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晚間七時許。
在與常年相馳而相對暖熱的冬至結束後,台北街頭的氣溫並未因東北季風吹拂而驟降成強冬,但人們悠緩的行進步調與店家門口的裝飾仍舊藏不住聖誕節的氣氛。
路上人車繁雜,慢車道上來來往往的機車騎士多是穿著短毛衣外套的情侶檔。路燈的橘色光線照在行道樹上,即便路口塞車時傳來幾回不耐煩的喇叭聲,那些下班後提著公事包的上班族們看來總是特別孤獨。隨意靠在大理石製的牆上,我拿著藍色的 Sony Xperia XZ1,一面看著 Twitter 上的動態一面輕哼著腦海裡偶然浮現的旋律。
「走吧,豬腳!對不起讓你久等了。」らい瘦小的身影遠遠從六十公尺遠的轉角處快步趕來,就像一般的日本人一樣,總是剛好在約定時間的前五分鐘內出現。
らい的頭頂翹了幾根再怎麼努力整理也無法壓平的髮絲,讓我想起了當年平澤唯急急忙忙地穿上校服趕赴學校,冒失的樣子怎麼看來都很可愛。
「歡迎光臨!請問幾位?」穿著西裝的服務生拿起了放在櫃臺上的表單和原子筆。
「兩位,我是上禮拜有打電話過來訂位的陳先生,0970。」我說。
「好的,七點的陳先生……」服務生查了表上的紀錄,接著帶我們到了一桌看起來才剛清理好的座位。桌面還算乾淨,隱約可見數分鐘前剛被用抹布擦拭過的水痕,地上還有濕紙巾外包裝的碎片,這些都是餐廳店員在特殊節日面對大量人潮奮鬥的證明。
「要喝什麼?」我說。
らい從他那看來有些過長的布質外套袖子裡,伸出了又白又嫩的小手,指向 menu 的右下角:「唔……梅子綠茶好了,人家最喜歡喝梅子綠茶。」
梅子綠茶啊……腦中忽地湧現了一股既視感,對梅子綠茶的印象似乎有種奇怪的感覺,但總是說不上為何。不過,反正我自個兒也拿不定主意,就跟他點一樣的好了。
我又瞧了瞧價目表和內容。
「嗯……就吃這個吧,怎麼樣?」我將手上的 menu 往らい拿近,指著上面左邊數來的第二個套餐。
「好啊!」らい很爽快地答應了。
這時,服務生打斷了我們:「先生不好意思,這個套餐是聖誕節的情侶限定……」他的表情顯得有些為難,只能傻笑著說。
我和らい不發一語,只是繼續盯著服務生看,現場頓時陷入一陣沉默。
「……」
「……」
「……」
「呃,對不起!一個聖誕節限定情侶套餐、兩杯梅子綠茶,馬上來。」服務生連忙給了好幾個三十度鞠躬後,馬上尷尬地帶著我們兩人手上的 menu 離開了。
接著我們聊了一陣,相談甚歡。
「欸,らい。反正現在閒著也是閒著,我們難得出來吃飯,要不要來拍一張十指緊扣的照片,發去場外騙一下推?如果大家都在下面回『甲爆』,那一定很好笑。」我說。
——他竟然開始猶豫了。らい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顯出了坐立不安之貌、臉頰泛紅,不敢抬頭看我一眼。
「怎麼了,らい?」我默默地將手機收回口袋裡:「只是為了發廢文隨便拍張照而已,有什麼奇……」此時,套餐恰好上來了,就這樣打斷了我們兩人的對話。
※※※※
我們若無其事地繼續聊著,不知不覺就吃完了晚餐,等到走出門口已經是八點多的事。
因為吃了不少店內的冰淇淋,一踏出餐廳就好像來到了不同的國度,十八度的冷風便能令人感覺驟凍刺骨。
「豬腳,陪我散步。」らい說。
「好啊。」我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而他則是把自己包包裡的圍巾給圍上。
一片楓葉飄落。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片楓葉就這樣不偏不倚地落在我們面前,らい在它及地以前緩緩地伸出右手把它接住。
「豬腳,你知道楓葉落下的速度嗎?」らい捧著那片橘紅色的楓葉,像個小孩子一樣用雪亮的雙眼看著我。他的身子跟我比起來算是矮了些,每當他跟我對話的時候,我們倆的身高差總是讓他不得不由下往上看,這樣的畫面令我不由得感到身體某處有什麼玩意在竄動。
「楓葉落下的速度啊……」我伸出手來將他仍舊翹起的髮根撫平,瞇著眼微笑:「我他媽的怎麼會知道。」
在日本的東北地區,大約到了十月底、十一月初,楓葉就會全數轉紅。在臺灣這種平地也不會下雪的地方,則要等到十一月中旬,賞楓季才會開始。說到了聖誕節,其他國家的人們已經在忙著鏟雪,我們臺灣人則是跟著頂尖學府的腳步,天天掃落葉。
下雨了。
「糟糕,在這種時候居然下雨。」我不假思索地牽起了らい的手,低著頭便拉著他直往轉角的巷弄跑去。巷弄人家恰有個騎樓可以遮風蔽雨,裡頭的燈火是熄著的,也許這家人已經出門了吧。
雨勢沒有增強,卻也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
這一帶是熱鬧的台北裡清靜的一角,意外地見不著人經過。除了打在採光罩的雨聲,和遠方某處傳來汽車輾壓路面積水的聲音以外,只有路燈的 LED 白色光線是清醒的元素。我們沒有任何談話,只是並肩看著外頭的雨不斷落下,就這樣在別人的騎樓待了一會。
不久,我打破了沉默:「啊……這樣的話,晚點的捷運就會很多人了呢,真困擾。」
「豬腳。」らい突然轉身看著我,氣氛變得有些不對勁。
我的心裡竟然不由自主緊張了起來,結巴著說:「呃!怎,怎麼了?」
らい將藏在手裡尚未沾濕的楓葉放進我的口袋,接著又沉默了數秒。剛才我毫不在乎的那片楓葉,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
「我很快就要回去澳洲了。」らい說。
「是這樣啊……」我把臉撇回去,繼續盯著雨景看。
「就只是『這樣』嗎……豬腳。」他的表情略顯失望,即使僅從餘光也能見得。
為了安撫他,我把口袋裡的楓葉又拿出來:「這片楓葉,我會把它保存好,記得 2018 年末的平安夜,我們曾經一起吃晚餐,以及曾經在這裡躲雨——我不會忘記。」
「不會忘記……」他低下頭,暗自呢喃:「既不回頭,何必不忘;既然無緣,何需誓言。」幾滴淚水從眼眶竄出。
我輕輕地扶起了らい的下巴,並用手指擦去了他臉上兩行因寒風而逐漸冷卻的溫淚。眼神總是沒有交集的我們,直到這時才終於有默契地相互注視彼此,全世界的時間彷彿只有在這塊雨水形成的結界當中完全靜止了。如果要我在這時候選擇一首歌曲,除了中島美嘉的〈雪の華〉以外,不會再有其他更好的選項。
「楓紅終究落成土。明明總有一天我們會分開,為什麼你還要對我這麼溫柔……」らい停不下淚水,而我的手掌並沒有就這麼狠心地離開他冰冷的臉頰。
他的眼淚順著我的指尖滑落,同時熱能也從我的掌心不斷傳去。
「好舒服……豬腳。」他說。
在我們眼神持續交會之時,我注意到了他的雙唇。他微開的嘴唇,在路燈的照耀及夜晚環境的相襯之下,就像經過一夜匯集的晨露一樣,看來軟嫩而閃潤;嘴唇上的唾液,在唇口的邊角黏滯成絲,就像經過半日熬煮的楓糖一樣,看來溫熱而甜蜜。
面對面的我們,距離僅僅不足二十公分,心裡卻沒有產生任何一點令人抗拒的違和感。兩人嘴裡呼出的熱氣成了白霧,在冰冷的空氣中相互交纏,隨著正面衝突的氣流,恰恰地形成了一個立體的愛心形狀。
「らい……」我不由自主地伸出另一隻手,就這樣順著外套的輪廓撫住他的腰間。
這時,我從他的外套裡摸到了塑膠封口袋——竟是一包已經被吃到剩下一半的菁仔。我頓時怒不可遏,忍不住就劈頭大罵:「幹你老師,到底是要我勸幾遍,你又趁我不在的時候跑去偷買檳榔,操!」
「對不起……」在慌張的情緒催化之下,らい的眼角滲出了兩滴眼淚,表情變得更加無辜了:「呸!」他將嘴裡的檳榔汁往一旁的盆栽吐去,分毫不差地落在盆栽的泥土上。
「……」
「……」
我們又沉默著對望,維持了漫長的數秒鐘。
「其實……在我眼裡,吃檳榔的らい還是らい,永遠不會變。」我停頓了兩秒,「就像我對你的心意一樣。」
「豬腳……」他用雙手輕輕抓住了我的手腕。雖然有些冰冷,但我卻仍感覺得到細嫩的皮膚表面,就像女孩子一樣又軟又香。
「らい……」
接著,我緩緩靠近他沾滿檳榔汁的鮮紅雙唇——接近他臉龐的平均速度,是秒速五公分。
隨著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從らい身上傳來那股像平澤唯一樣的髮香也相對地變得逐漸強烈……
聖誕快樂。
「古有早苗ㄘ蟑螂,今有らい嚼檳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