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依舊輾轉難眠,直到昨天。
昨晚做了一個夢,令人懷戀的夢。
我駐足於白風信子花海中,在她的面前。
昕伶的面前。
忘了來那片花海的緣由,忘了在此之前說了什麼。當然,也忘了她的神情。
她戴著純白紗帽,身著潔白連身裙,徹底融入了白茫花海之中。
在一片迷茫的狀況之下,夢中的我,仍覺她是動人的。清秀佳人,融於花海之中,裙襬隨風搖曳,與花一起。
彎下腰,為她摘了些花,一枝、兩枝、三枝……這樣數算著,掬成一束,獻給她。
收下吧,應當是說出這樣的話,自己卻無法聽聞。
她遲遲未收,焦急地想,該說點什麼。
要說的,是──
(那個──)
在夢中似乎是這樣呼喚,禁忌的開關隨之打開了。
既視感,無可救藥的既視感。
日前獻花的光景,與之連結甚至重疊。
(那個──)
與當時獻花的音調同步了,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無法言語。
難以呼吸。
「」
想傾吐的話語,化為了空白,被腳下的純白花海吞噬。
──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呢?
捫心自問,旋即意識到,這裡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這片花海,打從一開始就不應存在。
我必須逃走,必須消失。
身體退開,雙手一撒,闔上眼。
我被吸噬了,被花海。被吸收後,溶入土壤,在土層中持續沉落,沉落無底之淵。
喀咚。
撞到了床板,清醒了過來。
沒有起身。
縮在被子裡,用被子蓋住頭頂,瑟縮著、顫抖著。
不想起來。
明明醒了,是自己從夢中逃走,為何如此惆悵?
那夢本來就不該出現,我根本沒有做那種夢的權利──
明知是虛假的,是毫無意義的,也不應該有這種想法,做出明智選擇的我,為什麼要為此感到苦痛?
我該為自己,還能在夢中保持理性而深感慶幸……
緊抓棉被,緊咬牙關。
身體發顫不止,思緒化為白絲,將自己綑綁纏繞。
──真是,令人懷戀的夢。
這是化為繭的我,唯一能夠聽見的心聲。
◇
即將畢業了。
將剩下的科目考完,就能準備離校了。
──就讀四年的學校,就這樣要離開了嗎。
難免有這樣的感慨,但或許是早有心理準備,也明白未來正等著我,沒有多餘的心思可以感傷,只要專心於眼前就行了。
不是第一次畢業了,這也或許是我最後一次畢業。當然,假使我還有進修的話另當別論。
繼續進修是好事,只是也要考得上理想的學校才行。
在此之前,就是潛心精進琴藝。
琴藝的修行永無止境,就像苦行僧般,只是我還差遠了。
修行之路還很長遠。
一面思索這些,一面感受到手機震動。掏出手機,是廷均傳來了訊息。
『我有準備便當,要一起吃嗎?』
今天也不行呢,畢竟我還有事要做。
『不好意思,今天跟朋友也有約了。下次吧。』
希望真的是下次了,畢竟即將畢業。這一次,希望能把「那件事」完成。
◆
再度被拒絕了。
最近她總說跟朋友有約,就推拒了。之前可能還好,因為只是約餐廳,約不到也罷;這次是先做好便當,結果白費了。
若要預防萬一,為她特製便當前,應該要先約好,只是昨天是一時興起去做,就忘了這個步驟。做好後,只顧著帶,也忘了通知。可能是有點魂不守舍,才會有這種失誤吧。
還有一點,以往自製便當,有時不會先約,會當天才約,當作驚喜。以往她都會欣然答應,這讓我養成做便當不一定會先告知的習慣。
這次做了便當仍被推拒,讓我深感失落。
雖然為了讓她吃到便當,有跟她約明天了。只是,依舊無法彌補此刻的失落。
因為她要畢業了,想把握跟其他朋友的相處時光嗎?然而,我也……
我是她的什麼呢?
加快了步伐,催促思考。
決定了,跟蹤吧,問她在哪吃,偷偷過去看好了。
發訊詢問後,她回答的地點,由於有點遠,還是作罷了。
只能等明天了。
明天就能見到她了吧,屆時可以好好聊聊。
■
告吹了。
昕伶一早就私訊我,說不小心忘了朋友有先約了,因此今天依然無法一起吃飯。
她不斷道歉,表示會補償,說之後約到也不用帶便當了,她會請客。
我婉拒了,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我們一起吃自製便當。
希望她能因為吃我的便當而感到開心,這是我能給予一點幸福。
對於無法給予這樣的幸福,我不禁深感失落,比昨天更加失落。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失約?她應該不是有意的,聽她道歉的口吻就感覺到了。
只是,她真的會因為忘了先前跟朋友的邀約嗎?她應該是很謹慎細心的女孩,不太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才對……
但我該懷疑她嗎?不,我不該懷疑她,但是……
……還是去跟蹤好了,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今天問她的吃飯地點,她以對方還沒告知為由,而沒告訴我。如此一來,只能跟蹤了,畢竟再問下去可能會起疑。
這麼做不是主要是想親眼目睹,她跟其他朋友相處的模樣……
抱歉了,昕伶。
暗自如此道歉。
今天就早一步去她的考場外面守候吧。
◎
估算了大致時間,前往她的考場。沒想到走到考場前,就看到她走出來了。
我連忙藏身,確定離開她的視線範圍後,開始躡手躡腳地跟蹤。
盡可能像貓一般輕盈無聲(即便做不到)。
若自己是個忍者的話,或許就好辦了吧。
這是第一次跟蹤別人。
一路上,她很安靜,步伐始終很快,不曾停下來。似乎有些心急,我也只能緊跟在後,唯恐跟丟。
她朝校門方向走去,今天也是要去校外吃飯嗎?
以往她是習慣在校內吃飯吧,近來都是去校外嗎?
抱持狐疑的心情,跟到了校外,就這樣一路跟到一間義式餐廳。
不算高檔,也不低價,手頭還算充裕嗎?還是對方請客呢?
我選了低調的角落位置,從暗處觀察她。
她一個人坐著,看著菜單,似乎還在等誰。
她真的,有在等誰嗎?
狐疑之際,一名熟悉的男子朝她走來。
他是──
不、不對,為什麼……
為什麼,是他……
無法聽清對話,只能上前去問了嗎?還是繼續暗中觀察呢?
看他們相談甚歡,一股無名火,灼燒腦袋。
頭殼發燙,久違的發燙,怒火在體內持續蔓延,渾身發熱。
忍不下去了。
深呼吸,讓自己的臉頰稍微冷卻點後起身,朝他們走去,決定直接問清楚。
我加緊步伐,走至他們面前。
「所以要……咦?廷均?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眼前的女孩傻愣。
「啊,廷均,你竟然也來了啊,我們只是──」
「不用多說了。原來,妳所謂的朋友,就是我的兄長嗎?」
我遏止怒氣,冷冷問道。
原來,兄長對她而言,還比我重要嗎?
「啊,是啊。那個,你別誤會,我是真的有要事跟他談,才會……」
「有什麼要事要跟他談?到底是多重要的事,妳才會跟我爽約?」我難得緊握拳頭:
「最近都約不到妳,即便做了便當給妳,也還是約不到。昨天明明說下次就約得到了,也約好今天一定要一起吃便當了,結果妳還是……」
「我知道,昨天是真的希望今天能跟你一起吃飯,可是真的有事情還沒談完,才會……」
「所以說忘了朋友有先約,是假的囉?是因為發現事情沒談完,臨時決定今天『繼續談』囉?」
冷瞪一眼,語調逐漸尖銳。
「那個──」
「不用解釋了,再解釋也沒意義。總之,昨天跟妳一起吃飯的『朋友』,也是他對吧?」
我指向兄長。
「是的。但是,我發誓真的是有要事要談,然後原本以為談完了,但乘風哥臨時約我今天繼續談才──」
「就說別解釋了。」
我的語調冷淡下來,似乎逐漸感到無所謂了。
啊啊,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呢?
仰望天花板。
「廷均,你聽我說。就算不聽小伶解釋,也至少聽我的──」
「不用了!」
不斷地打斷,不想聽他們說完。聽了再多都沒有意義,那些都是藉口。我知道的,我明白的……自己跟兄長的差異在哪裡。
越是去面對,越是會看到自己有多殘破不堪。
「沒關係的,昕伶。在妳眼中,我只是個……陰鬱軟弱的憂鬱症患者,跟開朗自信的明星兄長完全不同吧……說得也是呢,我確實完全比不上。」
轉身背對,自暴自棄說著:
「確實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我這種人身上。跟兄長在一起,有前途多了。他也能給予妳更多快樂吧,給予妳更多幸福吧。或許他才能夠滿足妳的需求……」
不斷輕賤自己,反而輕鬆多了。
沒錯,這樣才能讓自己死心,讓自己正視配不上她,比不上兄長的現實。如此一來就能徹底放棄,獲得解脫了。
早該如此了,只是始終沒有勇氣。如今破釜沉舟,對彼此都是好事。
她可以徹底放下我了,還是早就如此了呢?
「廷均,真的不是這樣的,別這樣──」
「沒關係的,我接受了。早就接受了,只是沒說出來而已。妳一定要獲得幸福哦。」
強顏歡笑,轉頭就走。
「等等!廷均!」
「給我慢著!」
昕伶跟兄長先後都衝上來,我拔腿狂奔,奔出門外。
在筆直的人行道飛奔,頭也不回。
行人眾多,在人群間不斷穿梭,這輩子從來沒這麼敏捷過。
跑到視線模糊,頭昏目眩,氣喘不止。即便如此,依舊停不下來。
跟昕伶相處的種種點滴,如跑馬燈般掠過,但伴隨奔跑,使勁地拋諸腦後了。
☆◇☆
尋覓了許久,終於發現廷均孤身駐足於學校的湖畔涼亭,眺望湖畔。
太好了,找到了。只是……他在散心嗎?或許他現在不願被打擾,但我不曉得他現在的狀況,若不及時解釋清楚的話,總覺得會有不祥的預感。
無論如何要趕快追上去。
「廷均!」
追上前呼喚他,沒有反應,不想理會嗎?
默然上前,靜靜走到他身邊。
但願不要逃開。
「廷均,抱歉……真的很抱歉,我想或許你現在不會想聽我說話。但是,誤會不解開的話,你可能會越來越難受,所以我一定要說清楚,拜託請聽我說。」
壓低聲調,試圖觀察他的神情。
「……妳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沒有望向我,但至少開口了。
「我才想問,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呢,是跟蹤吧?是的話,我也差不多,只是我跟丟了,就用推測的。推測到你可能會來這裡,就來找了。」
「為什麼會認為我會來這裡?」
「因為這裡很適合散心吧。比方有一次,你就跑到這裡來,跟我坦白了你的事情,就是說考慮休學那次。那時候,你會選擇這邊,就是因為這邊比較隱密,也比較可以散心吧。」
「是沒錯。」
依舊頭也沒回。
「那麼,我就是依循這樣的邏輯找過來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點是……」
「兄長呢?」
「他還沒過來,他說先讓我跟你單獨談談,或許這樣比較好說話……嗯,他覺得現在你應該不會想看到他,因此就叫我跟你單獨談了。不過你想跟他談的話,我也可以叫他來……」
「他現在在附近?」
「應該沒有,因為我跟他分開行動。他讓我先過來,他要顧我跟你的背包,還記得你沒有把背包帶走嗎?他為了讓我方便行動,因此也顧了我的背包,要一次帶兩個人的背包要花比較多時間。何況,他或許沒有想到你會來這邊。」
「……真要談的話,妳跟我談就好了,一對一說話比較方便。」
廷均的態度似乎逐漸軟化了,或許是他現在比較冷靜了吧。
「好,那我聯絡一下他,跟他說我在湖畔這邊找到你了,請他別過來。」
我打了手機給乘風哥,說了一下後掛掉。
「好了。那麼,我要說的是,其實我跟乘風哥只是在談你的事情而已,而且是很重要的事,並不是在約會。」
「果然是這樣,所以呢?」
「似乎完全不相信我的話呢,但我發誓是真話,聽下去就會明白了。」
「不用了,這種事……是不是真的都無所謂了。」
「為什麼?」
出乎意料的反應,但聽得出來他的語氣極其消沉。
「就算現在不是跟兄長約會又如何呢?至少他比我好是事實吧?你們只要繼續相處下去,妳一定會發現更多兄長的好,自此交往吧。」
「不是,真的沒有這種打算──」
「那是現在啊,之後呢?之後誰知道?」
他黯然轉首,與我四目相交。他目光失焦,失神憔悴。強擠一絲微笑,但逐漸崩壞:
「我願意談,不是想聽妳解釋,真相是什麼無所謂。我只是想告訴妳,我什麼都無所謂了。妳跟兄長繼續相處是正確的,大可不管我,專注跟他來往,如果跟他在一起可以獲得幸福的話,那我會祝福你們的。」
「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
「兄長呢?或許那是他想要的啊,他在我面前,頻頻說妳的好話呢。稱讚妳是個溫柔成熟的好女孩,說我要好好把……珍惜妳才對。雖然嘴巴上是這麼說,但或許早就看上妳了呢。」
「沒有,我不認為──」
「那只是妳沒感受到而已吧,我都感受到了。我啊,什麼都不是,說是跟妳一起在音樂路上打拚的夥伴,那也只是好聽話吧。即便我想如此,但如今妳成長到這般地步,又要早我一步畢業。這樣一來,我們還能並肩同行嗎?事實上早就漸行漸遠了吧?」
想要否認,卻不知為何無言以對。
「難道妳沒感受到,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遙遠了嗎?」
就是這點無法否認,表面上我們還是會來往,但就如相隔一道半透明的巨門,只能在門前對話,而門的透明度似乎越來越低。
這種情況這段時日以來都沒改變,沒人去打破現況,應該說無力打破。
為何會如此?雖然不想承認,但能隱約感覺到,似乎是他,廷均抗拒改變。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維持某種平衡。
或者隱藏什麼。
「但這是我的問題,是我在逃避,在逃避現實。想說反正妳還沒畢業……但如今,這個藉口也用不下去了,現在妳要畢業了,之後我們的距離只會更加遙遠吧。」他俯首,嗓音輕顫:
「明明早該面對的,為什麼我……」
「廷均……」
「所以,這樣也好,像我這種憂鬱症患者,在妳身邊也只是個累贅,我根本不配站在妳身邊。妳已經為我付出夠多了,尤其是車禍養傷那段期間……」
「但是你也幫助我很多啊!音樂路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也是因為你啊!這些話我都說過了,為什麼你……」
「因為,我知道自己無論做多少,都不會有資格的。重點是『我』這個人不行,表面上車禍的傷好了,憂鬱症也控制住了,但誰知道哪天會復發呢?」
他仰首,背對我。
「像我這樣不可靠的男人,只有站在他人身邊,祝福對方的份吧。」
「為什麼你要這樣妄自菲薄……」
「這樣對彼此才是好的。即便對我不好,只要對妳好,我也……」
「問題是,你這樣妄自菲薄一點也不好,你都不讓我把話說完啊!」
我高聲喝斥,他愣住了。
「即便你說不在意真相,但我還是要告訴你,真相是什麼──」我靠近他,與他四目交接:
「我在跟乘風哥討論,要送給你的曲子啊!」
「……咦?」
他瞠目咋舌,不等他反應,我劈哩啪啦說下去:
「曲子是我寫的,這是進行很久的企劃了,打從寒假開始,就打算寫一部鋼琴套曲給你,就像你最喜歡的舒曼《兒時情景》一樣。我希望在畢業前,至少留下禮物給你!」
壓抑羞恥感,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們就要分開了,你還要繼續在校念書,我希望在此之前,能留下什麼給你。已經思考這個問題很久了,就在寒假你約我去看花展當天,我不是去你家嗎?那時候乘風哥想找我談談,就是談這件事。他就提議寫鋼琴組曲給你,當然在此之前我沒有跟他討論,完全是他自己想到,想找我商量的。」
「等等……為什麼他會提議這種事?」
「因為覺得你或許會很喜歡這樣的禮物吧,比起他寫曲子給你,你可能會更希望我寫曲子給你,當作我畢業的紀念。」
我似乎有點面紅耳赤了,不禁撇開視線:
「我跟他都知道,你最喜歡舒曼的《兒時情景》,於是就決定寫鋼琴組曲送你。別忘了,作曲可是我的副修,這對我而言不算太難。」
「這……」
「原本打算寫十首小曲,也已經寫好了,準備在畢業典禮當天送你。但在你前幾天獻花,發現有十三朵花後,就臨時加寫三首,決定以十三首曲子來回饋你。」
眼前的青年瞪大雙眸,比想像中還震驚。
「那十三朵玫瑰,應該是有什麼涵義吧?你曾問我對花語有沒有概念,我雖然沒有,不過,查一下的話就會知道了吧。」
「所以妳去查了?」
「當然,查到的有兩種意思,一種是友誼長存,另一種是暗戀,是哪一種呢?」
他啞然無話。
「我把這件事跟乘風哥說了,他說,就他的了解,為什麼不是兩者皆是呢?一種是理性層面的,一種是感性層面的,是哪一種,應該要心知肚明。要是連這個都不明白的話,那我就是……遲鈍到無可救藥了吧。」
不禁苦笑,自己其實真的沒有那麼遲鈍,只是下意識在逃避而已。
跟眼前的他一樣。
「我就想,無論如何,都要加寫三首來回報你。也就是我對你的回應,這樣的回應,該如何解讀,就看你當時獻花的用意了。」
心跳怦怦加速,不禁望向湖畔,坦承這些實在有夠羞恥,希望沒會錯意……
「……所以,是因為臨時加寫三首,才會頻繁地跟乘風哥討論嗎?」
「你、你滿聰明的嘛。」
緊抓欄杆,現在活像在自爆,爆炸的火熱湧上面頰。
「這種反應,才是我認識的妳呀。」
「說什麼啦!」
背過身,現在似乎被他逗了。現在立場倒過來了嗎?以氣場來說。
更正確地說,會這樣笑著逗人,才是我認識的他。
「剛才明明還很鎮靜的,果然妳也撐不住了。」
輕輕吟笑,天曉得他現在是什麼表情。
「抱歉抱歉,讓妳這麼尷尬,驚喜還提早暴露了。不過……就是妳這種不坦率,我才……」他俯首,欲言又止。
「才如何?」
刻意反問,期待他的反應。
「……明知故問嗎?」
仍未抬臉,換他避開視線了。
「那你該回答我的問題了吧。你當時獻花的用意,是什麼呢?」
「什麼意思?」
「換你明知故問了吧,真的不明白嗎?」
我揚起唇角。
「……要我從花語二選一嗎?」
「你果然明白嘛。」
空氣沉默。
他緊握欄杆,默望湖畔,若有所思。
我也緊握欄杆,心驚膽跳等待他的回答。
心跳在撲通。
遠比想像中還要心焦。
他是否有感受到?應該要把這樣的自己給隱藏起來……
「……為什麼啊,妳為什麼要去察覺這些呢……」
細語低喃,彷彿是只說給自己聽的嘟噥。
「什麼都不察覺到不就好了嗎,我們不是比較輕鬆嗎,沒有人戳破,我們只要活在舒適而柔軟的泡泡裡,只要坐在已經平衡的天秤上,這樣不是很舒適嗎……」
自說自話的同時,清風徐來,吹拂他的髮絲。
「可是妳戳破了它,破壞了它,讓現實現形,壓垮天秤,這樣一來不是就要面對了嗎?居然會去察覺到花語……啊啊,當初就應該要想到的,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呢?」
夏風不冷,只是有些涼,涼入心底。
他說這些話,是為了……
「這簡直是自爆啊,我……明明想將這樣的心意,永遠隱藏下去。畢竟沒有資格,完全沒有資格。只是自己果然還是太愚蠢了,居然犯下了這麼大的失誤……我到底在想什麼啊……」
他抓住頭,風勢逐漸強烈。
「明明可以了斷,好不容易都說到那般地步了,想說這樣一來可以放棄,再也不用讓人操心……畢竟,我的人生肯定就只能這樣了吧,有音樂就好了吧……」
語調逐漸加重,嗓門逐漸提高,完全無視周遭。
「明明我都下定決心了,就這樣孤身一人活下去就好──」
「廷均!」
「──原本是想這麼說的。到頭來,比這些更愚蠢的是,我怎麼會這麼想過呢?感情是說放下就能放下嗎?人生只要有音樂就好嗎?我自以為是的體貼就是真的體貼嗎?談過一次戀愛失敗後,就再也沒有戀愛的可能了嗎?」
他放下手,任由狂風吹襲。
「會這麼想的我才是真的愚蠢至極,這才是真正的錯誤!」
驀然回首,目光射入眼波,被牢牢定住了。
「我何必活得那麼辛苦呢?何必讓人如此擔心呢?明明對方是一片善意,我還想辜負嗎?不,我不想,絕對不想,說不想、不在意的話都是騙人的!要是再自欺欺人下去、再辜負下去,那我就更什麼都不是了!」
盡管語調是如此強烈,但卻感受到,藏在其中的深沉溫柔。
他眼波所蕩漾的堅定,湧入我的眼中。
「我才不管那些給自己的無聊枷鎖,沒錯,我想起來了,就如湘琳學姐的故事,只有堅強起來,才能脫胎換骨,掙脫枷鎖。她的故事是昕伶親口告訴我的,就是希望我不要那麼壓抑,明明都知道的,現在才澈悟也太晚了……」
過去就覺得他很閃耀,那樣的閃耀讓我追尋。此時此刻,他所閃爍的光輝更是讓人目不轉睛。
他努力向灰暗陰霾告別,向深藏心中的膽怯訣別。
「但改變,永不嫌晚。」
轉身面向我,枷鎖脫落,甩到身後。
「所以,就讓我在此,坦白我的心意吧──」
他深作呼吸,我屏住呼吸。
空氣凝止。
「我早就喜歡上妳了啊,昕伶──」
撲擁而來。
擁入懷中。
這溫暖的,胸膛。
上次這般擁抱,已經是──
「對不起,到現在才說出口……我一直壓抑自己,對不起……請妳,不要嫌棄我……」
哽咽聲。
莫非……
「早就該說出口的,沒有回應也該說出口的。原本是怕造成妳的困擾,但既然妳都問了我獻花的用意,所以……」
他泣不成聲。深切感受到,他壓抑已久的情感,此時此刻,噴湧爆發。
我輕拍他的背,與他緊密相擁。
比過去安慰他時,還要更緊。
「我明白……其實,或許我一直在等,這些話呢……」
不自覺地,吐露自己遲遲不願察覺的真心話。
「真……真的嗎……」
「……承認的話,似乎有點奇怪啊……」
說真的,我們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
縱使相隔半透明的巨門,但這半透明是能融化的,融化成純粹的透明。
用心靈的溫度去融化,如同現在。
「所以……妳……接受嗎……」
「……你都坦承獻花的心意了,那麼,我就會以你的心意,來回報你呀。我說過,那些曲子的心意,端看你是怎麼想的。」
「……那這麼說,妳也……喜歡我嗎……」
「怎麼還在明知故問呢,反正,別再否定自己了……」
相擁得更緊了。
「……謝謝妳,我……其實……很愛妳啊……一直都……」
在他如此傾訴的剎那,一直在我眼裡打轉的熱淚,奪眶而出。
那是深藏心底已久的,溫熱結晶吧。
雖然時常懷疑自己是否選錯路,但這一次,相信一定沒錯了。
即便有人擔心,為這樣的他付出真的好嗎?但我仔細思考過了,逐漸明白,自己真正渴望之物。不是要看似完美無瑕的答案,而是能讓我「觸動」的答案。
我很清楚,這些年來,誰最觸動我,是誰一直陪伴在旁,救贖了失魂落魄的我。
我曾認為音樂是一個人的事,但逐漸體悟到,沒有他人賦予的柴火,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羈絆碰撞,就沒有足夠的火花來燃燒。
是他,讓我明白了這點……
☆◇☆
(十年後)
回首這十年,做了什麼呢?
大學畢業後,一面四處兼職鍵盤手與作曲家,一面準備考國外音樂研究所。在長期耕耘與他人協助之下,總算考上了美國知名音樂院,前去深造了。
協助我的人,不外乎是恩師跟「他」,我跟「他」相約一起前往國外深造,考上同間音樂院。為此特地等到他大學畢業,一起備考,最終如願以償了。
在國外進修的日子,比想像中辛苦,也比想像中快樂。這快樂不單是因為充實,而是因為我享受,編織夢的過程。
音樂夢只是一部分。
重點是與誰共織,實行了一同在音樂路上奮鬥,同甘共苦的承諾,沒有比這個更加欣慰的了。
痛苦不會少,但沒有這些痛苦,會更加痛苦吧。
一面受傷一面復健,我是他也是。
對音樂的自信,對自己的自信,我跟他都逐漸從傷痛中康復。
更有決心站上舞台,擺脫過往枷鎖。
當然尚未完成,也沒有完成之日,只能無限接近終極目標。
一步步走出陰霾,面向陽光。
縱身一躍,投入那光輝──
舞台的鎂光燈。
此時此刻,我與他一同站在舞台上,雙鋼琴演奏會的舞台上。
要演奏的曲目很多,其中壓軸曲是──
──還記得因為車禍,而無法一起演出的《第一號雙鋼琴組曲》吧?拉赫曼尼諾夫的。
當然記得,怎麼可能忘記。
──那麼,有朝一日,我們一起在音樂會的舞台上演奏吧。
多年前他──廷均跟我如此約定,如今即將實現。
等這一刻,很久了。
相視而笑,各自走向自己的鋼琴,我擔任第一鋼琴,左側;他擔任第二鋼琴,右側。如同當年。
四目交會,使了眼色。
──準備好了嗎?我的克拉拉。
恍然聽見了,這樣的柔聲呼喚。
那是平時練習,彼此的默契。
──準備好了,我的──
剩下的,以琴聲回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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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完結了!!!完結灑花喔喔喔喔喔喔(感動)
雖然更精確地說,設計上它是多路線戀愛遊戲劇本(關於是否真的能夠做成遊戲,目前還無法給予答案,畢竟製作遊戲需要人力跟經費,必須考量到種種現實因素),還有兩條路線,但至少廷均線告一段落了;本結局是Ture End,也是唯一真結局,其它都是Bad End(其實也早先寫好了,只是不打算公開)
至於之後是否會在網路釋出其它路線的劇情,目前是無此打算的,之後只會發後記(原本也沒想過要寫後記,是最近臨時決定的,現在還沒時間寫...........),會不會有其它相關文章就再看情況了。
回歸作品本身,對於完結感想...........其實一言難盡,或許統一寫到後記更好,看看下周末能不能釋出來吧(希望可以
最後的最後,放上本章出現的曲目吧,為這條線畫上休止符:
拉赫曼尼諾夫〈第一號雙鋼琴組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