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0》是林憶蓮2018年12月發行的錄音室專輯，也可能是林憶蓮最後一張錄音室專輯。不知道是否這個緣故，這張專輯也沒有實體專輯了，似乎也不打算宣傳了，連MV都是製作團隊拜託出來的。
而在經歷過《蓋亞》的洗滌，又幾乎不打算考慮市場的情況之下，其實多少都能嗅出這張專輯會是多考驗聽眾的耳朵，如果曲高和寡，可以說是預期中的事情。
老樣子，曲序先：「breathe in… breathe out」、「太陽系」、「纖維」、「晨光」、「rivers」、「沙文」、「歸零」、「幻覺動物」、「魅惑」、「一呼...一吸」。
打開序曲的是「breathe in… breathe out」，可以說是極簡，僅有鋼琴的伴領，甚至沒有間奏地延續，很徹底地表達呼吸是多單純的事情。
這首開場白非常地美，林憶蓮的口吻控制得太精準了，縱使編曲已經把整首歌侷限在非常輕的狀態，林憶蓮還是在這個狹窄的力道範圍內下切割出數個層次，而且遊走出漂亮的弧線，她可以在氣音之上在施一點力，又藉此淡化每股力的銜接之處，讓堆疊出來的演繹聽來相當滑順。而且這只是開場，不到三分鐘的時間，還沒意會過來。美麗稍縱即逝。
能做的彷彿只剩下呼吸，下一幕將在宇宙無止盡地漂流。「太陽系」營造出虛無縹緲的空間，像是毫無意識般地被剝奪五感，恍惚之間，林憶蓮遠處傳遞的歌聲，聽來彷彿是與世界失聯後，所產生飄飄然的自我幻覺。連在第二次主歌那下宛若與隕石的碰撞，散落幾片殘骸後，也毫無所謂地繼續往向看不見的盡頭，像是被遺忘著但又無法死去。
整首歌就呈現出絕緣所有外在刺激的薄弱意識……而且是僅剩意識，毫無生機的枯木死灰。像是在副歌的時候，林憶蓮空靈音色與和聲的催眠灌輸，使得曲中編曲罕見的低音震盪也無法撼動這絲冰冷，很具有想像空間的遼闊。
「纖維」如同歌名一樣細膩。近一分鐘的前奏其實很有意思，聽來很緩慢卻有各種縮時場景被濃縮進去的感覺，這營造出很強烈的人性，明明很快速地瀏覽過往，每一刻卻都是慢動作。也有把聽者從「太陽系」的汪洋宇宙之中拉回到房間的動態感，我覺得可以同時解讀出兩種含義。
入主歌後，編曲相當呼應著歌詞做出了情緒的累積。起初的房間空蕩，雖然琴聲交織迴盪出波波漣漪，彷若事過境遷般已經能夠接受。不料，第二次主歌把回憶帶到分手的當下，每一句最後的承諾都是一下帶有崩毀的輕輕敲打，副歌微弱地呼嘆和聲與更攀升的琴音音階，都是暗示著已無法在平靜面對。進入Bridge後，樂器掀起了一陣狂風，將蒐集起來的纖維吹散於空中，最後於結尾之中緩緩飄落。這意境帶得太淒美，而且搭配旋律是整個銜接毫無空檔的，一氣呵成的情感曲線。
面對極有起伏的編曲，林憶蓮則採用最柔和的語氣來詮釋這首歌曲，氣音的拿捏完全沒有刻意的感覺，表面上會覺得它聽來面無表情，實際上像是把一條行進的直線曲捲得很細緻，磨過耳朵的時候你才能感受到紋理。如此讓這首歌聽起來是道暗湧。聽者則是可以從一個剖面的角度，去聆聽是怎麼以若無其事的角度去藏起心底的遺憾。
非常喜歡「晨光」在副歌的一種律動感，聽起來很輕盈，但隨著林憶蓮一字、一字地吐出，又像黏膠一樣一碰到就附著不放了。從第二次副歌開始加入的和聲，不僅增加了層次感，句子堆疊起來的方式、詮釋的語氣，每次氣息間都像呼出了飄浮上升的泡泡，像是蒲公英般，造就出一吹就飛散的空靈美。最末端的隨意呢喃，讓氣氛交付給各個方向的和聲，組成毫無束縛的溫柔。
有意思的是，這輕撫的歌聲是乘載在彷若風掠過了百葉窗簾（尤其是第二次副歌，吉他刷起來的時候。），建構出千變萬化的編曲之上。像是穿透了不同的時空與領域，可林憶蓮的聲線始終如一，擁有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優雅，無視環境再如何變遷，都與世隔絕地沉溺在只屬於彼此相望的浪漫小空間。
「rivers」是一首很冷冽的英文單曲，可以想像一個從不軟化示弱的女聲，用了她所能用的，最溫柔的方式來表達請求。
歌詞將河流意指兩人之間的愛意，那麼編曲的電子節拍就宛若內心的悸動在跳躍。但林憶蓮卻用了輕柔的氣音音色，帶了一點冰寒，掩飾著內心盼望，不露神色，似乎都快可以聽見於冷空氣中呼出的白霧。
於是這種衝突感造就了一種剛柔並濟，那些編曲震盪出的情緒像是被關在一塊冰冷的金屬裡頭來回反射，再藉由林憶蓮的聲線散發了氣息惹人注意，倔強中帶點楚楚可憐，滿有性格的。
接下來兩首歌，是林憶蓮在專輯中唯二有爆發力的單曲。
主打歌「沙文」最有趣的是點是五月天阿信，一來是你不曾想過阿信會唱著吳青峰寫的歌詞；二來是阿信扯著聲帶的聲音，其實很陪襯林憶蓮輕鬆愜意地信手拈來，為這首發聲的歌曲多添加了一點他人角度，掙扎呼喊的氛圍（有意思的是，那麼阿信的角度是加害者還是受害者？），強化了林憶蓮在和聲中的拒絕，一柔一硬地相互呼應，反而成為了歌曲中的要角。
於是這首歌的力量反倒著重於偏搖滾、拿捏適當的編曲與巧妙安排過的和聲之上。主要旋律唱的部分，林憶蓮除了主歌末段與阿信的和鳴富足力道以外，其他部分反而帶出一種憐憫或點到為止的口吻，不僅讓它跟前曲比較有銜接，也讓這首歌的思路營造出一種混濁感，時而低落地發問；時而壓抑著怒火，綜合了外人與自我的觀點，將對比的情緒翻攪在一塊。
然而「歸零」則是徹底喚醒了這張專輯，在這張幾乎全程都以極輕、氣音的詮釋之中，這首單曲完全跳脫了出來。「沙文」成了一個階梯，讓它不至於太過突兀，她循序漸進地走了半張專輯，爬上來後終於可以盡情狂飆，實實在在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高音亮成這樣，寶刀真的未老啊，飽和又不讓人感到半點吃力。
所以也真的不必要其他多餘的東西去點綴她了，多少都可以感受到除了歌藝，各方面都簡化了不少。故這首歌就好好聽林憶蓮飆得過癮，再輔佐專輯中的其他歌曲後，不得不懾服於她的唱功有多全面，在這張專輯將柔軟劃分數個層次之際，也用這首歌來個殺傷力十足的回馬槍。
如同歌名，「幻覺動物」帶出了隱隱約約的氛圍，像是正處於半夢半醒之間，再配上林憶蓮展現出的氣音，有點身處空蕩之處，卻聞聲不見人，無法逃離只能聽著甘願卻心酸的自述。
編曲上帶出窒息的陰暗，每一下沉重的鼓點震出來的氣場，讓每個迷濛的樂器都宛若殘燭，聽起來非常地負面。隨著樂曲的行進、伴奏的堆疊，將林憶蓮的聲音拉出了距離感，最終這份盼顧將自己燃燒殆盡，化作灰燼飛散，作為放下，或說心死。
緊接來的「魅惑」還真的十分地妖媚，和聲在歌曲中像是巫術魔咒的頌唱與呢喃，使得這首歌的魔性更為蔓延。
林憶蓮的演繹帶了挑逗的念頭，但這個挑逗聽起來非常地老江湖，她並沒有像年輕人一樣賣弄著性感，但是每個咬字之間的吐息都讓勾引的意圖更加明顯，猶如修行千年、熟識世間的女妖，將一切都掌控住。副歌每兩個字分出了輕重，跟旋律搭配更有種步步逼近的恍惚感。
樂器從一開始的電子跟低音，營造出一種煙霧瀰散開來的情景，在間奏的時候又整個緩慢下來，有種Slow Motion的感覺，而且還在中間安排了一個慢慢擴散開來的輕嘆，很有電影般的運鏡感，不知不覺已經陷入昏眩之中。
李焯雄也在最後一段副歌的時候玩了一些排列組合，迎合了曲子想營造出來的混淆與錯亂。
專輯結尾「一呼…一吸」是開場「breathe in… breathe out」的中文版，而且篇幅也增長了，編曲也更豐富了一點。
但坦白說我不太喜歡，可能是已經是英文版的極簡已經深深烙印到心中了，而且我覺得極簡的鋼琴更契合所謂平實的「呼吸」，而這個版本則像是是把林憶蓮身置在音樂廳之中，編曲發散得漂亮，由小我慢慢延伸至大宇宙的氣派，一種超脫世俗的大器。故我相信還是有聽眾是喜歡這個版本的。
雖然編制上可以說是個人喜好，但李焯雄的詞在這裡聽來，我是覺得有點艱澀，導致咬字並沒有英文版的那麼流順，英文版的「Each day that I」的順暢口說真的沒辦法在中文表現出來，變得只能一字一字唱得清清楚楚，導致這個「呼吸」其實沒有很自然而然。
而且或許太過於執著「一呼一吸」四個字，變成有點想寫宇宙宏觀，卻又常常需又拉回來的矛盾，可能一開始直接把主題拉遠會更好一點？我是覺得有點小可惜。
我真正開始聽林憶蓮的時候已經是《蓋亞》了。所以當我對林憶蓮的印象，除了那些被後輩翻唱過後的暢銷單曲，以及綜藝節目的樣貌，其實就已經是現在蛻變、進化過後的她，我也不曉得這算是幸運還是可惜。
不過也就因為如此，我想要盡可能地拿掉林憶蓮這三個字去說說感受，畢竟我也沒辦法去比較她的過往。
回歸專輯本身，誠實地說，我覺得若拿掉「沙文」與「歸零」，那這張專輯非常地有一致性，它就會變成一個相當悲劇的感情故事線，從失去到回憶，最後墜落的過程，相當地虛無飄渺。
所以倘若以這個角度來看，「沙文」與「歸零」就有點沒有適合的位置，雖然還是可以以一個插曲的角度來解釋如何被安插在專輯之中，不過也不用那麼刻意圓場，畢竟怎麼解讀說到底也是一種藍色窗簾。
但換一個角度來看，放了「沙文」與「歸零」亦是個很漂亮的選擇，雖然說整張專輯都以輕柔的聲線詮釋對林憶蓮或聽眾來說，肯定也是沒問題的，但是這兩首歌在專輯中間的位置擔當了很棒的轉折處，變成了以一個驚喜的方式瞬間把專輯徹底反轉了一圈。
它也證明了她的專輯的容納成份有多高，因為你會覺得意外，但不會覺得不妥。同時這也讓你無法將她輕易地定型，她就在你正覺得整張專輯要一路如此的時候令人措手不及，而且某些大眾確實也只想聽這類。
甚至你可以說，一張專輯本來就該這樣安排，只是林憶蓮在同樣的路數上表現得太淋漓盡致，以至於有似乎好像沒太必要的誤會。
但我們撇開那些甚麼統整性、概念性的東西，純粹放寬心去聽這張專輯的話，你會驚覺每首歌都依附著一個象徵的媒介，使得它們獨立聆聽之時，也有足夠的深度以供咀嚼，使得有身歷其境的感受，真的像身處太空、真的像早晨醒來、真的心神搖曳，整張專輯的編曲都將主題描繪出來了。
而且專輯中大部分的曲目，都是輕、柔、氣的演唱方式，其實非常誇張，她居然可以在那麼狹窄的聲音使用中，分割出那麼多面貌與表情，竟真的不會讓人感到一絲乏味，檯面上的女歌手能辦到的屈指可數（更何況她還展現了另外一面。）。
總而言之，這張專輯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方在於，明明聽來沒有太多情緒上的起伏，卻可以讓你聽出她內心真正想說的；明明沒有很直接地表達她的心態，卻能讓你感受到，似乎面對所有的事物都是很成熟、很穩重的思想；明明唱得是小我，卻能把主題撐得非常得龐大。
這種高度是多少讓人感到有點矛盾、有點摸不透、有點不符合人之常情，就如同這張專輯呈現出的殘像感，感覺不太到真實的境界。
所以如果能夠接受，這應該會讓人想繼續探尋、繼續找一些細節來品味她每一處的意境，等理解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發覺到這張專輯的美妙之處，看的視野相當地遠而寬闊。
好好地剖析它吧。
若只想接觸單曲，我推薦：「纖維」、「太陽系」、「歸零」、「晨光」、「rivers」、「沙文」。不過說真的，聽整張吧，畢竟每首歌以個體來聽，都有建築出它該呈現的畫面，但取決於你喜歡哪種口味，而且聽整張才更能體會到林憶蓮唱功的細膩。
以上皆為個人觀感，若有冒犯請見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