過,第一次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我的確是從鴉的口中聽見的。
後來我想,會不會鴉其實是這個城市本身,它所知道的一切,就只有在這座城市的範圍裏頭。
寂寞的城市,選上了我這個跟他一樣寂寞的人。
*
這就是我想要對妳說的故事了。
我遇到了鴉,它陪我說話,然後我跟它在這個城市裡到處走走。
它過著有我的日子,而我也過著有它的日子。除此之外,我的生活依然一成不變。我就像遇到鴉之前那樣的呼吸,就像遇到它之前那樣的吃飯,同時,也進行著跟遇到它之前差不多一樣的思考。
我還是我,鴉也還是鴉。
就像遇到了我之後,妳依然是妳自己一樣。
的確,我承認這其實不是一個值得讓妳浪費時間聽我訴說的無聊故事……
嗯?你問我鴉現在在哪裡?
它不在了,已經離開了。
對。
離開了。
*
有一天,它忽然來跟我道別,說它要走了。
「你要去哪裡?」我當然這麼問了。
去我該去的地方。而它也理所當然如此回答。
「還有機會見面嗎?」
鴉沉默著,這就是它的回答了,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我想我會覺得寂寞的。」
每個人都會寂寞的,總有一天,或多或少。
我正當我忙著咀嚼這句話的時候,鴉又說話了。
離開之前,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好,什麼問題?」
鴉頓了一下,好像在猶豫,我第一次看到鴉猶豫的樣子。
還想要跳下去嗎?
「什麼意思?」
鴉靜靜地說,你知道意思的。
我沉吟了一會兒,接著我想起自己跟他相遇的那一天,在天橋上,看著底下不斷流逝的車流。
我搖了搖頭,說:「已經不會去那麼想了。」
是啊,那樣很好,非常好,那麼……
說著,它舉起戴在頭上的圓頂帽。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戴上那頂圓頂帽的,也沒有看過它戴上圓頂帽的記憶。但那頂圓頂帽,就好像我跟它相遇那一天開始,就一直戴在它的頭上一樣。那頂圓頂帽給了我這樣的印象。
我覺得那是一頂非常適合待在鴉的頭上的,好看的圓頂帽。
純黑色的鴉,揮著那頂純白色的圓頂帽。
再見。
說著,它戴回圓頂帽,慵懶地揮舞著手杖,轉身走入街上熙來嚷往的人群。
鴉淹沒在人群中的身影,就是我對它最後的記憶。
*
我不曾再看見鴉。
看見了我會知道的,正如它以前出現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馬上就會知道是它那樣,但我一直都沒有這種感覺。
不過有時候我會這麼想,在這城市的茫茫人海之中,說不定有人像以前的我那樣正在跟鴉說話。而鴉會跟那個人一起在城市之中,跟無數不曾見過面,也再也不會見面的人擦身而過。
那茫茫人海之中,或許我就身在其中也說不定。
在短暫的擦肩而過之後,那個人有可能會回過頭來望著我的背影,那時鴉說不定會跟那個人說:
這個人曾經站在天橋上,望著底下川流不息的車潮。
那個人或許會問鴉是怎麼知道這件事情的,又或者會多問幾句關於我這個人的事情。
我知道鴉會搖搖頭,不願多說。
就像它不願意多說自己的事情那樣。
(完)
後記:
沒意外的話,這個短篇集就要在這裡告一段落啦。
它就這麼沒頭沒尾的開始,也就這麼沒頭沒尾的結束啦。
真是一點都不可惜呢!
雖然被我擺在最後一篇,但是這個系列其實是從這裡開始的。
它是我寫出草稿的第一篇故事——好像說了些什麼,但其實什麼都沒說;好像會有什麼發展,但是其實什麼都沒有發展——這是我在構思這篇故事的時候,想要呈現出來的一種感覺。總之就是想要寫一篇讀過之後,完全想不起來自己讀過了什麼的故事。就像不會有人記得三分鐘之前,吸進去的那一口空氣是什麼味道那樣。
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碗糕。
我在此做出如此宣言:儘管感謝各位一路下來的閱讀,不過閱讀這部作品基本上不會為各位的人生帶來任何的收穫,你們投資在這個系列作品上面的時間,通通都被我給浪費掉了。
「這也太晚說了吧!」或許有人會想要如此吐槽。
您的意見是正確的,十分遺憾。不過即使遺憾,內心卻一點愧疚之心也沒有,我想,這就是傳說中「大人們的思考領域」吧。
年底之前大概可以再發個兩三篇,之後大概就要潛水、暫時不發文了。
就先在這裡跟各位說聲「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