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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雪弗蘭在一棟磚紅色公寓前停下,灰白雅緻帶有些許紫色調的裝潢在大門開啟後迅速進入職業殺手們的視線。
「這裡……就是你家?」帖木兒差點咬到舌頭。
「我家在頂樓。」理查收起鑰匙,踏上覆蓋著紫灰色地毯的階梯。「這房子是屋主的祖產,他把頂樓和屋頂花園租給我母親。」
「那屋主知道你媽的工作是……」
「他同情我們。」深藍色雙眸沒有太多情緒上的波動。
「……噢。」
「而他就要病死了。」
「這就是你決定一起來D市的原因?」帖木兒抵達二樓走廊時這麼問他。
「當然也包括屁普的事情,但這的確是主因。」他輕敲一扇白色木門,虛弱應門聲在幾秒後飄出門板。
和外頭裝潢相比,木門後的空間彷彿進入修道院般簡樸,午後陽光從窗簾縫隙間透出灑落在一張小床上,一個老人正半躺在枕頭上讀書。
「……理查?」
「好久不見,安卓亞斯。」理查走向老人。
「你已經長這麼大了,孩子,時間過得真快。」名叫安卓亞斯的老人放下書擁抱理查,疼惜地搓揉金髮殺手失去右耳的腦袋,當他發現帖木兒時不自在地鬆手。
「我搭檔,別擔心。」理查親吻安卓亞斯的臉頰。「這位是我的家庭教師安卓亞斯‧班尼迪托,平常都是他在照顧我。」他向帖木兒解釋道,帖木兒連忙低頭向安卓亞斯致意。
「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理查,見到你讓我這半進棺材的老頭又有了精神。」安卓亞斯努力挺起上半身。
「而我現在回來了。」他哀傷地笑著。
「別難過,孩子,我們從未真正別離,我只盼能有足夠時間告訴你一些事情。」
「我洗耳恭聽。」
「你還記得我想當神父結果被家人阻止的故事吧?」安卓亞斯瞇起眼笑著。
「當然。」
「他們可氣死囉,苦心栽培寄望能承繼家業的兒子竟想放棄世俗的一切,我當然爾就被從修道院拎回來了。但好景不常,我父親的工廠就像這城市一樣生鏽腐朽,當我繼承他們耗盡一生經營的事業時,我只剩這房子。」安卓亞斯的雙眼茫然注視著虛空。「這裡成了我隱修的棲所,用來逃避現實卻無法真正離開的牢籠,直到我遇見你母親。」
「……她?」深藍色雙眸流露出些許訝異。
「萊娜‧萊特。我永遠記得她的名字。」
(三十五年前)
安卓亞斯‧班尼迪托擺出落魄公子哥的架式晃出飯店,滿腦子只想躲回那棟安靜如墓園的磚紅色公寓,宴會永遠不是他適合的地方,他快受夠那些假惺惺的問候和貪婪視線。當然,還有跳舞,他最討厭跳舞了。當他等待禮車時不耐煩地用手杖輕敲地板,直到視線被另一個離開宴會的身影吸引。
「受不了宴會?」他瞄了對方一眼。
「我必須離開。」穿紫色禮服的金髮女孩微笑以對,發紅的眼角透漏女孩不久前曾哭泣過。
「妳很年輕,而且是新面孔。」又是個失敗的淘金客。他暗忖道。「我猜你不到十八歲吧?」
「十五歲。」
「唉,D市哪個喜新厭舊的貴公子讓妳傷心了?」
「我知道會有這結果,但仍止不住淚水。」女孩轉身準備離開。
「或許妳該讀讀小仲馬。」他坐進禮車前這麼說,大雨不是時候地落下。
女孩發出驚呼摀住腦袋,安卓亞斯只好低聲咒罵著鑽出車門用外套罩住她。
「我不想再做夢了。」她悄聲說。
「妳有家嗎?」
「剛被你說的貴公子趕出來。」
「我家能讓妳避雨。」安卓亞斯吩咐司機把暖氣調高。「妳需要好好休息,孩子。」
「你說話的方式……像個神父。」女孩破涕而笑。
「……我會把它當成稱讚。」他嘆了口氣。「妳叫什麼名字?」
「萊娜。萊娜‧萊特。」
「我彷彿突然多出一個家人。」安卓亞斯笑了笑。「一個女兒。我從沒想過會和任何人組成家庭。」
「所以……你和理查的母親……」帖木兒欲言又止地說。
「我收留了萊娜,讓她有個地方棲身。」他搖搖頭似乎在否認帖木兒的猜測。「訪客、音樂、鮮花、食物香氣,那些我曾擯棄的事物又回到屋裡,這安靜如墓園的家在她出現後恢復了生機。」
「聽起來她讓你的生活又回到從前?」
「我父母也曾讓這個家充滿那些事物,但他們只顧著穿梭在那些美好事物中鑽營奉承,我少有機會和他們好好聚在一起,連共進晚餐都是種奢侈。萊娜讓我再次感受這世界,我一直拒絕理解的這個世界。她在上流圈子裡有著不差的名聲,也學會不為那些來來去去的情人流淚,我很慶幸當時的小仲馬玩笑沒有應驗……但我錯了。」
「……這是什麼意思?」理查皺起眉頭。
「阿芒德。」
恐懼從安卓亞斯的雙眼透出。
(三十年前)
安卓亞斯捧著新書回家時發現萊娜的「訪客」尚未離去,一束鮮花和有些過時的大禮帽仍躺在大廳茶几上。
微弱魚腥味忽然竄入鼻腔,回神時已消失無蹤。
「哈囉!」有著捲曲褐髮的年輕男人衝下樓梯。
「喔嗨!您是……」他差點被地毯絆倒。
「阿芒德。」男人友善地握住他的手,異國口音流出唇瓣,翠綠色雙眸誠懇地注視著。「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噢……您好您好……」
「您是萊娜的養父嗎?」
「這該怎麼解釋呢……我……」
「阿芒德?」萊娜走下樓看著男人。
「我們明天見。」阿芒德放開安卓亞斯的手緊擁萊娜。「我愛妳。」
「我也是。」萊娜愉快地笑著,在阿芒德離開後仍未收起笑容,這舉止看在安卓亞斯眼裡相當反常。
「妳……似乎挺喜歡那男人?」安卓亞斯不安地開口。
「我好久沒做夢了,安卓亞斯。」
她聽起來彷彿回到十五歲。
安卓亞斯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對那男人感到恐懼,無法理解自己為何將那股稍縱即逝的魚腥味和那男人連結,但他立即壓下恐懼說服那只不過是多慮,只是父親畏懼女兒被壞人拐走的心魔作祟罷了。
「他們在一起時是我見過最完美的愛侶,天真而美好,因為太過天真而不帶有丁點虛假,我很快就放下擔憂,滿心期待阿芒德能讓萊娜過得幸福。」安卓亞斯低語道。「但阿芒德被遠在歐洲的家人威脅不能娶萊娜,他在兩人交往一年後的某個深夜拋下萊娜離開,只留下字條坦承所有事情。萊娜難過了好久,我想盡辦法都無法找到阿芒德的去向,我甚至懷疑她被愛情騙子給欺騙了。」
「我母親……再也沒愛上任何人?」理查喃喃自語。
「也許吧。我好恨自己對那男人一無所知,我應該要先徹底查清他的底細。」安卓亞斯沮喪地搖頭。
「別這麼說,安卓亞斯,你已經幫了我們太多。」
「但萊娜懷了那男人的孩子。」
理查的雙眼瞪得老大。
「阿芒德是你的父親,理查。」
「嘖!」帖木兒不禁捏住鼻樑咒罵。「大爛人。」
「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事情?」理查沉默片刻後開口。
「還有一件事,但你一定會覺得我瘋了。」安卓亞斯定睛注視他。
「我絕不會這麼做。」
「阿芒德在萊娜死後曾回來過,那時你剛離開D市不久。」恐懼神情再度回到安卓亞斯臉上。「他非常憤怒,揪住我問我為何放任你去尋仇,他……突然變成了怪物。」
「……怪物?」
「鱗片從他的手臂浮出,他的雙眼從翠綠轉為銀灰,空氣中瀰漫令人作嘔的魚腥味。他低吼著會找到你,扔下我就衝出屋子,我照鏡子時發現脖子上的勒痕有不屬於人類的爪印。」
「你是說……我的父親是……有著鱗片的怪物?」未知X。理查差點叫出那名字。「他在尋找我?」
「然而他不久後又回來告訴我有人能好好照顧你,此後我再也沒見過阿芒德。」安卓亞斯頹然倒回床上。「原諒我,理查,原諒我隱瞞這些事情。」
(十多年前)
阿芒德憤怒地揍了牆壁一拳,拳頭直直落在安卓亞斯耳邊陷入木板之中。
「他受傷了!」銀灰色雙眼在黑暗中反射窗外車燈閃爍著不祥的光芒。
「理……理查嗎?」安卓亞斯支支吾吾地問他。
「被你說的兇手打傷了!」他收回拳頭低吼。
「那你為何沒……」
「有人救了他。我會觀察一陣子,那座城市就在海邊,對我來說是優勢。」
「但你……還是不想讓理查知道……」
「時機未到,安卓亞斯。」阿芒德戴上大禮帽向他道別。「大海會告訴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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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克斯站在布蘭姆前妻家門口觀望一陣後按下電鈴,出來應門的果然是滿臉吃驚的布蘭姆。
「你是怎麼……你今天不是要帶狗去理毛?」
「我才想問你怎麼沒跟前妻去看電影呢,老師。」亞歷克斯把手機塞回口袋。「和別人有約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臉色怎麼這麼蒼白?」布蘭姆謹慎地倒退。
「我見到班尼‧史雲頓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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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在圖書室地板響起,逐漸接近陷入沉思的亞伯拉罕‧德‧拉以克,但老人並未毫無知覺。
他認得這腳步聲。
「我現在才開始覺得自己瘋了。」
「瘋狂是對於錯誤解方的錯誤懲罰。」尼可洛在他對面坐下。「但憑藉瘋狂自身的美德,它揭示了真正的問題。」
「而那真正的問題即能真正被解決。」狡猾笑容在他臉上加深。
「原來你也讀傅柯?」
「在瘋人院多的是時間。」
「真諷刺。」尼可洛瞄了桌上的《莉茲的超棒鬼故事集》一眼。「這本如何?」
「太無聊了從沒看完。」
「你完全不感到驚訝還真讓我難過啊,合作伙伴連人帶船被屁普吃了你完全不想表示點什麼嗎?」
「我何必這麼做?」亞伯拉罕轉為輕蔑地說。
「你認為我死了?」
「不然呢?」
「讓我猜猜,你還在對我隱瞞艾蜜莉早已死去這件事感到不滿?」尼可洛傾身向前。
「你該感謝自己是個鬼魂,否則我大可親手扭斷你的脖子。」亞伯拉罕對他耳語。
「既然相信我是鬼魂,那我就用鬼魂最愛的方式來騷擾你囉,亞伯拉罕。」他笑瞇瞇地說。「聽我說個故事。」
「請便。」
「七十年前,一個姓湯姆森的富商捐錢在D市蓋了座精神療養院,只為隱藏生病的兒子將他關在裡頭。無論兒子有多麼年幼,無論兒子有多麼崇拜與依賴父親,無論兒子的病情只要定期找醫生報到拿藥就能改善,富商收到診斷的當下就果斷將兒子視為怪物,怪物只有用迷宮關起來的份。直到富商死時,那可憐的男孩依然被鎖在不見天日的病房裡無緣見父親最後一面。」
「院方沒把這件事刻進門口的成立沿革還真可惜。」亞伯拉罕嘲諷道。
「的確。」尼可洛聳了聳肩。「男孩在慘無人道的對待中成長,你知道的,很符合大眾對瘋人院的想像,但事實有時的確如此。最後,男孩終於受不了折磨逃跑,也正巧被苦尋骨肉的母親找到,男孩終於回了家。」
「那男孩打算如何處置這間瘋人院?」
「男孩原本對這裡恨之入骨,恨不得將瘋人院夷為平地,但深思熟慮後,男孩決定改變這裡,因為有太多人和男孩一樣在這兒吃盡苦頭。湯普森紀念精神療養院在男孩的整頓下一掃過去陰霾,成了人們為疾病所苦時首選的避難所與優秀的研究中心。很遺憾,男孩始終恨不了父親,但他必須成為和父親不同的人。」
「多偉大的情操,我真想知道男孩現在如何。」亞伯拉罕似乎已猜出男孩的身份。
「男孩從家族企業退休後成了冒險家然後死得其所。」尼可洛輕笑道。「他就是普羅米修斯‧湯普森。你就住在千年會創辦人的財產裡頭。」
「這是我今天第二次聽到千年會了,難不成是最近的流行嗎?」亞伯拉罕不快地發問。
「你還是對千年會充滿成見啊,亞伯拉罕。」尼可洛緩緩起身。「你受不了那群瘋子,尤其是他們的頭頭。」
亞伯拉罕忽然感到全身無法動彈。
「你想做什麼……」他努力擠出字句。「不……你到底是誰?」
「你認為我和普羅米修斯‧湯普森『都』死了。」尼可洛拾起小書說道。「你沒讀完莉茲的書還真可惜。」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亞伯拉罕感覺頸子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攫住,呼吸逐漸困難,視線在尼可洛開口時發黑。
「讀完最後一個故事,親愛的老友。」尼可洛把書扔給他。「你會知道答案。」
當亞伯拉罕倒回桌上喘氣時發現尼可洛已消失無蹤,他立即抓起《莉茲的超棒鬼故事集》翻到最後一個故事,幾分鐘後無法置信地瞪視書頁。
「不可能……」他無法自已地顫抖。「這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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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要找個負責接電話的助理,結果還是把我抓出門了。」崁蒂在老野馬後座咕噥道。
「反正客戶還不知道我雇了助理。」吉米聳肩回應。
「呃……我想我找到安東尼奧的車子了。」翁肥指指車窗外一台烤漆醜到爆的麵包車。他們整理完市長的牛皮紙袋後沒多久就在市郊一間園藝用品百貨外頭找到安東尼奧的車子,駕駛座旁有杯喝剩的咖啡,紙杯邊緣沾染唇印。
「大概正在逛賣場,牛皮紙袋裡的東西顯示那園丁不是多謹慎的傢伙。」吉米湊近麵包車繼續觀察。「副駕駛座上有件外套……和車子風格差異甚大。」
「也許我們今天走運了。」翁肥掏出那袋資料裡的一張照片,上面是市長與夫人的生活照。「相同的外套。」
「市長夫人最愛的設計師大作。」
「連我才剛搬來S市沒多久都看電視看到記起來了。」
「難堪場面要來囉。」崁蒂吐槽道,當她湊向車窗查看時立即收起頑劣的笑容。「兩位……後座有彈匣。」
「市長夫人的追求者或許已理解潛在風險。」吉米漫不經心地答腔。
「你們之前辦相同案子時有遇過嗎?」
「沒。」吉米也湊向車窗端詳,散落在彈匣旁的物品立刻讓他起了疑心。
「怎麼了嗎?」翁肥不安地看著他。
「你們先去報警。」
「啥?!」
「事情有點不對勁。」
安東尼奧在吉米踏進自動門時正與收銀員聊天,顯眼的鵜鶘腦袋讓他察覺到苗頭不對,馬上就扔下收銀員拔腿而逃。
「此地無銀三百兩。」吉米碎念著緊追在安東尼奧身後。
安東尼奧沒命地在賣場裡狂奔,沿途推倒展示櫃試圖阻擋吉米接近,踏進二樓時舉槍扣下扳機,子彈擊中吊在天花板上的塑膠溫室朝吉米頭頂墜落,吉米連忙閃到一旁撞上尖叫連連的顧客們。
「別過來!」安東尼奧尖聲咆哮,更多子彈擊落天花板上的展示品讓賣場陷入混亂。
「冷靜點安東尼奧!我們需要談談!」吉米敏捷地閃躲掉落物。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
「老天!你覺得當小王當成這樣值得嗎?」
「殺人幫兇!!」安東尼奧逃進救生梯。
疑問不斷從吉米的腦海中浮現,但他仍追了過去,在釐清安東尼奧的說詞前還是先制伏對方比較保險,萬一有哪個與案子無關的路人被波及就糟了。他踢開安全門闖入屋頂,緊握鋼筆手槍走向鐵皮倉庫,倉庫大門已然敞開被風吹動著。他踏進大門,子彈上膛聲讓他立即趴倒閃躲射擊。
「我不得不稱讚你的好槍法。」吉米大聲說道。「但我們必須談談。」
「我沒必要跟殺人幫兇談任何東西!」安東尼奧嘶聲低吼。
「看來你知道市長夫人的偷腥對象都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吉米起身走向他。
「別過來!」安東尼奧扣下扳機,絕望地發現子彈已經耗盡。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在那台醜車子上?」吉米從口袋掏出彈匣。「抱歉把你車窗打破了。」
「我警告你別過來──」安東尼奧在紫色煙霧籠罩倉庫時失聲尖叫,吉米瞬間從他面前竄出將他擊倒。
「市長夫人在哪?」吉米奪過槍將彈匣裝了進去。
「才不告訴你!」安東尼奧啐道。
「市長已經摧毀大部份證物,但他沒厲害到能把房子清得乾乾淨淨。」吉米作勢扣下扳機讓對方再度陷入尖叫。「警方或許還能找出你偽造通姦現場的證據。」
「我不懂你在胡說什麼!!」
「市長夫人在哪?」他聽見瓶罐掉落的聲響從角落傳來。「你把她綁到哪裡去了?」
「我不會讓你和那個骯髒的人渣染指……」
「夠了,安東尼奧。」
女人的聲音打斷安東尼奧的控訴。
「您能解釋現在這情況嗎?」吉米瞇起眼打量從倉庫角落起身的市長夫人,順手敲暈試圖反擊的安東尼奧。
「我能解釋,王吉米偵探。」市長夫人撥開手腕上的麻繩說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