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
傑克的胸口劇痛，顯然是不久前被開一個洞。他不意外自己正倒在草地上，傾聽著萬籟俱寂。
接收勇者的力量後，他並沒有覺得自己有絲毫改變，唯一感覺到的是全身痛到令人難受。
莫非剛才的一切，皆是出自傑克瀕死之際所編造出來安慰自己的幻想？
但是，手臂上那種宛如灼燒般的炙熱感可無法造假。
「……傑克、傑克……」這個正在低聲啜泣的聲音是……蕾貝卡！
「請別哭的花容失色，選錯方向前進的人並不值得憐憫。」雅各低吼。
「……可惡！要不是你，傑克也不會死掉！」
「我？可笑至極。何不說是肇因於他自己的無能？無法善用自己的力量也是徒勞。」
「為什麼你總是有說不完的藉口……你幹什麼？快放開我！」
「妳是重要的祭品，我要將妳獻給魔王大人，作為慶祝魔王大人奪回力量的大禮。」
仍舊動彈不得的傑克，在聽到雅各的話之後心中不禁一凜。魔王也回來了？
不過魔王的回歸與否，並不是傑克真正在意的事。他唯一在意的是……
他無法忍受，有任何人用強硬的手段，去欺侮他心愛的人！
「……給我放開蕾貝卡！」
傑克終於睜開雙眼，在奮力大吼的同時，他覺得自己似乎變強不少。胸口那怵目驚心的大洞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又一道閃電似的刺青。
傑克從地上一躍而起，瞪著正抓住蕾貝卡手臂的雅各，怒火幾乎滿溢而出。
蕾貝卡看到傑克沒事，心中喜出望外，也暗自高興傑克這麼重視自己。
雅各卻露出一抹令人費解的狼笑，抓著蕾貝卡的那隻手只是握的更緊，痛得蕾貝卡驚呼出聲。
怒火愈熾，傑克胸口、手臂、手掌上的刺青灼痛，指尖甚至放出了靜電。
傑克驚訝地望著雙手，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改變。不過，這些可以之後再說。
「給我放開她！」傑克五指聚攏成掌，對著雅各硬是劈出一道電光！
但雅各紋風不動，任憑電流擊中自己，卻似乎不受半點傷害。不過，牠放開了蕾貝卡。
「真不錯呢，雖然力量稍嫌不足。」
雅各發出陣陣低吼，指甲伸長至剃刀大小，全身毛皮如盔甲般硬化。
狼眼，再度露出嗜血的紅。
「去死吧！」雅各咆哮，身影一閃而至，往傑克頭頂落下一爪！
充滿恐懼的壓迫感迎面襲來，但傑克心如止水，此刻的他雖然盛怒，卻因蕾貝卡的安全而略感放心，視線也變得明朗。
畢竟被憤怒蒙蔽雙眼的人，是不會得到任何幸福的。
電流導至雙足，傑克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了狼人凌厲無比的一擊！
不，與其說躲過，不如說是恰巧閃過。雅各這一爪剛猛無儔，竟把地表硬生生劈出一道綿延數尺長的裂縫。而傑克也只是碰巧在地表碎裂的剎那，將閃電導入雙腳，才勉強閃過首當其衝的震擊。
「……呼。」傑克嘆了一口氣，但對手可不會給你時間喘息！
雅各收回右爪，左爪倏地朝傑克胸口抓去。
傑克有了之前的穿心慘劇經驗，當下雙臂交疊，運起雷電之力護住胸口。
雅各知道這爪過去，自己必吃苦頭，卻收勢不及，只好將錯就錯，鋼爪猛力刺出！
硬碰硬的結果便是不分敵我，雙方都被撞擊的力道逼得頻頻後退。
傑克站穩腳步，腦子還因為剛才的成功防守而有些興奮，心臟如發狂的小鳥般亂跳。
沒想到第一次使用力量就如此順手，看來勇者所說的不無道理。
於是他握緊拳頭，指縫間電流爆響。
「……很好、很好。這樣，才值得我奮力一戰。」
雅各說完，便昂起狼首，對著烏雲密布的夜空就是一聲長嚎。
傑克起先並不明白狼人這麼做的用意，直到天空產生了異變才逐漸醒悟。
跟十年前的天空，竟如出一轍。
血月，如血一般鮮紅、淒厲、不祥的滿月竟撥開雲霧，將災厄的紅光照在大地，提醒世人十年前所發生的慘劇，宣告那奪去眾人性命的悲劇即將重演。
本來包圍村子的魔狼似乎接到了某種指令，股起了躁動不安的情緒，接著便一舉攻入村子，伴隨陣陣吼聲──村子有危險！
「傑克！」
所幸有蕾貝卡的及時叫喚，傑克才得以從胡思亂想中回神，再次避開狼人的偷襲。
「認真點！你的對手在此！」雅各左右爪毫不保留的出招，逼得傑克只能左閃右躲，加上狼人時不時攻過來的粗硬尾巴，傑克完全沒有反擊的機會，只得拼命躲過殺著
『調整呼吸，記住節奏，不要被敵人牽著鼻子走。冷靜思考，總有辦法打亂敵人的攻擊步調。』
勇者的一番話倒提醒了傑克，令他剎時茅塞頓開。
力量，會以你最熟悉的方式出現！
傑克抓準了狼人攻勢之間的些微空檔，從掌中釋放大量雷電！
「唔！」狼人收勢不及，只能用全身去硬接電擊的威力。就算毛皮有如斯堅硬，也被烙出多處焦痕。
傑克這出奇不意的一招，不只是擊退了狼人，也替自己製造機會。
於是傑克凝神，想像力量匯集到手掌，刺青發出陣陣電光。
他想著父母，想著勇者，想著蕾貝卡。
從掌中放出的雷電，竟凝聚成一把劍，一把纏繞著靜電，形態變換不定的劍。
「原來這就是，我最熟悉的方式啊。」
腦中有關於前任勇者的劍術經驗，於此刻通通回歸。
傑克右手持劍，劍尖直指大口喘氣的狼人。
「要上了。」傑克運勁，將電氣包裹全身。
話聲甫落，真正的迅雷不及掩耳才正要開始！
「說什麼大話！」狼人雅各對空暴吼，鋼爪也纏繞著嗜血殺意，扭曲的憎恨幾乎撕裂了空氣。
傑克奔向雅各，手中雷劍奮力刺出！
這已並非當時軟弱無力的攻擊，而是不容輕忽的致命殺著！
意識到這一點，但雅各仍不躲不閃，選擇伸出雙爪，打算硬接雷劍。
而雷劍，貴為勇者所用的四種力量之一，豈是區區魔物能所能承受？
但經過血月陰惡力量的加持之下，狼人竟一把擒住雷劍，並往傑克面部狠狠抓落！
一髮千鈞，傑克當機立斷放開雷劍，側身閃躲，把爪擊的傷害降至胸口的一道擦痕。
失去主人的雷劍，當然變成一團高密度的雷，立刻在狼人手中爆炸。
「搞什……」狼人驚訝之餘，連忙又避開傑克再喚出的雷劍，然後拉開跟傑克的距離。
雙方默許的中場休息，兩人當然不會放過此等良機大口喘氣。
就傑克而言，力量剛覺醒的他，現階段要擊敗狼人，顯然還須努力。
雖然劍術跟功力突飛猛進，但是肉體卻似乎跟不上心靈的進步而精疲力盡。
本是優良的容器，但是若不加以鍛鍊，又怎麼成得了名器？
不過，當前傑克所需要的，是實戰中求生的經驗。
已經瀕死過一次的他，與狼人雅各的戰鬥，或許就是他成長的最佳舞台。
「哈哈，哈，看起來是平手呢。」傑克重新喚出雷劍，腳邊的青草燃起點點火光。
「廢話少說！」雅各望著已經焦黑到不能再焦黑的右手，怒火中燒。
現在的牠，已經顧不得魔王的命令了。牠一心只想親手挖開傑克的心臟，肢解他的屍首，要傑克屍骨無存。
「在戰鬥前，請回答我的問題。」
無視於傑克誠懇的提問，狼人兀自吸收著來自血月的汙穢力量，讓殘暴的力量在血管中橫衝直撞；身體不停顫抖，邪惡的力量終於凌駕在意識之上。
狼的外殼早已剝落，留下的只是一具噁心的白骨；血紅的狼眼仍留在眼眶，只是被狂怒佔據而變得混濁；一股凶霸無比卻又陰惡至極的力量吞噬了狼人的心靈，賦予了牠漆黑的骨架與再戰的動力。
眼前的，並非狼人，而是貨真價實的魔物，無人憐愛的怪物。
「十年前，你們為什麼要殺死那麼多人？直接了結我不就好了嗎？為什麼要殺掉那些無辜的村民們？為什麼要殺死我父母？」
傑克看著血月，十年前的景況立刻在心中浮現。
村子陷入大火，父母在避難的時候相繼離傑克而去，只剩下傑克孤單一個人。
父親在守衛村子的前線浴血奮戰，然後被狼群圍攻而死。
母親則為了保護年幼的傑克，決定挺身而出，擋在傑克面前，然後被狼人雅各活生生撕成兩半。
這些景象，都看在傑克眼裡，造成他難以彌補的心理傷痕。
他從來就不希望有任何人因為自己而受傷，更不想看見有任何人因為自己而喪生。他不要，卻沒有選擇的餘地。
所以他頹廢，所以他甘願被放逐，所以他願意承擔這一切罪過。
只要自己受傷，別人能夠得到幸福，這樣就夠了。
「我不會，讓那些人的犧牲白費。」
「……但你阻止不了我，阻止不了魔王大人的雄圖霸業！阻止不了魔王大人的恩賜，阻止不了他以生靈的鮮血裝飾人間！」狼人狂吼，神智早已陷入瘋狂。
「我是阻止不了什麼魔王啦，但是，我要阻止你。」
阻止一頭失控的凶獸，並不需要犧牲性命。
傑克堅定地看向蕾貝卡，她鼓勵似的點頭像是在說：去吧，我支持你。
「我……喜歡妳。」傑克決定把這句話，留到一切結束之後再告白。
反正，到時候多的是機會。
「你阻止不了我，阻止不了我的手下屠殺村民！」
突然，從天而降一道銀白光芒，不偏不倚照在村子正中央！
「什麼？」傑克暗暗吃驚，完全沒有料到這種發展。
『勇者，請不要擔心村子，專心戰鬥。』
一個男性嗓音在傑克腦中響起，不同於勇者的稚氣，這個男性嗓音顯得成熟穩重，聽了令人安心。
「你是誰啊？」傑克分心，仍不忘閃身避開狼人的突襲。
『給我專心戰鬥！』說完，腦中的聲音便消失無蹤。
「再看看吧。」
傑克再度揮劍，狼人也舉爪回擊，兩個招式相碰，竟撞出個難分難解。
雙方於是再退、再戰、再退、再戰。劍爪交鋒，登時電光四濺，轉眼間已交戰數百餘招。
只要其中一方，稍有鬆懈，這勢均力敵的假象很快便灰飛煙滅。
「倒下倒下倒下倒下倒下倒下！」狼人完全歇斯底里。
然後，決定勝負的剎那突然降臨。
抓到傑克防守不及的空隙，雅各倏地送出一爪，硬是揍飛了傑克。
「唔？」傑克渾然不解地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才勉強停下，疑惑卻在觸摸到胸口的同時獲得了解釋。
為什麼，胸口會如此灼熱？
蕾貝卡大聲尖叫，傑克才注意到，胸口又被割了一道很深很深的傷口。
「果然還是，不能太得意呢。」傑克苦笑，左手撫在胸口，並在後悔之前從掌中釋放大量電流。
這個突如其來的奇怪舉動讓狼人一愣，蕾貝卡也傻在原地，甚至連傑克本人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等到傑克承受不了電流而鬆手的時候，傑克胸口的傷口竟奇蹟似的結痂，不再滲血，但代價是傷痕累累，外加頭昏腦脹。
「請原諒我的有勇無謀。」傑克看著狼人，但實際上是說給蕾貝卡聽的。
蕾貝卡俏麗的臉龐滑落淚珠，她明白哭泣並不能解決問題，她明白傑克現在需要的不是鼓勵，更不是憐憫。「傑克！」
「嗯？」其實傑克早就疲憊不堪，方才的戰鬥耗去了他大半的力氣。
「答應我一件事！」
「怎麼了？」
趁著傑克與蕾貝卡交談的空檔，狼人雅各看著自己的雙手。
……剛才的感覺，似乎很不錯？
「不要問這麼多，先答應我就對了！」
「……我答應妳。」
「為我說謊，拜託。」
傑克心神一震，卻無法作出回應。
「為我說一個謊，當作我們之間的承諾。再你用更多的謊言來彌補之前，請答應我，不要隨便就拿自己的生命當賭注，好嗎？」
蕾貝卡話語中的訴求相當明顯，臉上表情也相當溫柔，傑克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
只是……「那，如果我答應妳的話，『我喜歡妳』不就是謊言了嗎？」
不愧是粗神經的傑克，永遠都會搞錯事情的重點。
蕾貝卡一時不曉得該用什麼表情回應，只好嘆了口氣。
「答應我。」
話語之中，常常帶有自然而然形成的默契。在兩人之間，已有一個古老的咒術緊密連結著彼此，而現在正缺少一方的承諾。
就算明知道兩人在一起沒有未來，片刻的美好也只是輕薄的假象，也不後悔。
傑克漆黑的雙瞳，望著蕾貝卡誠懇無比的眼神，並從中獲得了一個暗示。
一個只有當事人，才會了解的暗示。
「我答應妳，因為我愛妳。」
傑克閉上雙眼，雷電的力量再度覆蓋全身，釋出的熱度幾乎使草地枯萎，大地一片焦黃。雙手握住雷劍，這將會是決定成敗的一擊。
事實上，若是傑克這一擊沒有確實打敗雅各，雅各便會反殺傑克；倘若幸運逃開，傑克也沒有把握能再發動攻擊。說真的，以傑克現在的身體狀況，還能再站起來已是奇蹟。
或許對於蕾貝卡的感情，才是支持他戰鬥下去的動力吧？
如果，自己再早一點覺醒，再早一點學會如何運用力量，是不是，就不會有人因為傑克而犧牲？
如果，自己不是勇者的轉世，那是不是，這一連串家破人亡的慘劇便不會發生？
如果，擁有這份力量的人不是自己，那麼傑克，是不是就可以過不一樣的幸福生活？
但如果，自己不是勇者力量的繼承者，那如今也不會於臨死之際絕處逢生。
但如果，沒有因為帶來災厄而飽受村人排擠，那麼傑克也不會因此認識蕾貝卡。
亦即是，若沒有十年前父母和村民們的犧牲，沒有蕾貝卡十年來始終如一的陪伴，也不會造就如今在這浴血奮戰的傑克。
經過無數選擇才能堅持到今天的地步，所有的一切都應該由自己負責。
自己的命運由自己創造，而這就是傑克所做出的選擇！
傑克睜開雙眼，漆黑的瞳仁內燃燒著歷代勇者的靈魂，他已經被認可。
手中的雷劍不停冒出陣陣電光，周圍的青草都化成灰燼，隨風飄散空中。
蕾貝卡雙掌合一，為傑克獻上一生中最虔誠的祈禱。
並不是希望能戰勝對手，而是只願平安就好。
蕾貝卡的銀白秀髮，竟散發點點微光。
祝願，成立：「我也愛你。」
謊言，脫口而出。隨風，催動雙足，傑克向前狂奔！
「你們的羈絆，根本不堪一擊！」狼人大吼，卻也決定賭上一切在這一擊。
狼人將包覆全身的不祥力量集中於雙爪，弓起身子，也往傑克狂奔而去！
兩個立場截然不同的對手，皆有欲置彼此於死地的打算，也有自己最重要的守護對象。
這一次的對決，不再只是看技術，看運氣，看實力決定高下。
而是端看兩人的決心，誰願意，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壯烈犧牲？
傑克舉劍狂奔，灼熱的雷光將地表劈出一道又一道裂痕。
雅各向前暴衝，絕望與不甘的吼聲響徹雲霄。
兩人的距離逐漸拉近，時間卻如定格般愈走愈慢。
每一次呼吸，每一滴汗水，都是為了這一刻。
「雅各，其實我們，根本沒有必要戰鬥吧？」
「……」
「不要再為了魔王，偶爾也為了自己而活吧？」
「勇者，我一定會殺了你，然後帶著你的人頭去見魔王大人！」
溝通無效。
傑克微笑，由上而下揮出傾注全力的一斬！
狼人怒吼，將僅存的殺氣與汙穢之力合而為一，硬是疊起雙爪抵擋斬擊！
兩人兵器交會，彼此的理想激烈碰撞，迸出陣陣火光。
互不相讓，勢均力敵的情況讓兩人僵持不下，立足點早已被炸得凌亂不堪。
不論哪一方，都想置對方於死地。
不論哪一方，都不打算輸！
但是狼人雅各，卻暗自擺弄著灌注殺氣而化為凶器的尾巴，往傑克毫無防備的腹部狠狠刺入！
尾巴的尖端自傑克的背部穿出，生命能量從傑克的傷口汩汩流出，但是傑克絲毫不在意，持劍的雙手也沒有絲毫放鬆。
鮮血四處飛濺，雷劍的溫度卻持續上升。
彷彿早就預料到雅各會偷襲一般，傑克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嘴角滲出鮮血。
在一旁提心吊膽的蕾貝卡看到這幕，差一點倒地昏厥。
然而，真正錯愕的是，偷襲成功的狼人雅各。
「為什麼，明明是我贏了，為什麼你還不倒下？為什麼！」
但傑克沒有回答，只是兀自笑著，笑容很是滿足。
如果是為了守護心愛之人而死，那麼死又何憾？
「回答我！為什麼！」
『因為我有比瀟灑地死去更為重要的約定。』
傑克開口，卻也不是傑克：『不論是對蕾貝卡，或是對魔王。』
「什麼歪理？給我去死！」
傑克將令人絕望的疼痛屏除在外，心中只剩下熊熊燃燒的希望火苗，以及無法實現的約定。
『所以，對上你，我不會輸。』傑克淡淡的說，並放開手中雷劍。
華麗地，綻放最後的光芒吧。
無境草原上，一道炫目的白光向四面八方放射，爆炸的震波甚至吹散了烏雲，轟雷的巨響震耳欲聾，宛如鐘聲一般宣告著戰鬥的結束，宣告著悲劇的落幕。
沒錯，一切都結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