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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只看見了溫暖的白。
溫柔如子宮般的白色光芒裹住了我的一切，使我自然的感到安心，那份難以解釋的感受令我無法確定我究竟置身夢鄉、亦或是處於現實之中。
迷惘、大腦同時卻又異常清醒，我想我或許就位在兩者間的平衡點。
意識逐漸清醒，大腦緩慢連接感官，然而我卻無法立即掙脫夢境，只能耐心等待我的整個軀體蘇醒。
眼前的白，便是感官在連上腦部前的空洞時間。有一瞬間我是這麼斷定的。
感覺不到風的流動，空氣十分乾爽。
我並不確定自己是在何時睜開了我的雙眼，可能在清醒過來的那一刻便已無意識執行。
最初，我意識到了正平躺在有著些許硬度的物體之上。所見到的依舊模糊，眼珠有著些微的刺痛，似乎是因尚未習慣白光而產生。
兩旁矇矓的圍欄，有一刻真以為自己是被放置於特製床鋪內的嬰兒，以一個嬰孩的視角望向沒有能力觸及的外部。
為了遮擋刺眼的光線，我試圖將手掌舉至眼前，方才發現沒法移動自己的手臂。準確地說我並非無法控制我的雙臂，而是沒有辦法抬起我的前肢，像被某種東西固定住一般。
立刻產生的驚慌令我徹底脫離了迷茫，位於兩側的景物隨之清晰，不再像剛才那般高聳，顯出被我所忽略的金屬光澤。
並非起初認定的木製圍欄，而是一根又一根宛若蜘蛛枝節的銀色器械。恐懼令我無法自制的掙扎，試圖擺脫眼前的噩夢以及束縛。
但下意識的動作並沒有促成任何實質上的助益，只是獲取了兩項資訊。
──首先，我並非仍棲身於夢境。
──第二，綑綁住我的道具非常牢固，非一時半刻即可掙脫。
必須盡快弄清楚自己身處什麼樣的事態。我如此告誡自己，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勉強能夠移動我的下巴，因此可以確認身上的限制是由堅韌的皮革所造成，皮帶將我的四肢和胸、腹部固定在某物，根據周圍所見的擺設推測，那個「某物」或許是病床一類。
──汗水浸溼了背部，髮際也結出了燥熱的汗珠。
我聽到了令人不寒而慄的聲響，向我昭示著機械已經開始運作。
其中一根銀色肢節稍稍抬起，前端像是注射器一樣的構造面對著我，像在思考著軀體的何處最適合下針。
我開始掙扎，拼命的扭動身體，試著撐開抓住我的數條皮帶。針筒逐步靠近我的手臂，但那些可憎的皮革造物卻仍然不為動。
──快啊！
我在心中默念著，不斷不斷的重複。
無意間張開了嘴，出人意料，傳出的並非我所想的字詞，不過是簡單的悶響。我花費數秒的時間才明白嘴被人摀住這項事實。
手掌的溫度不同於無生命的機械，不知為何竟使我感到安心，不自覺短暫地停止了反抗。
就在我困惑與放鬆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手臂內側傳來一陣刺痛。疼痛使我再度開始抵抗，但那手掌以強硬的態度壓制住我，直至針管從我的血管內抽出才鬆開箝制。
仔細端詳面前的手掌，膚色白皙具有彈性，指節纖細得有如女性，指甲似乎經過修剪，整理得相當整齊。
這張手掌讓我不由得產生了好奇，我的視線由指間緩緩掃向手臂，追尋著手臂的擁有者。
搜索源頭的途中，我卻注意到那條手臂僅擁有完整的前端，手肘之後卻沒有皮膚及肌肉的包覆。
銀色骨骼頓時勾起了我難以抑制的恐慌，催促血液的流動。正當我準備再次進行無用的掙扎時，一股異樣感竄上心頭。
短暫的麻木向全身擴散，我隨即察覺到自己的軀體恐怕出了些問題。
四肢及肩頸並沒有回應我的指令。
感官與其的連結遭到刻意阻隔，我已不再擁有控管肢體的權利。經過數次嘗試後，我得出了只有眼球有辦法依據自己的意願動作這項結論。
機械手臂向後退去，離開了我的視線範圍。同時正上方潔白的天花板出現了一道長方形縫隙，表層一分為二，凸出一塊狀物體緩慢的下降。
那塊狀物很快地停下，從它暗沉而光滑的鏡面不難推測出其功能近似於螢幕一類。
兩旁細瘦的機具開始了動作，數量大約有十數支，我並沒有去細數。
它們團隊配合得乾淨俐落，精準的在肌膚之上畫下一條條定位用的墨色痕跡，似乎迫不及待進入接下來的程序。
那些機械與我的軀體拉開距離，短短停頓後有節奏的將自身摺疊、收縮，然後退出了我的視野。
正上方的螢幕以清晰光芒映出遭受捆綁的我，與原先的倒影重合。我可以透過它窺見一台與方才作出標記的機械相當類似的削瘦裝置，同樣擁有一節一節粗細如人類指寬的亮色甲殼，相異之處在於機器的前端。
裝置著姆指大小的圓形，由鋸齒狀邊緣這一點可以毫無疑問的確定擁有切割物品的功能。
微型圓鋸靠向我的腳邊，突然停了下來。
不知為何，我竟心生無關緊要的疑問。
──為什麼只使用了一台圓鋸？
機械發出由高速轉動而產生的嗡嗡聲響打斷了思索，繼續貼近腳踝上的黑色筆跡，毫無遲疑的切入皮膚。
深度超乎預期的輕淺，實際上，姆指大小的鋸子有九成以上部分顯露在外，而且詭異的是，在微型圓鋸逐步環繞腳踝的過程中甚至並未見血。
──什麼啊。
眼前的畫面使我不禁啞然失笑，心情稍微放鬆了些。
但隨著機械割開小腿肚、於膝蓋表層畫出橢圓形、向上劃過大腿外側、延伸至左側的骨盆，一股寒意攀進我的後頸。
──這個東西到底想對我做什麼？
鋸子時常停頓，但它短暫的靜止像是經過嚴密計算，筆劃應當抵達盡頭時便停下，無留戀的移動至下一個起點，然後畫下另一個線條。
像遭受冰冷的高度控制。
它劃開了我的側腹，將筆鋒拉至我的腋下，停頓。
在手腕繞了一圈然後切開了左壁的外緣，在軀幹與手臂的連接處再次繞了一個圓。
此刻眼角餘光已能暼見鋸子的存在，看著他旅經肩膀上的墨跡，然後超出了我的可視範圍。
不需向上查看也可以知道圓鋸抵達肩頸肌肉的交匯處。
接下來那台沒有溫度的機械再次進入視野，向右移動。
十餘秒過後我再次見到那個銀色的身影，朝著同樣的方向移動，居別在於這回它緊貼著我的下巴。
上方的螢幕顯示鋸子回到了圓形的原點，開始由頷下沿線向上動作。途中並未理會頭髮的存在，漠然的推進直到抵達太陽穴上方大約半公分處。
踩上有著微小弧度的軌跡，前往右側的相對應處。
又是經歷我無法窺視的數秒，微型圓鋸回到位於左側太陽穴上的起點，拉開與我的距離、停下轉動的圓，再前往頭部右側的深色線條，向下將筆跡延展至右側的頷下。
越過了頸部，於和左側相對應的位置繼續工作。隨後，它順勢而下，以相反的順序重複做著與另一端相同的動作。
在腳踝上畫出一個完整的圓，然後開始切割雙腿的內側，最終，它的職責止於左側腳踝。
裝備著微型圓鋸的機器將肢節舒張、收縮，退場了。
隨著它心滿意足的離場，三具前端相異的金屬人造物躍上大銀幕。
透過螢幕可以大概的看清機械裝置著什麼樣的構造，兩台前端附有微小的倒勾，而另外一具則裝著與粗略切割皮膚的鋸子相似的圓盤，不過相較之下顯得更為扁平，直徑稍長。它們以相同的原點接續了離場同伴的任務，倒勾各抓住了腳踝上方左右兩端的皮膚，圓鋸左右來回擺動，有節奏的往上掀起小腿表皮，露出表層之下的紅色肌理與血管。
工程小組就這樣將腳踝至膝蓋下方的肌膚切下，過程中亦未見血。
它們繼續前進，清除膝蓋骨上方的皮層。同時另外一組機具開始了動作，切割小腿背面的表皮。
詭異的場景使我在頃刻之際不知該如何應對，大腦似乎尚未理解目前遭遇的反常狀態，因此在此時我反而異常的鎮靜。
但反常的鎮定也在目睹大腿僅剩紅色肌理後灰飛霧散。
我開始認定上方的螢幕是個進行玩笑的道具，一個騙局，這整件事都是場經過設計的騙局，緊接著當眼前的螢幕無法繼續圓謊、也就是當剝皮小組進入受侷限眼球的可見範圍內時，會有某個整人節目的主持人走出來，和某個朋友為我鬆綁向我道歉。
──是啊，肯定是這樣的。我只是上了未知的整人節目，電視上的這些節目不都是這樣的套路嗎？
我想著，試圖忽視反問我的耳語、試圖忽視在耳邊訴說著真相的低語。
我也開始思索周遭的一切是否只是個惡夢，縱使我早在醒來時便已否定了自己身在夢鄉的可能性。
完成被賦予的工作後負責左腿的機械迅速收起，左右兩側各出現了一組機具，勾起骨盆上方與脅下的皮膚，扁平的圓鋸沿著先前作為記號的切痕，左右一致的推進，跟隨節拍將軀幹的肌膚鏟起然後有效率的把被切下的表皮掃落一旁。
當腹部到鎖骨下方的大片皮膚在我的眼前脫落、透出令人恐懼的紅色紋路，我頓時感到一陣反胃。
此時的反胃只能夠作為一個形容詞，用來描述親眼看見大面積皮膚被剝下時的心理感受，因為事實上我沒有辦法真的感覺到我的胃翻騰、酸液沿著食道往上竄出之類在人類面對超出常識事件時自然的生理反應。
完全的清醒讓這整件事顯得更加噁心，感受對自身的控制及本應擁有的權利皆被他人所奪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緩慢掠奪。
只能無奈看著頸部肌膚被以不傷及血管的手法撕下，這副身軀的主人卻毫無抵抗的能力，什麼都做不到。
所以我閉上了雙眼。
──想著逃避
──想著脫離這樣的惡夢
祈禱著、否認著
但光線再度唐突的侵入瞳中，銀色的物體走過我的眼前。
一時半刻我並沒有辦法理解發生了什麼，直到我嘗試回到隔離外界的黑暗裡時，我才發現我做不到這個理應簡單的動作。
它們並未讓我保有作為人類尊嚴，包含自欺欺人的資格。
雙眼適應燈光的瞬間，我看到了一個可悲的紅色物體倒映在深色的鏡面。
眼皮遭到剃除、臉皮也被割下，詫異的突出球體直直的瞪視著我。
沒有了臉皮的包覆，我只剩下醜陋和猙獰的內襯。
餘光可見機具工作著，圓鋸將頭皮連同附著其上的髮絲剔下。
──而在那一刻我明白了。
我曾困惑為何這些機械並沒有選擇更具效率的手法，但不論是眼前懸掛於高處的螢幕還是緩慢的過程都是為了折磨我、取笑我、欣賞我的痛苦，強迫我經歷這個荒謬至極的手術只是為了滿足創作者的病態幽默感。
製造了眼前瘋狂景象的人想要逼迫我觀賞自己遭分解的秀。
另一組機械剝下右臂的皮層。
然後是右腿。
最後四組機具同時處理手掌以及腳掌，精確切下保護手指前端的指甲、輕柔卻沒有憐憫的取下手腳的皮膚。
我可以看見失去防護的肌腱不完整的包覆著骨骼，幾條血管輕微的顫動。
完成後這四組機具便立刻毫無留戀的退出舞台。
五支銀色枝節由兩側移動到我的腳邊，它們前端裝備著扁平刀刃，以附有倒鉤的刀鋒開始上下移動，切割腳背上連通彼此的肌腱。以凡人無法達到的速度工作著。
此起彼落的機械肢體對正在進行的手術毫無感受，它們無法擁有想法，自然沒有謹慎的概念，但它們被創造出能夠以人類無法做到的效率執行任務的能力，大膽似乎無法作為機械的敘述，令人心驚的快速與動作都經過完善設計。
肌理遭到去除，留下血管與白骨，以及交錯其中的神經。
機具的程序與過去並無不同，左足、小腿、大腿按順序處理，軀幹則動用兩組團隊，將胸、腹部及後背的肌肉等剔除乾淨、刮下脂肪，被留下的血管、骨骼懸掛於鏡像，透過錯縱複雜的神經、血管與肋骨，我可以看見放置於內部的器官。
我對臟器的無奈感到噁心，那些不規則的形體跳動著，對荒謬無能為力。
左臂骨骼之上的肌肉也被刀刃剔除了
──然後是頸部。聲帶被機具剪下，徒留紅色線條中的白骨。
──輪到了我的頭顱。
牙床裸露，互相連接的各處紋理被切下，拋至一旁。
──然後是我的右臂。
──最後是我的右腿。
眼前的我只是一頭怪物，怪異的白骨與怪異的紅線，再也無法被他人視為同類。也許我會作為一個有意識的活標本，被某人列為一項展示品、一項戰利品收藏。
那會是我的結局嗎？
另一組機具並未打斷我的思索，只是簡單向我告知這個凌辱節目尚未結束。
微小的電鑽在骨骼上挖出一個個空洞，鋸子深入其中，以不傷及周遭的手法將較大的骨骼分為數片，鑷子則負責將經處理後可移動的部分取出。
我是犯下怎樣的錯使我淪落於此？
整條左腿向下塌陷，包括膝蓋的支撐物都已被挑出。
──為何我會得到這樣不公的命運？
銀色的工具緩慢的拆解左臂。
──這不是真的。我這麼告訴自己。
機械潛入僅剩脆弱保護的體內，當它們浮出扭曲的紅色樹根時帶著經過切割的肋骨，將無用的骨骼往旁丟下。
──這不是真的。
我再次在心中默念，試圖說服自己。
接下來它們將脊椎分段取出，不假思索。
恐慌添滿了內心，心臟卻未改變收縮與放鬆的速率。噁心的感受在腦中抽動、拍打著，無法形容的感受不斷的膨脹、擠壓我的大腦，然而我卻無法使那樣的痛苦宣洩而出。
右足及臂膀內部的骨骼同樣被拆卸而下。
我明白為何機械改變了次序。
一組圓鋸靠近我的前額，而另一組機械負責頭顱的下半部分，高速轉動的圓形切除了下頷骨，
我無法聽見切割產生的刺耳噪音，但我能夠感受到頭骨的振動，那惱人的聲響傳入顱內，持續的躁動刺激著我麻木的神經。
鋸子的面積無法遮擋我目睹自我緩步解構的過程，頭骨變成一塊又一塊的零件。它們持續運轉直至完成份內工作。
螢幕在我的面前關閉然後消失，我感覺到最後支撐我的物體開始前傾，床緩緩立起，逼迫我望向前方同樣直立的長方形鏡面體。
像個心滿意足的理髮師在大功告成時詢問客戶是否滿意般。
難以相信鏡中回望我的怪物曾是個人類，眼前的東西只有裸露的大腦、血管、神經及臟器，怪異的塊狀物及管線被固定在手術台上。
──病態的幽默感……嗎？
機械肢節由兩旁向外伸展，刀刃轉向搭在兩顆眼珠的後方。
然後
我回到了我所期盼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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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整理時發現了高中時寫的舊文，要我說的話就像整理房間時找到了完全被遺忘、甚至忘記自己擁有的本子，拿出來用吧！耳邊有個聲音這麼告訴我。
創作內容
《生而為玩物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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