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陀頌恩谷地症候群》第三章

　　第三章

　　灰點望著人類離開的背影，心情覺得很複雜。
　　地下室內推積雜物的櫃子上有三顆野豬人的顱骨，他不想臆測那些頭顱的來源，但是上頭那些彈孔及被劈開的裂痕，這帶給他極大的危機感。
　　人類在幫他裝完導尿管的那天之後，就沒有再蒙上他的眼睛，並且每天都會更換他身上的導尿管和繃帶。在人類幫他換新的繃帶時，總是會試圖與他交流，而大多數的時候，因為不信任，所以灰點沒有給予太多回應。直至昨天時，人類允諾他可以用自己的名字換取能用自己的雙手進食的權利，他才透漏自己的名字給人類。
　　雙手的手銬被解開時，灰點沒有感到太多愉悅。他可以從外頭傳來的聲響得知他是在人類活動的區域，就算有幸掙脫腳上的束縛，出去一定會被殺死。他也害怕攻擊人類後，人類向外界求援，到頭來也是死路一條。
　　不時經過地下室的看門狗，也帶給他很大的壓力，牠們幾乎天天都會對著地下室吠叫。可想而知，狗的鼻子非常靈敏，所以只要他這個野豬人存在於地下室的一天，那些狗都能發現他。但是同樣地，身為野豬人也有良好的嗅覺，那些看門狗的臭味同樣能順著窗戶流動的空氣透進來。
　　早期在外生活與人類的對抗的記憶中，看門狗的味道總是與衝突及不安連結在一起，即使理智告訴他不會被那些狗攻擊，只要聞到狗臭味，他的心情還是難以平靜。
　　野豬人從荊棘叢中而生，他們崇拜阿迦瑪甘的健壯與勇猛，繼續戰鬥，要不然就死亡，向敵人屈服從來不在他們的選項之中。灰點從未被教導到如何面臨自身的窘狀，右腳踝空蕩蕩的下部提醒著他已經永遠失去繼續馳騁於斯陀頌恩谷地的資格，他連暗自向阿迦瑪甘祈禱的勇氣都沒有。
　　他很清楚當他開口說出自己的名字時，正逐漸向人類服軟。
　　隨著人類踏下階梯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地下室內尚未被光線照耀的幽暗角落也越來越深沉，那些因為光線投射而產生的影子似乎能輕而易舉就吞了他。灰點很清楚，這不只是膽怯，更是對未來的不安。
　　在人類一步踏進地下室時，灰點吞了口水後，摒住呼吸。他試著隱藏自己任何的弱點，盡量控制自己的眼神不與來者交會。
　　「灰點，又見面了。」人類態度和藹的輕輕拍著他，像是和一名朋友打招呼。
　　灰點沒有給予任何回應，人類無視野豬人的冷漠，繼續他每天都會問的例行台詞：「我得幫你換乾淨的繃帶。接下來會非常痛，只要你要求，我可以給你喝些罌粟花奶，這會讓你好過一些。」
　　如人類所料，幾分鐘內空間只迴盪著彼此的呼吸聲，灰點沒有回應他。
　　「灰點，那我得幫你換繃帶了，有任何不適，請務必告訴我。」
　　灰點默默抬起他的右手，他知道人類總是先從這裡開始。人類暫時解開拘束他的手銬，金屬鍊條清脆的滑落聲響沒有吸引他太多的注意力，傷口的撕扯才是他現在所面對的困境。
　　幾天下來，灰點身上的傷勢好轉程度依然有限。傷口痛得他面目發白，頻頻滲出大豆冷汗，偏偏他緊咬著牙根不肯示弱哀號。
　　人類見狀，對於灰點冷漠的態度毫不在意，並且不時低聲輕柔地稱讚他。
　　「很好，灰點。你做得非常好。」
　　「快結束了，請忍耐一下。」
　　「真棒，我的孩子。」
　　人類幫受傷的野豬人換繃帶已經十分熟練，至少這次幫灰點換完繃帶後花的時間比預計還要少。
　　人類的手放上腰部，視線聚焦在他的胯下，灰點蹙眉又閉起眼睛，他知道接下來人類會拔除塞在他尿道的導尿管，並盯著他排泄。
　　目前人類除了束縛他的行動外，沒有對他有任何物理上的傷害。而更換導尿管總是會觸碰到他的私處，雖然僅僅只是做完清潔工作後，俐落地插入導尿管，沒有情色意味的情狀下，這些舉動對於他近似羞辱，引起他情緒上的反感。
　　過了幾秒，人類放在他腰部的手又收了回去，人類再度叫喚他的名字。
　　「灰點。」
　　聞言，灰點睜開眼睛，與人類對視。
　　「叫出我的名字。」灰點看見對方放在側身的雙手握緊再度鬆開，深吸一口氣告訴他：「我昨天有告訴你我的名字，那現在說出我的名字吧。我會在你的床下擺一個夜壺，之後，我不會束縛你的雙手，你可以自由地如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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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瓜、節瓜花、溪谷雞和馬鈴薯，這些食材在以前對灰點來說，要取得得先費一番功夫。他必須冒險躲過人類農場附近所飼養的看門狗，趁著夜深人靜之時，偷偷去人類農田獲取。而現在，在他被人類囚禁的日子裡，幾乎是可以天天吃到。
　　「早安，灰點。」
　　人類一如往常在固定時間送餐，語調上揚的打招呼，和善地像是對待朋友一樣。
　　灰點低下頭，避免與人類有視線上的交會，等待著人類將餐點送上來。
　　人類也符合他期待的為他送上熱騰騰的早餐，當他聞著逸散在四周的蛋香時，他低頭看著人類朝著他向前站一步。
　　「灰點，你能和我打招呼嗎？」
　　灰點抬頭茫然的盯著人類，他端詳著人類的面容，對方咬著下唇，看著他的眼神就像是夏至陽光那樣強烈。
　　「就像是每天早上我送早餐時對你說的那樣，我想聽你對我說聲早安。你能這麼做嗎？說出我的名字，並且向我道『早安』。」
　　「哈伯斯……」在灰點意識到自己正在向敵人妥協之前，他的嘴已經道出人類的名字。
　　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如此流出，灰點頓了一下。這就像昨天一樣，也像是前天一樣，在今天即將要變成過去時，他擔心未來將會為現在而後悔。
　　比他的尺寸小上許多的人類手掌搭上他的虎口，將他的神智又拉了回來。
　　「早……安……，哈伯斯，早安。」
　　人類特意張大嘴巴，緩緩重複句子，示範給他看，特意向他證明這不是什麼難事。
　　對啊，這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開口也無妨。
　　灰點不禁如此思考著，但是他又瞥見一旁架子上那排破損野豬人頭骨後，不滿地甩開人類觸碰他的手。
　　「啊。」人類也嚇得往後退，灰點看著他嘴巴張大，並且皺起臉，看起來困惑又驚訝。
　　當下的經歷很陌生，理智告訴他不必向敵人妥協，但是見到人類失望的表情，竟然讓他胸口緊繃，感到內疚。
　　該怎麼辦呢？阿迦瑪甘。
　　這是簡單的事，人類語言的發音他能輕而易舉的辦到，只是說一句話而已。
　　灰點又低著頭盯著他空蕩蕩的右腳踝，避開與人類的視線交會，鬼使神差說了一句：「……早安，哈伯斯。」
　　聲音明顯比剛才小了許多，從數個單字串聯成一個句子，而短短的一句話即是完整意義的獨立語言單位。他辦到了，也向人類妥協了。
　　人類靠過來，輕輕撫上他流有一層薄汗的手臂。
　　「噢，灰點，我的孩子。你做得很好！」
　　無意間，他們的視線又對上了。
　　灰點看著人類對著他笑了起來，他沒有意識到，這善意的舉動竟然舒緩他緊繃的胸口。

　　灰點用餐的時間不長，不過足夠哈伯斯告訴他一個故事。
　　「我可以猜得出來你在擔心什麼。」哈伯斯拿起架子上其中一顆被利具劈開的頭顱，「當然，只要你別有任何威脅的舉動，我可以告訴你，你會毫髮無傷。」

　　哈伯斯開始告訴他第一個野豬人頭骨的故事，那是他十五歲時第一次隱瞞大人補捉到野豬人。
　　當時他也是在淤泥堆外圍找到和雙頭巨人戰鬥完，並且深受重傷的野豬人。
　　他那時太年輕，雖然有能力將野豬人困在獸洞中，缺乏經驗的他準備不夠周全。虛弱的野豬人的生命力也比他想像的還要堅強，次日哈伯斯即在地上看到被扯開的鏈條。
　　而又過了幾天後，哈伯斯在雙子溪河邊發現已經腐爛的野豬人屍體，死因是被其他人類用農具刺穿頭骨。
　　從四肢上殘留斷開的鏈條，哈伯斯可以輕易地認出是曾經被他困住的野豬人。

　　聽聞哈伯斯說完他的經驗，灰點也正好用餐完畢。
　　「餐點還滿意嗎？」人類一邊收拾他的盤子，一邊親切地問他。
　　哈伯斯也預計灰點不會給予回應，告知對方稍晚會有換繃帶的行程後，就上樓去了。
　　灰點翻了身，原本想伸展身體卻因傷口疼痛又縮了回來，他打了一口哈欠，覺得精神萎糜。
　　而在開始打盹之前，灰點不禁思考著……阿迦瑪甘會繼續庇佑我，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