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現在是課程進行的時間,外人不能進來喔。」到了Y國中門口,正要走進去便被警衛攔下。
「那個,我是要找一位老師,來做學術討論的。」
這是我精密籌出的假身分,一早醒來後我便是在忙這個,我假扮為大學生(應該是像的),目的是為了和老師做學術研究。我就不相信都說成這樣了還不能進去!我已經盡可能地誠懇了……到時候如果真的沒辦法,就翻牆吧。
警衛狐疑地觀察我,「好吧,那先簽一下訪客單。」
讚啦!
我在心中歡呼一聲,故作鎮定地簽上訪客單後,便不慌不亂地往校園裡走。感受到警衛的視線不停盯著我瞧,我假裝很有目的的轉彎,直到確認對方看不到我後才敢鬆口氣。
進來了……接下來就是找輔導室了吧。
走到樓梯間,正思索著通常輔導室會在哪裡,卻瞄到一張大地圖。我很快地找到輔導室了,這速度令人難以做好心理準備,我站在外頭,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敲門。
「不好意思,請問陳音媛老師在嗎?」
話才剛出口,我就看見她了。
隨著話語,她轉過頭來,當年的棕色秀髮已變為黑色,她依舊帶著那副眼鏡。是的,就是她、絕對是她!這個女人,陳音媛,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我在,請問是怎麼了嗎?」她的嗓音輕柔溫潤,我稍微呆愣了下,回神後疾步走至她那彎腰低語:「……嗨,王淩的諮商師。」
她明顯地抖了下身子,察視我一眼,抿唇輕道,「我們出去聊。」
「嗯。」
女人領著我到一個類似教室的地方,我也不是那麼在意可不可以使用了,真相就在眼前的這人身上,脫離惡夢輪迴的日子即將結束。
「告訴我她的事情。」
她指了個位子示意我坐那,剛坐下我便直接提問……正確來說是質問,但剛出口就反悔了,方才的語氣太急,不曉得會不會使得人家不喜而拒絕回應。
「抱歉,我太急了。」我抿唇道歉。
她搖搖頭,「在你提問前,先告訴我你是誰吧。」
「周傑瑜,王淩生前的朋友。」我想了想,「生前的,好朋友。」
她撥弄掩住眼的瀏海,點頭。
我等待著她的回應,直盯著她瞧,瞧了許久,她卻也只是看著我,不打算說話的模樣。「怎麼了?」我實在耐不下躁亂的心思,忍不住開口詢問。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往生者的遺願,往往都需要在世者完成。』」她輕語,「如果遵從她的願望,我理應是不知道王淩這個人的。」
「……為什麼?妳是她的心理諮商師,她極有可能是妳那麼多學生中少數真的自殺的!妳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是誰?」
我控制不住急躁的情緒,沒辦法再等了,到了這步,見到人,我不可能聽她說這句話就放棄這三天的努力和勇氣,更是對不起過去幾年來的自己!
「那是她的願望。」見我如此躁動,她依然冷靜。嗓音輕輕柔柔地很舒服,但在我耳朵裡只能聽到她語後的含意。
「我看到了。」我近乎是用瞪的看向女人,「她在死前的那瞬間,她笑了。」
「妳能明白我這麼多年來只要一闔上眼便是不停回播她死亡的瞬間嗎?那根本不可能是個意外!妳能曉得這般痛苦對我有多少影響嗎?最初的那段時間我甚至怕得不敢閉眼,我沒辦法入眠,因為就連夢都是她!現在、現在!我好不容易快結束這一切了,妳卻跟我說妳不知道誰是王淩!」
我吼出聲來,尖銳地將責任推託的話語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銳氣大減地低下頭,低聲懇求著她,「拜託……我快被這一切搞瘋了,拜託,告訴我怎麼辦,拜託……」
「我也很痛苦。」
她打斷我的話。
我愣住,如似機器般一卡一卡的回望她。
她沒有流淚,近看她的眼眸是棕色的,那雙眸子平淡無波,平靜得令人泛起雞皮疙瘩,我沒有辦法從裡頭讀出任何情緒,在談論這件事情時,她沒有情感的眼睛彷彿是在頑強地與這殘酷得可怕的世界掙扎。
「我也很痛苦。」她重複著低語。
「我為她感到不捨、悲傷、痛苦,她是個善良的女孩,我總說著,要是她願意我和她的位置極有可能顛倒,她是多麼的體貼和溫柔……我當然知道那不可能只是個意外,但知道又如何?她離開了,她曾經和我說過:『我身不由己了一輩子!既然無法選擇要不要出生,那你們就饒過我吧,放過我吧,不要再自以為是的決定我必須面對未來的種種!』」
「不要再自以為是地替她選擇她的未來。」她將一邊的瀏海捲到耳後。「她現在脫離了她所恐懼的一切,或許那是她所想要的,或許那是她唯一能夠自己選擇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祝福她到天堂後的一路順遂,而是窮咬著她不放?」她堅定且溫柔的笑著,彷彿這句話語並非責怪,只是一句安慰。
「是她抓著我不肯放……」
「不肯的人是誰?」她又把我的話打斷。「啊。抱歉,但現在你不是我的學生,當個良好的傾聽者只對於那些需要的他們。」輕笑聲刺耳得痛人。
「我想你迷路了。」她說,「迷失在一場一場由自己所建築的夢魘中。」
我想反駁,卻是發覺自己說不出隻字片語。
「……聊聊別的吧,聊聊她吧?王淩。」她推推眼鏡,垂下的眼簾情緒混雜,滿腦雜亂的我想不出眼前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
她見我默不吭聲,逕自講起話來,「我對她印象很深,第一次碰面她的眼睛就含著淚和一層紅暈,一看就知道之前是先大哭一場後才被導師帶來找我的。」
「記得剛開始時,她所說的一字一句我都略有熟悉感,還能夠稍稍掌握應對方式,這使我稍歇一口氣;但到了後來,我想我傷害到她了。」她手撐頰,將腿翹上另一隻,頗有韻味,「千算萬算就是沒想到以她的心思細膩度會因那而感到不適。」
「她不喜歡我與任何人說明她的情況,無論是師長或是家人,她的反應就如同在抵抗我任何的幫助。哈哈,這挺令人煩惱的,不是嗎?」她眼中毫無笑意,「尤其是在看到她一遍一遍的傷害自己,卻又不能與她的任何人談起──你曉得嗎?那只會讓一切變得更糟。」
「她常自嘲著容易碎心,我當下沒有回話,卻暗自將那做為她不喜歡自己的一個理由罷了;直到後來,我深切的體會到她所意旨。」
「任何事都能使她崩毀。」我接下她的話。
她的脆弱禁不起觸碰,在相處的那段時間,我已不是只見過她掩著受傷卻仍扯開笑容的模樣一、兩次了,那樣的頻繁甚至讓我們這幾個與她接近的朋友們都近乎習慣。我們都曉得她碎裂得有多容易,卻漸漸習慣了,她強忍著大笑的模樣。
「大家都不是笨蛋,我們都曉得她有多易碎。只是,她習慣性地掩飾一次、兩次、三次……到了十次、十一次後,那簡直變為一種『理所當然』。」
現在想來,那樣悲傷的笑容是如此顯明,那模樣會不會是希望我們去擁抱她還是什麼的?避著她的悲傷的我們,會不會更是造成她內心孤獨的因素?
誰都沒想過啊,我們似乎成為了親密朋友的壞人。
「她說過她不適合與人類處在一塊。」眼前的女人吐了口氣,「她說她知道自己太脆弱太玻璃,連點抗壓性都沒有,她根本不適合在這樣的環境下好好活著。這只是其中一部份。」
「身為心理諮商師的我,卻是沒辦法尋出一個理由讓她好好繼續下去。她的所有理由太過穩固,如果是純粹的自厭,簡單的外在因素或許會好幫助些。但她,是不分晝夜地不停找著答案,理性撐著抵住感性去客觀分析自己,經過各種思忖後才得出的答案──」
「她不適合做個人類。」
她將眼鏡拿下,用掌心掩住雙眸,我等待她接下來的話,半晌,依舊無聲。正當我暗忖是否該打破這沉重的沉默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