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深埋的過往
回到了位於城鎮外郊區的住所時，已經是圓月高掛的午夜時分了。雖然奧拉出身於最為寒冷的凍北區域，但在慕冬季還未完全離去的深夜，依然會令她不自覺的打起哆嗦，尤其是在這沒甚麼遮蔽物，又常刮起陣陣寒風的郊區。
從訓練的地點到住處，需要走上一兩小時的路程，就算是搭乘馬車最快也要一個小時多，但奧拉與奎絲忒依然願意住在這幾乎已經出城的地點。一來是想繼續過著以往那遠離塵囂的生活，令一個原因則是奧拉不想太過於頻繁的進出城鎮，以免自己的容貌被認出，更何況她與奎絲忒都是來自北方的烏洛娜族，那樣的美貌無論是誰看見都會難以抗拒的回首的。
推開了嘎嘎作響的老舊木門，迎面而來的是一陣房屋內的陳舊氣味，奧拉並不討厭這樣的味道，反倒是有點喜歡，因為這氣味總令她想起了在故鄉的老家。
她先是讓奎絲忒坐在玄關的木椅上，接著開始在手中引導起咒能，一顆閃爍著微光、像是星點般的球體從她的手中浮現。伸出了反手，光點便隨著奧拉的意志緩慢的飄向了屋內所有的燭台，同時也點亮了它們，照亮了無邊的黑暗。
在簡單的替奎絲忒進行梳洗，擦拭掉她身上的殘留的血漬並換上乾淨舒適的衣物後，奧拉便將她抱回了她位於二樓的臥室。
皎潔的月色透過床邊的窗戶照了進來，奧拉倚靠著這般的光亮看著躺在臥床上、呼吸已恢復平靜的奎絲忒，她回想起了剛才在研究室與烏弗洛特起的爭執，以及自己在黑袍術士面前所露出那激動、失序的所做所為，她感到了一陣羞愧。
奧拉握住了身處睡眠中的奎絲忒的手，喃喃自語道：「果然…一個人的弱點被刺傷時，就會做出愚蠢的行為呢，就算再怎麼盡力的想保持風度與冷靜，終究還是敵不過憤怒的掌控。
「奧娜…如果是妳，會怎麼樣應對呢？雖然族裡的人總是景仰著我的學識，崇拜著我對咒術的鑽研，但其實我更想學習姊姊妳那面對任何突發狀況都能夠保持冷靜的態度，可惜的是我總學不來，要是我也能效仿妳一點，或許自己也就不會淪落到這樣的處境，也不會將整個部族都拖下水了吧……」
奧拉輕吻了下奎絲忒的額頭，就提起了燭燈走出了她的臥房。下了樓梯，漆木的大鐘正好響起了整點的鐘聲，但奧拉還沒有要就寢的念頭。
她走進了那堆滿書籍、紙張散落一地的個人書房。這是奧拉回到中央大陸後，唯一能讓她專心研究咒術的場所，雖然稱不上是寬敞，地板也已被腐蝕到些微下陷，窗戶甚至無法完全隔絕寒風，但那能夠讓自己埋沒於書本的空間，總能令她快速進入絕佳的專注狀態。
奧拉從成千上萬的咒術書捲與學術書籍中，快速的抽出了自己接下來會用到的那本，接著沖泡了杯熱茶以支撐被睡眠侵襲的精神，同時也暖了暖自己些微發凍的手。
她坐了下來，看著窗外那久未呵護的花園被強風吹得更加紛亂，心想著不知何時才有機會再重新維護它，但看了看自己左右兩旁那已經堆到天花板的書籍，又想著，替書房多添幾架書櫃或許更為優先。
在短暫的歇息後，奧拉提起了已蘸好墨的羽毛筆開始寫起關於研究的日誌。撰寫日誌是奧拉每周的例行公事，自二、三十年前起就沒有中斷過，即使自己不再被研究學院所承認也一樣。
研究日誌 NO.9735
學者:奧拉‧露爾菈提雅 聖輝歷1479年2月3日
季節－幕冬之末，繁春之序
再過三天，就是計畫實行的日子了，同時那也是奎絲忒啟程的日子，雖然感到萬般的不捨，卻也是無法避免的。
回想起約莫五年前，烏弗洛特找到了隱居在凍北的奎絲忒與我，雖然那時心裡早已料到會有這天的存在，卻沒有想到會來的這麼快速。
烏弗洛特真的是個觀察細膩且聰明狡詐，同時也非常擅於操弄人心的傢伙；只是在門口對談的短短十幾分鐘，他就察覺到奎絲忒是足以拿來威脅我的把柄。
打從開始扶養奎絲忒的那一刻起，我就從未向她提起那段被我所隱藏的過去、以及關於她自己的身世。在她的面前，我一直都維持著當年擔任「天鷹」首席時，那仁慈無私、主張著和平、厚愛著一切的形象，我希望她能成為一位善良、富有著慈悲的孩子，無論是哪位母親都會這麼想的吧。
但，烏弗洛特不這麼想。
他一步步的用言語逼進著我，慢慢的在奎絲忒面前揭露我所隱瞞的罪過。唯一封住他嘴巴的方法，就是答應他的要求，回到中央大陸並協助他們再一次的展開根絕混沌的計畫。然而，那時的我還不知道，計畫的核心除了由我來施展的咒術以外，還有奎絲忒那超乎想像的再生體質，如果當時能夠知道的更加詳細的話，是絕對不會參與的。即便再次與世界為敵，也不足為惜。
然而我依然不明白的是，烏弗洛特為什麼會如此迫切的想進行防範混沌的計畫，過去的他不是這樣的，究竟是甚麼樣的報酬驅使了他，是龐大的賞金？是肥沃的土地？亦或是崇高的地位？不…這些都不是他所想要的，他的心理到底在有著甚麼樣的打算…
無論如何，我都必須成功的替奎絲忒送行，這是我最後能為她所做的。我必須保護她到最後一刻，不……不只是為了她，同時也是為了奧娜姊姊，為了族裡的所有人。
奧拉將羽毛筆擱下，滿意的闔上了日誌。在她提起燭燈準備離開書房前去就寢時，一陣強大的寒冷冬風將書桌前窗戶的生鏽窗鎖給吹斷了，一瞬之間，沉靜的書房呼嘯著狂野的風聲，前後擺動的窗戶也發出了吵雜的碰撞聲響。
奧拉穿過了由紙張所構成的漫天風暴，好不容易才關上了作響的窗戶，並用了簡單的咒術將窗鎖給融了起來，但那強勁的夜風讓原本就已雜亂不堪的書房變得更加混亂，成千上萬的紙張在空中緩慢飄落，所幸的是那層層高疊的書籍沒有因強風而倒下。
雖然奧拉打算待到明天，精神飽滿時再回來進行整理，但一張與其他白色書頁不同的紙張吸引到了她的注意。
奧拉伸出了手將那不小的紙張給抓住，是兩張被釘在一起的斑駁破舊、已從白色退成薑黃色的剪報。
蓋在上方的那張是一份報紙，上面印著奧拉的畫像以及斗大且駭人的標題－『殘虐的詐欺者』，而下方的那張則是張印有皇族徽印的公告，雖然字跡已斑駁不堪，但依然不難看出上頭詳述著奧拉對於某種咒術施展的失敗，以及她已被拔除天鷹首席術士的訊息。
奧拉看著這兩張破舊的紙張，她自嘲的一笑並喃喃自語著：「想不到我一直都留著…是想告誡警惕自己別在做出同樣的事嗎？到了最後，卻還是踏上了同樣的道路……」
她雙眼低垂的看著舊剪報，回憶起了那天的經過，即使已過了那麼多年，依然歷歷在目。同時，那也是方才在研究室中那短暫打盹的後續。
約莫十五年前，一個晴朗且涼爽的午後。那一天，整個中央王城中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抑或是騎士以及術士，全都抱持著前所未有的高昂情緒，這是在這趨於滅亡的世界中難能可貴的景象，全因為皇族的代理發言人在好幾個月前所貼出的一份公告，上頭告知著一名卓越的首席術士即將為他們剷除所有的混沌，為他們帶來打從出生時就沒體會過的，被稱之為和平的時代。
然而那些滿懷期待的國民們所不知道的是，這名首席術士要進行的卻是一直以來都被研究學院所禁止，同時也會使施術者牴觸最高法律的秘法咒術－時空躍傳。
穿越時空，改寫歷史，會被視為禁忌也是理所當然，但在這已沒有退路的時代中，卻已別無他法。除了中央大帝國以及凍北以外，西嶺、東煞，這兩大地域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淪陷為混沌們的居所，而穗南區域倚靠著當地原生種族們的奮力抵抗，一直到二十多年前才被攻陷。雖然大多數的人選擇為家鄉捐出了身軀，但中央帝國依然有不斷湧入的各地難民們。
這靠著改變過去的做法，是已退休的首席學者們所決議出的。他們希望透過穿越時空，穿越到那第一次發現人類混沌的地點－德諾瓦小鎮。先行將那逃走的混沌士兵進行處決，並帶著印有天鷹組織徽紀的信件交給當時在場的副首席－瑪洛‧薩法爾，以警告當時的天鷹，混沌並不是可以簡單應付的敵人，接著倚靠來自未來的歷史資料，事先對混沌的突襲進行防範。
而那名施展時空躍傳的首席術士，也就是年輕的奧拉‧露爾菈提亞。那一天，她站在那位於最高樓層的首席研究室中，聽著外頭那如雷的歡呼，同時也透過窗簾的細縫俯視著待會就要施展咒術的場所。
原本在研究殿堂外那佇立著四大神祉雕像的寬闊廣場，已在中心處興建起了珍珠白色的高台來做為待會施術的舞台，那高台一路沿著研究殿堂的大門口而出，在它的周圍滿是揮舞帶有天鷹徽紀的旗幟的民眾。他們全都想目睹奧拉施展那未知的、奇跡般的咒術，全都想目睹一個時代結束。
但在那時，奧拉的心裡卻是無止境的擔憂。早在計畫實行的好幾年前，她就已產生多次的疑慮，也多次的向其他學者們提議要先對活著的生體進行實驗性的咒術，以免在正式場合產生未知的錯誤。然而，奧拉從未獲得過一次的許可，只因為其他的術士們畏懼著那無法預估的些微的改變會使現今更加的紛亂。
最後，奧拉只能嘆了口氣，手持著自己那由世界樹的枝幹製成的純白咒術長杖，帶著不安與緊張的心情走下了樓層，前往歡呼人群的中心。
那天，奧拉雖然收到眾人的打氣與喝采，但她卻沒有受到眾神的寄託與青睞。
咒術開始後，帶著期待的上千百人開始一個個的停下了原先的歡呼，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解釋的震驚與納悶。所有人的目光都無法從奧拉的身上移開，他們所景仰著，準備為他們帶來和平的首席術士，正冷眼的看著一名男子被她所施展的咒術凌虐著。
血肉飛濺、痛苦嘶吼、哭喊咆哮，一名手無寸鐵的青年，就這樣在眾人的面前被咒術給撕裂摧毀，無倫他怎麼的哀求與哭喊，奧拉都沒有讓咒術停下的跡象。短短的幾分鐘，珍珠白色的純潔高台被染成了殷紅的血腥色。在最後，由一道從法陣中衝上雲霄的漆黑光束做為結尾。
駭人的尖嘯與哭喊停了下來，除了咒術所發出的最後巨響以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音，所有人都摒氣凝神看著漆黑光束的緩緩消散。法陣中那全身是傷的男人消失了，只剩一隻浮在半空中，仍舊滴著鮮血的左手臂，沒過幾秒，手臂便像是失去力量般的落在那高台上的血泊之中。
高台下的所有人全都沉默的看著奧拉，他們強忍著對眼前畫面的不適，等待著奧拉宣告方才的狀況是正常現象，也等待著她宣告和平的時代已經到來。但奧拉並沒有回應那股期待。她呆滯的站在原地，好像也對眼前的情況感到不知所措，同時口中唸唸有詞的不知在說些甚麼。直到好幾名騎士從殿堂中走出將奧拉強行的帶走時，民眾心中的焦慮終於被引燃了。
過後的幾周，王城內瀰漫著無數的懷疑與猜測，無處何處都是不安與焦躁的氛圍。在酒館、在廣場、無論身在何方，都能聽見一段又一段的流言蜚語，議論著那天咒術的成功與否，議論著被騎士帶離後的奧拉究竟何時才會再次出現。逐漸的，關於奧拉的負面言論也浮上了水面，但大多數人仍舊相信著她，只因為奧拉是他們心中最後的希望之火。
然而這樣的微小火苗，過不到一周就被皇室所新張貼的簡單公告給撲滅了。
在公告貼出之後，用不了一個下午，消息便如颶風一般的襲捲了整個王城。研究殿堂前的廣場也再一次的聚集起人潮。但這次除了依然支持著奧拉的人以外，還多了群已對她喪失了信任，要求她出面謝罪的人群。
理念截然不同的群體的相遇，令空氣中產生了濃厚的火藥味，即便是在這端莊威嚴的研究殿堂廣場，仍無法遏止紛爭的成長。如同向下坡滾動的雪球一般，起先只是由雙方對彼此理念的反感，進而演變成言語之間的辯論對決，最後，在一聲咒術所產生的爆炸聲響，雙方終於無法忍受的開始使用拳頭及咒術互相鬥毆著。
所幸的是這場紛爭在引起更大的混亂之前，就因研究殿堂那高聳大門的開啟而停下。所有人在同一刻停下了揮舞到一半的拳頭及詠唱到一半的咒語，一致的轉頭看向那位於四樓的發言台。
然而走上發言台的不是他們所熟悉的白色身影，而是身穿一襲漆黑長袍的烏弗洛特。所有人面面相覷的看著對方，他們不認識這位全身灰黑的年老術士，他們也無暇去認識他，民眾唯一想知道的只有咒術的結果與奧拉的狀況。
烏弗洛特俯視著喧囂嚷嚷的人群，在沉默了幾秒後，簡短的說出了研究學院要他說的話。
「逃走了，逃到我們…以及混沌都無法入侵的凍北。」
簡單的一句話，僅僅的一句話就足以讓奧拉從神的代理轉變為千古罪人。
就在那一天，奧拉長年所經營起的形象崩潰了，在對混沌的恐懼以及希望破滅的渲染之下，人們不再視她為仁慈的象徵，也忘卻了她曾為了防治混沌所作出的貢獻，以及她對難民們的包容與照顧。在他們的眼理，奧拉只是個能力不足、食言且懦弱的偽善者。同時也賦予了她新的代稱。
由報導帶出的回憶在這裡畫下了句點，更底下的專欄盡是一些訪問當時認識奧拉的人，以及對她那般行為的無端揣測。
奧拉無意去詳讀那些猜測與進一步的抹黑，就隨便的拿起了一本重書將剪報壓在底下，她想著報紙所提及關於自己逃跑的行為，冷冷的自言道：「不管甚麼時候想起都覺得自己很感到可笑呢…聽著研究學院的命令去調查凍北的混沌入侵，實際上卻是被背捅一刀的切割了關係，同時連我的形象都扼殺殆盡了。奧娜…這就是族人們長年以來不相信中央人的原因嗎？要是我早點聽信你們的勸說就好了……」
奧拉離開了書房，同時伸手打了響指，讓咒能把一樓的燈火通通吹散。她提著燭燈走上了二樓，來到了走廊的最末端，輕輕推開木門，進到了祈禱室中。
祈禱室十分的狹小，僅只有讓一人轉身的空間，在左右的兩側全都是未燃燒殆盡的燭台，而正前方則佇立著一具雙手為翅翼、雙腳為鷹爪的女性神像。
神像的頭朝向了上方，像是在仰望無際的天空，但表情卻是極為哀淒，彷彿在嘆息萬物生命的消逝一般。在神像的底部台座上，圍繞著約莫六七個枯瘦的男女人像，他們帶著感激神情的單膝下跪，伸出的雙手緊抓著女神那垂至地面的巨大雙翼。整座神像都透露著難以言喻的端莊神聖。
這位女神被視為凍北的創造者，同時也是烏洛娜族所信奉的主要神祇，而她那神聖莊嚴的形象與傳說也令修習神聖咒術的術士們一致的崇敬她，她名為『萬物生母‧艾娜斯』。
清晰的月光透過了高處的氣窗，灑落在神像上。奧拉將祈禱室內所有的燭台逐一點起，寒凍且昏暗的空間頓時明亮溫暖起來。奧拉與底座的人像一般，單膝下跪在女神的面前；她低著頭、胸前雙手交握的引導著自身的神聖咒能，將它注入到神像之中。
神像接收咒能，慢慢的發出了鵝黃色的溫暖光芒。
「萬物生母、神聖主神－艾娜斯，信徒奧拉‧露爾菈提雅在此誠心懇請您原諒我的無知、寬恕我的愚蠢。懇請您拯救吾兒－奎絲忒。信徒願拋棄肉身之軀之所有，願墮入孤魂之靈之深淵，願承負生死之間之折磨。只願神艾娜斯引領吾兒奎絲忒邁向光明之道。」
創作內容
【Witness】第二章－深埋的過往
日常札記 (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