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了，那名魔女乘著黑檀木削成的魔杖飛過來了，她墨黑的袍子在藍天下鼓風飄揚，彷彿一隻展翅翱翔的黑天鵝。
她來了，席歐國的百姓終於見到了那個駭人的魔鬼，眾人所恐懼的魔女來自東邊的豐饒之國，她曾是位賢明的女王、公正的判官，但肥沃的土卻她心中養出了一株毒樹，不再公正、不再賢明，東方國度已成煉獄魔窟，如今魔女又追著一名可憐的女士進入了席歐之地，儘管當地居民害怕不已，卻又無能為力。
太陽升起，她探出雲霄，掛在杖頭的籠中月將目光投向富足的席歐國國境，它的目光落定之處即是那位女士最後造訪的地方，然而席歐國國王的魔力卻搗亂了月光軌跡，於是魔女只好按部就班地從線索中斷的地方重新找起。
席歐國的巫師王想庇護那個女人，可是他錯估了魔女的能耐，那名可怕的魔女多的是找人的方法，當然，她也花上一千日翻過席歐的每一寸土地，到時就看是那個女人先被找到還是巫師王先投降，好在她有更直接的方法，那就是把當地的居民一個一個找來問話。
還記得月光落在哪嗎？魔女問自己，看見月光照亮了她最後的身影了嗎？魔女緩緩漂浮席歐外側的麥田間，她在田上繞了又繞，毒蛇似的眼眸在田間來回巡視，黃澄澄的麥穗間充滿了那位女士的氣味，她的呼吸、她的足音，魔女清清楚楚地明白對方曾在此地逗留，然而現在只剩她的幻影在田埂間漫步，到底誰知道了那位可憐的女士去哪了？
「告訴我她在哪？她在哪？」魔女對著躲在樹幹後的老農夫問，「別說謊、別迴避，我看透了你的穢念，只要日月仍舊高掛，秘密終將無所遁形！」
老農夫戰戰兢兢地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誰呢？」
「我要找的人你清楚得很，她在你這待過，整片田都是她的氣味！」
「嗯......這......你要找的是那位可憐的女士？是！是......別衝動，我承認她的確在我這待過一段時間......」
「啊哈！所以你這老東西留她在這做了什麼？」
「我看她孤苦無依就收留了她，之後那位女士替我為牛兒擠奶、幫我在田間翻土，我一個老農夫沒有幫手，兒子女兒全都去了外地，這麼大一片田耕不起卻又放不下，好在有她的到來，今年我的家又能像以往富足了......可是現在她走了，往東邊去了！」
魔女看透了老農夫真假參半的言語，於是魔女斥喝：「我要讓你知道欺瞞的下場！」
她揮動左手，堅韌的麥梗一下子縮了葉舌折了腰，豐滿的麥實全成了空殼，而後魔女又下了咒，她讓老農夫成了一口井，井裡只有發黑的汙水，那些水就像農夫的謊言一樣不堪。既然他指名東邊是假的，那魔女就決定繼續朝著西邊飛去，她以目光為標驅使魔杖田野、橫跨樹林，蟲流病害隨之而來，此後那裡的人都該明白，誰都不能在魔女面前說謊。
席歐的鄉間小路指向了河畔的石橋與水車磨坊，磨坊裡只住了一隻大灰狗，牠聞到了魔女的氣味就跑出坊外吠吠大叫，狗兒的聲音驚動了在水邊工作的居民，大人與小孩們各個抱頭逃竄，沒有人敢擋在魔女面前，盡管魔女施下的災難尚未來到河界，但天上的異象早已說盡一切：魔女造訪、無人能擋，擋在路上的小人兒，你們要不提供協助、要不早早逃出，否則通通死路一條。不光是人類與仙靈知道這個道理，上至蒼鷹下至鼴鼠全都逃得精光，但唯獨那隻大灰狗什麼都不怕，就對魔女一逕的威嚇，渾然不把惡兆放在眼裡。
「下去，畜生！」魔女罵道，她的食指向前一勾，狗兒就成了奄奄一息的肉塊，「誰都別想妨礙我，她帶走的東西我全都要拿回來！」
「她到底帶走了什麼？」狗兒問。
「她帶走了我所想、我所愛的一切，那樣溫暖、那樣明亮，有如初春煦日的光芒，我曾擁有的全被她偷走了！」
「也許那本來就屬於她所有，你只是佔據了它，像條毒龍盤據金山......」
「我就是那座山的主人，裡頭的東西不偷不搶，都是我掙來的，你一隻蠢狗什麼都不懂。」
「她擁有真正的所有權。」
「然而我才是主人！」
語畢，她便飛過橋梁往席歐的小鎮而去，路上她逢人就抓、抓了就問，她問那位可憐女士的去向，然而無情殘忍的魔女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於是被問話的人就一個個都成了毒蛇猛獸，看他們在地上又爬又掙扎，魔女心裡也舒坦了些，可惜她的問題依舊沒解決，那位可憐女士始終不見蹤影。
這時魔女看見了掛在樹上的絲巾，那是她最愛的藍色絲巾，那條路上留下了那位女士的蹤影－－左一步、右一步，哼歌低垂，白衣飄揚－－魔女追著線索踏上了黃磚道。
「為什麼不肯聽我的話？」魔女喃喃自語，「為什麼要將它奪走？我們不是朋友嗎？你與我不曾分離過，我是杖尺你是刻、我是月面你是光，為什麼就這樣跑走了？你不曉得，這個世界上太多藏汙納垢的角落，你以為擁有了它就能改變一切，但世界如此之大，你只是想逃避，棄我們的國度於不顧......傲慢！」
躲在一旁的斑鳩們聽見了魔女的話，那些話如此深沉而哀痛，足以令岩石垂淚－－牠們打算把這些事告訴那位可憐的女士，於是鳥兒們就拍拍翅膀悄悄遠去－－沒想到化身為烏鴉的魔女就跟在後頭，原來剛才說的話不過都是她設下的陷阱。那位可憐的女士並非孤立無援，整個席歐都在幫她，她也在某個角落藉由席歐的子民們來打聽魔女的動向，既然如此，就放些話讓躲在附近的賊東西聽見，之後魔女只要追著牠們就能安安穩穩地達到目標了。
快了、快了，我失去的、我所想所愛的珍寶，我們就快重聚了！魔女想著，猙獰的臉上不經露出微笑。
（砰轟！）
眼看即將水到渠成，一陣鎗響卻跑出來搗亂。鳥兒被嚇得四處飛竄，話也沒得傳了，還沉溺在想像中的魔女則驚得滯空振翅，剛才那顆團霰彈打下了幾隻小鳥，同時也穿破了魔女的羽衣，無法順利飛行的她不得不回復原形迫降地面。
狼狽地、狼狽地，她懸著氣流滑向傳出槍響的鐵工廠，一抵達地上，魔女就大喊：「誰在搗亂？」
「是我，鐵工伊凡，你又想找誰的麻煩？」從工廠內走出來的青年反問。
他手持獵槍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魔女見了覺得可笑，眼神掃過就讓槍桿碎成了百隻毒蟲。「你是誰？你怎麼會在這？我就要找我可悲的伊果，你卻膽敢在此阻饒？」
「席歐國王有令，那位女士已是他的貴客。」
「東國女王有旨，那位女士已是她的囚犯。」
「你何德何能將她鎖在身邊？」
「就憑她屬於我。但不要她也罷了，我只要我的珍寶，只要那女人肯把寶物還給我，我就立刻離開席歐！」
「我知道她拿走了什麼，那是一顆從你院子裡生出的石榴，然而那顆石榴是那位女士親自栽培出來的寶物，你想拿走，怎麼沒先問過她的意願？」
「院子是我的、水是我的、就連種子都是我提供的，我和她共同照顧一棵果樹，這麼前前後後掐指一算，到底又是誰出的力最大？就算是我們各自擁有一半的所有權，她偷走那顆石榴前又有問過我的意願嗎？而且不只是石榴，我可悲的伊果還從我這拿走了更多東西，那些我所想、我所愛的一切，那些遠比金銀砌成的堡壘還珍貴、比閃耀的湖水還誘人......你根本甚麼都不懂！」
青年又開了一鎗，子彈擦過了魔女的魔杖，魔女則回敬一道詛咒讓青年成了鏽蝕的鐵像。沒有人能擋在憤怒又哀傷的魔女面前，她認為自己有權利做任何事，那是受傷的她應得的報償，魔女告訴大家，席歐遭受的苦難都是那位可憐的女士帶來的，如果要平息這場災難，就快點把那位女士給交出來。
所有人與動物都躲著，沒人相信魔女的話。這場騷動不知持續了多久，突然間，有個小女孩來到了魔女面前，她並非十足勇敢，只是小女孩已經不想再為不認識的人犧牲任何東西了。「我可以告訴你她在哪，但你能遵守約定嗎？」小女孩說。
「我是東國的魔女與女王，我就是法律。」
「所以你能任意毀約？」
魔女不悅地哼了一聲，高舉的魔杖在天上轉了轉，黑夜般的暴風雨就覆蓋了整個席歐地區。「我是法律、也是真理，在我的面前只有真相沒有謊言、在我的規律下只有誠信沒有扭曲，所有約定必將實現，前提是你給得出我要的東西。」
「那我再問一次，如果我帶你找到那位女士，你是否就會放過我們的家園？」
「還有那份珍寶，如果沒拿到東西，這個約定就不會有效。」
立下約定後，魔女把月亮放了出來並把女孩關進了月影中成了個小皮影，此時女孩伸出手指著席歐城另一側，原本佇立在西邊的席歐城頓時就有了個東邊的鏡像。
就在那裡了。魔女心急地想著，然而想歸想，她的速度卻不如先前輕快，魔女明明可以用最快的速度乘杖疾行，可是她最後卻只用比走路更快一些的速度朝向鏡面的席歐城深處而去。
真正的城市位在白天，鏡面的城市則身居夜晚；實存的席歐總是人聲鼎沸，虛無的席歐只有靜默黑影。魔女穿過黑雨、游過顛倒的日光，等進到了城堡之後她就改用走的前進，城堡裡的千萬燭火有如星光閃耀，光芒為訪客引路，指向堡中的大殿。
那個地方不在白晝也不在黑夜，它不虛也不實，正是兩個席歐城的中心點。
「伊果！」魔女厲聲喊道。
魔女的聲音迴盪在柱列間，寶座前的席歐國國王沒被這陣聲音給嚇醒，反而睡得更加深沉，站在他兩側衛兵椅劍而立，看似威武卻毫無生息。至於那位可憐的女士，她伏臥在王座前的階梯上，她回過頭看見了魔女造訪，臉上便透出了哀傷的笑容。
「我不能把它給你。」被喚作伊果的可憐女士說。
魔女又一次哭喊：「為什麼？我沒資格擁有它嗎？我不被允許＂善良＂嗎？」
「拜託，我求求你，我的朋友，」那位可憐的女士看了一眼藏在懷中的石榴，「我不想傷害你。」
「你已經傷害我了，你讓我成為了恐懼的化身、貪婪的淵藪！在你離開我之前我曾擁有一切，我是完整的、圓滿的，我會愛也會恨、我會喜悅也會悲傷，我就是我，一個完整的我，然而你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我，帶著唯一屬於我們的財產逃到了這裡......伊果，我不會再求你施捨了，你的善良是詛咒、愛是無知，就算你把手中的石榴獻給整個世界，到頭來也終究是一場空！他們要的不是你的真善美！」
那位可憐的女士自顧自地繼續說：「我想保護你，我希望你就像原本的你一樣公正理性。拜託，請你放下吧，不要再尋回那詛咒的善意、無知的愛，你自己也明白，所謂的完整從來就不是最好的選擇，所以你憎恨、厭惡、鄙棄我與我做的一切。」
「那就讓我再試一次......」
話還沒說完，魔女就伸出魔杖奪去了對方的靈魂。她把星河般的靈魂捧在左手與飽滿剔透的石榴捧在右手，終於，魔女失去的另一半回來了，她將兩者攬在懷中，緊閉雙眼細細感受原本她該擁有的溫暖與光明，不再只有月光、不再只有秋冬的寒風，生灰的空杯終將擺在那座富足的廳堂裡，清水會沖去它的污穢，重新擁抱那些不曾淡忘過的美好時光。
她所想、她所愛的事物都在這裡，可是一回頭，卻已經甚麼都不剩了。
伊凡？－－魔女輕聲呼喚，隨之煙消雲散。
創作內容
奇幻短篇故事群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