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陽光最美好了,我深深吸進一口氣,感覺整個靈魂都飽滿起來。
然而,原本應該是聆賞啁啾鳥囀的寧靜時光,這間座落於洛洛亞蓊鬱樹林中的木屋,此刻卻震盪著驚天動地的尖叫。我倚著窗台伸了伸懶腰,悠哉走向臥室。
「飛——兒——妳給我過來!」
霜落高八度的叫喊伴隨著小女孩亢奮的尖叫,直接從臥室門口撲面而來。我只來得及看見一道小影子咚咚咚地衝過來,躲到我後頭。她的小手扯著我的褲管,頑皮地露出半邊臉,瞅著氣沖沖跟出來的霜落笑得開懷。
「把拔、漂釀!」
她不標準的發音逗樂了我,抬頭一看,我忍不住噗地一聲大笑。
「笑什麼笑?妳這個壞心眼的好命格!咦、咦咦咦?」
「嗨!好久不見。」我邊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邊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背,一注意到他的新髮型又忍不住笑彎了腰。「哎唷,你女兒審美觀獨到,未來一定是個人才。老實說,我看你那長瀏海不順眼好久了⋯⋯」
霜落原本還在驚訝我的突然來訪,經我一提醒,才滿臉通紅地用雙手遮住自己的額頭。可憐的傢伙,還沒睡醒就發現自己精心護理多年的長瀏海,被三歲的小女兒剪成了崎嶇不平的模樣,換作是我的話,大概也要崩潰一陣子吧。
「是說霜絡早就進城去辦事了,你這樣會不會太沒責任感?要是飛兒趁你還在睡,做出了什麼更駭人聽聞的事情怎麼辦?」
我抱起飛兒,讓她坐在我肩上,她樂得尖叫不止。真是吵鬧的小孩耶。
他翻了個大白眼。「拜託,她又不是妳。妳小時候在育兒院的事蹟,城裡的人可是都告訴我了,真是誇張。到底是要鬧得多出名,才能到現在還津津樂道啊?」
我拉著飛兒的小手,左搖右擺,她咿咿呀呀開始哼起了小曲。
我輕笑。「還是那麼會唱歌。」
「怎麼突然想回來?」霜落總算找到了一頂皮帽,戴上去遮住了亂七八糟的瀏海。「應該說,消失了三四年沒有消息,現在才忽然出現,真是不夠朋友。」
「朋友啊⋯⋯」
我把目光從肩上的飛兒挪到眼前這位曾經的引生使身上。幾年過去顯得更加成熟的臉,一點也沒變的矮個子,依舊討人喜歡的脾氣,在在讓我想起那段在姆錫克島上生活的日子。想到當年我還吃過這傢伙的醋,就不禁笑出來。都好久以前的事了。稍早和霜絡聊天的時候,甚至還有種想一起埋首研究古語的衝動呢。那個時候的我們也是一樣,和飛兒一起吵鬧地度過了那些時光。還有她。真是段好日子。
「朋友啊,只要再相聚,就能回到當時的時空嘛,就別太計較了。」
「那個,很好看哦。」
「不要突然肉麻起來好不好?你這樣隨便搭訕,霜絡都沒問題嗎?」
「妳還是一樣煩人耶。我說的是妳的項鍊啦!」
霜落用下巴點了點飛兒正拉起來把玩的項鍊。那是顆發著幽藍光輝的鵝卵石,剛才吸收了不少晨曦的精華,正暖暖地摩挲著飛兒的小手。我輕輕把它從她手中取下,放在手心,讓他能夠仔細閱讀上面雕刻的文字。
看見正面的那個名字時,他眼神閃出了淡淡的思念,又翻過背面去,訝異地睜圓了眼,有些不解地問:「這名字⋯⋯我還以為是她刻給妳的名牌?」
「是名牌沒錯。」我微笑。「只是不是我的。」
看到他一頭霧水的樣子,我反而能夠更純粹地笑開來。這樣真好。
幾天前捎了訊息到昂城,我在城郊的松露木林如願與卡珞碰上了面。沿著蹊徑走,我們一前一後漫步在城南的丘陵地,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就像是踩著過去的時光,讓回憶鮮活地馳騁在眼前。不知怎麼,我忽然懷念起那些陪我度過童年時光的威西塔,那些伸展著四肢、好動得不得了,只屬於洛洛亞島的威西塔。
「在首都的研究進行得怎麼樣?」
「普普通通囉。」低柔的嗓音從身後傳來。「上個月正式成為地理部門的正研究員,手頭上多了幾個新計畫,壓力是比之前大多了,但能接觸新的研究方法倒是很令人振奮。只是方琦還不放過我,一天到晚往我那跑⋯⋯明明就是生命研究部門的,真是搞不懂她在想什麼。」
「哈哈,感覺起來她很喜歡妳啊,妳每封信都在抱怨,但我覺得妳們兩個個性很合。」我轉過去吐吐舌頭:「都是熱愛研究的怪人。」
卡珞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神情,將行囊換了邊揹。她的船一入港,就直奔我們約好的地方,所以連東西都沒來得及寄放,剛見面的時候還真是亂感動一把的。我盯著她瞧,許久不見,她的氣質沒有太大改變,倒是從前總是習慣紮成辮子的紅髮如今修得齊肩,讓她看上去更加精明幹練了。
「妳呢?四處旅行的日子,過得好嗎?」她溫聲問。
我沒有答話,只是瞇起眼,對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將手背在後腦勺看向藍得出奇的天空。還真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呢。
是個適合重逢的日子。
回木屋收拾好行囊,我陪著卡珞走回城裡,在旅館前道別後,信步到市集閒晃。經歷了四年前那場大變動,雙生羈絆不復存,雙輪月與雷本湖消失,全世界的政府都經歷了一段焦頭爛額的政策改革黑暗期。現在回到這座養育我的城市,卻也覺得變化並沒有我想像中要來得大。
一路上,我和許久不見的老朋友們敘了舊,吃了在旅行途中很想念的食物,甚至在通往學院的路口巧遇了里爾克老師。他用摺扇輕敲我的頭,唸了句「早知道妳那麼有咒術天份,就該趁早送去卡沃斯進修」,我摸摸頭,傻笑以對。他並沒有提起那名曾經的愛徒,但是從他的目光中,我知道他依舊非常以這個弟子為傲。之後我在中央廣場的水池又逗留了好一會兒,盯著倒映出整片藍天的水面,作起了白日夢。
身邊來來去去的人們,不再成雙成對。我觀察著人群,偶然看見從前並非雙生的人們緊緊牽著彼此的手,或親吻、或擁抱,想像著流轉在他們手心的溫度與加速的心跳,然後,確實感到了某種深刻的平凡。
午後,我獨自登上索拿山。少了元素輔助,這趟攀登的路途得費上更多力氣與時間,不過我一點也不介意。已經沒有趕路的必要了。湖光映入眼簾的時候,日輪斜照,粼粼波光照映在佇立湖畔的人影身上。
那個光影錯落的瞬間,我確實感到心臟停止了片刻。
「我就在想會不會在這裡碰見妳。」
我回過神來,走近他,稍稍抬起頭。「你是不是又長高了啊?」
卡洛聳聳肩,指了指腳邊的行李說:「有沒有長高我不清楚,但是我明明早上跟姐姐搭同一艘船抵達的,不知道為什麼找路找一找,太陽就要下山了。」
「真是的,你在昂城也每天迷路嗎?這樣的人生真是辛苦。」我嘟噥著,一面放下行囊跟弓箭,席地而坐。既然都搭同一艘船來了,怎麼不一起行動呢?雖然這樣想著,但是,大概還需要再花上一些時間吧。
他笑笑,沒有答話,只是在我身旁坐了下來。我們雖並肩坐著,卻隔著一小段距離,一段不會觸及回憶的距離,一段對現在的我們而言最適宜的距離。
「黏在地板上的那一年,他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呢?」
一陣沉默以後,我開口說:「今天清晨,踏入那棟新建的木屋裡時,我就想著這件事。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把生命力編織到陣法裡,就為了一個不知道會不會成功的實驗。啊,他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耶。」
卡洛用手抱著膝蓋,專心致志地盯著湖面。「我很佩服他。我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決心。」
「畢竟,這種事太溫柔的人是做不來的嘛。」
聽見這句話,他的耳根子慢慢紅了起來,讓我再也忍不住嘴角的微笑。
隨著日輪逐漸下沉,我們倆的影子也在地上拖得愈來愈長。忽地一陣風迎面拂來,挾帶著一整片海的寂靜,輕輕柔柔地包覆住我。我敞開懷抱,閉上眼,全心全意感受著那蟄伏在心口最溫暖處,每次每次,都猶如一株新芽破土而出的孤單。
「妳要離開了?」
「我要繼續上路。」我站起身來,將弓揹起。「去找他。」
他靜靜聽我說著,黑色的眼眸裡凝著永恆的溫柔,再怎麼波折也不變的光彩。
「或許在找尋的路上,我們會再相見吧。」我邁開步伐,在錯身而過的瞬間停下腳步,說:「在那之前,好好保重。」
卡洛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又長又細,往西方走的我再看不見影子,只看見光。
或許,真的會與他相遇在某座雷本湖畔吧?曾經是我全世界的那個人。到時候,我們就真的能自由選擇,是不是要把彼此放進心裡,成為自己最在乎的人了。
(《孤單的世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