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拍打車窗、雨刷將水珠拭去，小吊飾在後視鏡下隨著路面顛簸。瑞克金屬製的雙手放在方向盤上，小心的駛過人煙稀少的街道。
破舊的老貨車就和它現任的主人一樣，在風吹雨打下失卻了漆、蒙上了塵，乏人照料。
瑞克寬厚的外套下面藏著金屬製的外殼與骨架，充斥著傷痕與生鏽，幾處疑似遭人毆打而造成的凹陷。
──它並不認為保持美觀是它的責任，確保還能操作就夠了。
話雖如此，這說不定也只是另類的自我安慰，畢竟實際上它沒有條件進場維修，將老舊破損的零件更換。
瑞克˙瑞奇是一名SV-177型的機械人，在七年前曾經以產品的身份被人所買下，但現在它擁有公民的權利，雖然它不是真的明白這代表著什麼。
它與它的小破車在街道上顯得有些多餘，因為廢棄品堆積而狹窄的道路，老貨車臃腫的體態一下子使其它生物無法通行。所幸這條孤僻的小徑依然不見他人，瑞克很擔心自己會帶給他人麻煩，並為此愧疚不已。
金屬頭顱上顯示器簡單的線條直視著前方，但事實上那並非它的雙眼，它的眼睛是小小的攝影機，藏在頭顱兩側、讀取聲音的機械耳朵下。
駛過蕭索的街道，周圍的廢棄物也越加多了起來。瑞克˙瑞奇與它的小卡車就像游進港灣的漁民和漁船，注意著塑膠與紙板構成的礁石、稔熟地避開顏色雜亂的淺灘。
不去觸碰廢棄堆積的大陸，瑞克沿著河道行進。
瑞克在敞開的鐵絲網門前放慢速度，於通道行走的拾荒者們聽見了引擎的噪音，警戒的往旁讓出一個空位，回頭，雙眼（姑且這麼說吧！）向車窗內打探。
消去了擦撞他人的危險，卡車加速向前，進入被鐵絲網圍起的區域。
周圍所見，車道旁的地勢逐漸升高，沙灘轉為平原，轉為丘陵、轉為高原。
卡車行駛中，瑞克的機器雙眼瞧向窗外，映入眼簾的是山地陡坡上的渺小身影，金屬製的四肢爬滿鐵鏽，猶如生了皮膚病般，營養不良、骨架撐起薄薄一層皮膚。瑞克的同袍們在自己腳下的廢物堆中翻找著值錢的物品，然後將其放入背上的油漆桶或是塑膠製的臉盆。
見到了放滿廢品的卡車，站在山脈上的它們短暫的因此停下手邊工作，好奇的注視，目送行車的離開。
瑞克與它的卡車掠過無數人的日常，僅在對方印象中占了一瞥的空間。
車道的尾端是一間大型建築，僅從外觀上來看就只是一間老舊而骯髒的廢棄工廠，一眼望去，該建築的屋頂有著相當明顯的損壞、令人印象深刻。
廢工廠藏身在由各式垃圾堆起的高地中，它的大門已遭人拆去，似乎無法將外界的塑膠、廢金屬、紙類容器等隔絕在外，山脈上的沙石鬆動、滾進工廠內部。
車輛與建築之間的距離縮短，瑞克看見了沒有遮蔽的門前站著兩名出產年份與自己相近的機械人，雖然時常見到，但似乎從未交談過。
瑞克放慢前進的速度，降下車窗，一如往常的打了聲招呼，而對方則一如往常的沒有理會。
裝滿廢棄物的破舊卡車駛入倉庫之中，似乎永無止境的廢棄物占滿瑞克近乎360度的視界，只有身在其中才會發現，倉庫內的空間大得遠遠超乎想像，無法再次使用的大型機械躺在地面上，被小型的廢物所埋起，小部分自垃圾堆中露出。
倉庫內的風景與建物外似乎別無二致，廢棄物成為了宏偉的山脈，其頂峰甚至即將碰觸到破了大洞的屋頂。
──令人有種錯覺，此處並非蒐羅廢棄物之處，真相是外界的一切皆是由此而來。
車窗前出現了一名穿著黑色皮夾克的壯碩男子，絡腮鬍、淺色的眼瞳對瑞克本身興趣缺缺。
瑞克滿載的卡車減緩移動速度，在男子和他身後之物前停下。關掉引擎然後推開車門，金屬製的雙足踩上地面。
二人沒有交談，男子只是向旁邊揮了揮手，指揮幾名機械人到卡車後，掀開塑膠布、將一個個廢品抬了起來，抓住廢棄物的雙手和雙腳，前、後，廢棄物的軀體晃蕩、然後被投入穿著皮夾克的男人身後、一個廣大而當中無物的下陷空間中。那並非土坑，而是一個嵌入地面的長方形金屬容器。
軀體重重的撞擊池子底部，鐵板發出有些混濁的響聲。
穿著皮夾克的男人對瑞克作了個手勢，要求、或著說是允許了瑞克靠近，瑞克順從地走到男人的身邊，看著金屬容器旁豎起的機器，當中的數字隨著一個個廢棄物的投入而上升。
瑞克注視著量表，直到機械人們將最後一個廢棄物丟入容器中、小數點後終於不再浮動時，它才將視線移開，望像眼前穿著皮夾克的男人。
「這是你的。」他說道，從口袋中翻出幾枚硬幣與乾瘪的紙鈔，數了數後遞給了瑞克。瑞克欣喜地接過報酬，道過謝後便回到它的小卡車上，倒車、將車頭轉向，離開了倉庫。
灰濛濛的天空漸漸暗了下來，瑞克的小卡車在道路上行駛。
沒有特別注意窗外的景物，馬路旁垃圾堆隨處可見、偶遇背著容器的機械拾荒者，年復一年的通行，周遭的一切已然十分熟悉。
與垃圾場距離越遠，拾荒者便越少見。
瑞克遵從經驗刻意避開他人，它選擇了一個相對少人經過的小逕，因此當它的眼角餘光瞥見公路旁站著一名人類時，瑞克感到短促的緊張感。
──那是一名站不直的老人，披著老舊的大衣、毛帽禦寒，推著一個手推車。
公路旁僅此一人，而且看上去連移動都有些費力了，對坐在卡車上的瑞克看來沒有任何的威脅性。這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因為瑞克曾經遭遇過一大群失業的青年，在狹小的巷子裡，他們不滿的謾罵著、敲打車窗玻璃、檔在卡車面前命令瑞克停車。
所幸他們在卡車加速前進後還是散了開來，總之，對瑞克而言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卡車在老人面前急駛而過，駕駛座與老人的雙眼達到最短距離時，瑞克注意到老人訝異的眼神。
即使法律上容許機械人擁有私有財產，人們，包括機械人自身，仍會下意識的對這種事感到意外與疑惑，懷疑機械人是以非法的途徑取得車輛。
事實上，這台卡車最初確實不屬於瑞克。
那是發生在一年之前。瑞克在街頭上漫無目的，受人贈與的金錢即將用盡，然而卻仍然找不到寄居之所。
一步步離開擁擠而競爭激烈的市區，它曾寄望取得名額後在勞工宿舍歇息，然而就在剛才，瑞克於人口密集處最後一次嘗試還是失敗了。
看來這會是在無保障的外頭睡的第七天，瑞克想著，希望在入夜前找到一個偏僻而安全的位置，或許是廢棄的工廠或著倉庫，市區中的公園、車站廁所大部分都有人佔據了，就算暫時無人，那種熱門景點也讓人放心不下。
街頭不乏與自己處境相似的人，人類或著機械，無所事事地晃蕩或著躺在人行道旁的座椅。
人類使它警覺，見到結伴而行的人類男性，或在巷口抽菸、或與同伴咒罵政府作為、或著圍在火堆前取暖。
它見到躺在飯店前座椅的人遭到驅趕，業者對著那名男性大喊，見他無立即反應、來勢洶洶的向前。
失業者似乎受到了驚嚇，拉起破舊的背包迅速的逃開。
「王八蛋，別再給我靠近這附近了！」業者對著逃之夭夭的背影罵道。「再來我就叫警察了！」
飯店業者與他的同伴抱怨著，然後回頭、走回原本的所在。
為了不惹上麻煩，瑞克低著頭，使兜帽蓋住它的臉龐，快步前行。
隨著瑞克不斷地前行，人煙逐漸稀少，景物也變得越加荒涼。回過神來，它已經遠離了市區。
──7點38分，瑞克檢視了配置在大腦中的電子錶。
它察覺到距離自身30公尺左右的公路上，停著一輛卡車。瑞克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選擇硬著頭皮前進。
低頭、快步行走，麻煩就不會找上自己。口訣一般。
話是這麼說，有時瑞克還是會本能般偷看一下，確定對方沒有注意到自己、或著是否表現出了明顯的攻擊性。
與停在路邊、背對自己的卡車一步一步拉近距離、瑞克下意識的瞄了卡車的駕駛座一眼。
後車窗上的反光使辨識難度上升，又因為害怕看著對方的時間太長而惹怒對方，瑞克選擇移開視線，低頭前進，在卡車司機不在自己視線範圍內時、祈求對方並未注意到自己、或著是對自己的存在沒有敵意。
──距離縮短至10公尺。
瑞克再一次的瞄了卡車駕駛一眼，還是看不清楚，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看到了駕駛的後腦勺，還是說那只是立起的椅背。
還是看不清楚對方，瑞克在一秒內移開了視線，故作自然、要求自己冷靜。
──距離縮短至5公尺。
瑞克緊張地瞄了駕駛座一眼，這回它見到了椅背上方、顏色相近的頭髮。
繼續前進還是選擇花更多時間繞開？瑞克再一次的猶豫。
腦中出現了擲硬幣的畫面，硬幣被姆指彈向天空，翻轉、向下掉落。平穩的落在手掌上、同時答案被另一隻手所隱藏。
翻開，人頭，繼續前進。
瑞克戰戰兢兢地走向卡車，3公尺、2公尺、1公尺—
卡車司機沒有任何的動作，只是挺直了上半身、背對著瑞克。
逐步接近駕駛座，他好奇地向車窗內瞄了一眼。
瑞克發現到後照鏡中的雙眼緊密的闔上，此時才察覺對方的身軀似乎正顫抖著。
心中感到疑惑，不動聲色的向前又走了幾步，駕駛座上的男性的雙掌擺在下顎前，像是正握著某種東西。
銀色的金屬製品，前端被放入了男人的口中。
「先生，你還好嗎？」瑞克問道，站在車門旁。「需要幫助嗎？您的精神狀態看起來有些不穩定。」
──仔細端詳，瑞克辨識出了男子手中的物品、以及其型號。
駕駛座上的男性沒有回答，似乎沒有聽到瑞克的聲音。
「可以請您先把手上的槍放下嗎？」瑞克問道，提高了音量，然而它的人工合成音看來仍未穿透眼前的車窗玻璃，沒有傳達到對方的耳中。
「先生？」瑞克再一次提高音量，盤算是否應該舉起手、敲擊車窗玻璃。然而就在它猶豫時，駕駛的頭顱在它的眼前爆開，腦漿與血液灑滿了車窗，使人無法看清內部。
瑞克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一時間失去了主意。
它站在車門前，思考現在自己應當怎麼做。尋求幫助是絕對不行的，警方會直覺地將它視作兇手、將它逮捕歸案、丟進牢籠然後處死。
──不行，絕對不能報警處理。
果然還是當沒看到，直接離開嗎？瑞克想著。
遲疑了一會兒，在下定決心前環顧四週、確認周圍無人，然後試著打開車門。
──車門緊緊地鎖著。
瑞克舉起手、揮拳，它的金屬拳頭敲碎了車窗玻璃。它將手臂伸了進去、將門打開。
檢查無頭屍體的各處口袋，發現了內部放有兩張紙鈔的皮夾，將屍體搬出駕駛座、驅車離開了現場。
這就是瑞克與它的卡車的邂逅。
瑞克找了個無人占據的角落，將車停好位置，鎖上車窗、熄掉引擎，確認手槍在它觸手可及的地方。
此刻已是深夜，對人類而言是休息的時間。
機械人不需要睡眠，至少生理上不會察覺到這個需要，即便電量即將耗盡，也只會一直跳出警告的信息。
SV-177是近十年前推出的家用款，大量的操作需要依賴人類幫助，跳出的警告視窗促使商品的購買者做出決定，將機械人的系統關閉，連上電線為其充電。
在外多年，瑞克習慣將自己維持在省電模式，也會在無須工作的深夜時學習人類的作息，將自己調整到待機模式。薄薄的車窗玻璃無法給人帶來徹底放鬆的安全感，只能給予棲身於車內的人一些反應的時間。
──在充滿惡意的街頭，落單的機械人只能夠淺眠。
瑞克˙瑞奇想要一個真正的居所，讓它可以安心的關掉自己的電源、不必擔憂外界的侵擾。但當然，這樣的幻想太過奢侈而不切實際，畢竟以瑞克目前所有的積蓄，它連維持自己的電量都有困難了。
每逢夜晚，瑞克便會思念起安德森一家。
瑞克的初次啟動便是在安德森家中，初次接收到視覺與聽覺訊息，它見到的便是一家三口好奇的眼神，確認機械人是否正常開機的父親、對眼前的存在感到有些緊張的母親，以及雙瞳滿是新奇感的孩童。
瑞克˙瑞奇是安德森家少爺取的名字，雙親將機械人的命名權給了當時三歲的他，這個名字從他的口中吐出，也不知道當中有何意義，或許只是覺得這簡短的音節唸起來挺有趣。
瑞克欣然接受了這個名字。
還記得三年前，瑞克與安德森一家坐在客廳觀賞新聞，看著電視機中某政黨的發言人初次發表了「在人類家中幫傭的機械人應該擁有姓名，並應有正式的身分證件」的理念。
「那麼瑞克的全名就會變成瑞克˙瑞奇˙安德森呢。」父親打趣地說道。當時誰也想不到這句玩笑話會成為現實。
與安德森一家看了許多新聞與談話節目，也看著國內一點一點的改變。
機械人應有人權的呼聲逐漸高漲，似乎越來越勢不可檔，然而瑞克本身對這件事卻沒什麼感覺，只是一天一天與安德森一家相伴而過，聽著老爺的對爭取機械人權利的嘲笑、看著支持者與反對者的攻防論戰，像看著與自己相當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直到一年前，機械人人權法案通過。
瑞克得到一張公民證、然後被帶離安德森家的住宅。它記得那一天，安德森家的少爺哭紅了鼻子，偷偷的將一疊鈔票塞入它的口袋中。
影像在瑞克的電子大腦中回放，察覺到這麼做太過耗費電力，瑞克停下了影片檔的播放，選擇將自己調整到待機模式。
「晚安。」瑞克對自己說道。
創作內容
《瑞克瑞奇不明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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