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距離現在大約十一年前，杉井光的輕小說《神的記事本》問世。
時值國中年齡的我，日日夜夜沉浮於茫茫書海之中，其中有大量的無用雜學，也有包含各式小說在內的長短故事，《神的記事本》自然也不例外。
《神的記事本》描述一位十六歲的少年在遇見了他的偵探夥伴——愛麗絲之後，就像著名的華生和他的福爾摩斯一樣，作為一位輔佐偵探的助手，發展出一系列相遇、相知、相惜的故事。
雖然偵查的案件大多以都市為背景，但閱讀難度並不高，屬於輕度推理的偵探故事。
當年只是在好友的推薦下翻開那本書，沒預料到會遭到認知的當頭棒喝，叩擊了愚魯的我的自我封閉。
精準有力、正中紅心的話語，直到多年之後的現在依然能品味許久。
其中一段女主愛麗絲對著未來助手的自述，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稍微整理一下記憶中的模糊理解、修飾一下語氣過後，她是這麼說的：
「知道嗎？地球上每三點六秒就有一個小孩因爲貧困而死，其實……這都是『我的錯』。
這是可能性的問題。
如果我能有足夠的資金和運送糧食的管道，就可以拯救快要餓死的小孩。
我不擔心貧困問題，也不是聖人。
再說一次，這純粹只是可能性的問題。
如果我有足夠的能力，就可以拯救瀕臨死亡的小孩，所以遠方小孩死掉都是因爲我能力不足。
同理，飛機遭到恐怖分子挾持而撞進高樓大廈裡，是因爲我沒有能力阻止；地震或海嘯而造成的災害，也是因爲我沒有預知判讀的能力。」
把視線抽離書本之外，當年閱讀此書的國中少年也是這麼想的。
他認為他既非聖人，也不喜歡自身有些聖母的心態。
他認為「對遙遠飢民抱持著無私的博愛和憐憫」正表示說話者的天真無知和不諳世事，使人感到噁心、厭惡。
不過愛麗絲口中的可能性，他的心中倒是也有著成千上百的數量，其中幾個屹立不搖的，甚至狂熱的成為了他活著的目標、信仰的對象。
所以同樣的，他也會和愛麗絲一樣，因為年少輕狂設下的目標過於遠大、遙不可及，於是怨己無能的自責著。
愛麗絲阿！你真是個高傲的、自以為是的傢伙。
是誰說你有那個資格去拯救哪個你還未遇見的誰？是誰說你眼中的可憐之人沒有可恨之處？
是哪路神仙給你的自信，讓你以為你口中的可能性實際上有一星半點成真的可能？
到底是要懷抱多少令人啼笑皆非的高傲，才讓你以為一個區區普通的碳基人類有機會能夠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賜予世人你自以為是的平等？抹除那些騷擾著人類的疾病？憑藉一己之力改變歷史積習？
而在施以援手之後，你又可曾設想過該以何種姿態自處、該讓那些承你情的陌生人如何自處？
愛麗絲阿！你真是個高傲的、自以為是的傢伙。
（以林語堂名義宣稱，實際上圖內之人為楊騷，而林語堂也從沒寫下這番話。雖為杜撰，但內容確實在理。）
※
大約在二個月前的五月初，幾個高中時代的好友又一次的舉辦了兄弟聚會。
也許不像《貼背戰》裡的五位異性好兄弟那麼默契，但一起打遊戲多年的感情確實也有著幾分同甘共苦的味道。
這個聚會不是每次都能全員到齊，但是就和打遊戲的那幾年一樣，湊個組戰隊的人數總不是問題。
在正式的飯局之前，兄弟會的其中一位朋友提早約我一餐。
他說他發生了點事，說他想聊聊。
在他吞吞吐吐、還沒說找我想聊什麼之前，我就說好，敲定了時間和大致的地點。
當然，我沒說我已經猜到他想要說什麼。
※
學生群體有著成績等第之分，於是在學生對視的目光下，學校與學校之間有著尊卑的差異。
曾經坐在一起互相認可的同學隨著時間過去，漸漸有了孰優孰劣的評價。
到了學生脫下制服、摘下學士帽的畢業季，當他們開始談起薪水的時候，這份優劣又是一次洗盤，而這次洗盤的影響也加劇顯著。
即使是本科系的相關工作，新鮮的肝臟都不一定能對產業全貌有著足夠的理解，又怎能建構「對業界的喜愛」呢？
連職位前景都還看不清楚的青年，光是咬緊牙關去適應職場上與理想不符的地方就已經需要大半的生命熱情來支撐，又從何而談「對現狀的肯定」呢？
既沒有「對業界的喜愛」來構築他人的敬佩，也沒有「對現狀的肯定」去建立自身的穩定步伐。
如此一來，摘下學士帽的學子能得以示人、使友人安下心來與之擊掌的部分，便只剩「薪水」一物可談。
即使活到二十多歲，青年們還是偶爾會看不穿自己的友情。
沒有拿得上檯面的薪資水準、沒有低度職業傷害的工作環境、沒有值得看好的職業前景……這些都是曾經熱絡交談的少年選擇逐漸沉默下去的原因。
※
我們漫步在過去熟悉的街道上，爭論哪間陌生的店家是新開的、開了多久。
然後隨意的挑了一間裝潢新穎、光是看師傅熟練度就覺得味道普普的拉麵店坐了下來。
我隨性而粗暴點了一份招牌拉麵，盡量豪邁地坐著，吃麵。
他則是用緩慢的速度翻著麵碗裡的食材，說他要辭掉現在那一份工作。
他說他要辭掉他找了許多個月的本科系工作以後，碰運氣丟履歷結果就被拉進去，名為賣場正職人員的工作。
就在那天的幾個禮拜以前，他向我抱怨他的母親認為服務業不是正當職業，不屑他的選擇。
當時的我給了他祝福，說「服務業雖然相對操勞，但公司開給你的月薪很優渥，只要這部分不偏差太遠，其他一切都值得。」然後勸他安下心來做做看。
而在拉麵店的對桌上，他在做了兩天的工作以後，說他已經跟主管商量好，準備就在兄弟們的聚會之後遞出辭呈。
目光有些閃躲、語氣有些結巴，不過很顯然是苦思了許久之後的姿態。
我說：「很好啊！第一份正式工作總是會伴隨很多思想衝擊。」
「這兩天你應該收穫了很多心得，值得細細品味好幾個月吧！才花你兩天的時間，迅速收穫然後迅速抽身，很划算吧！」
他很顯然沒預料到我早就猜到他想說什麼，也沒預料到我早就準備好答案、沒想到我會這麼說。
等我吃了一大口半硬不軟的難吃麵條，他好像才緩過勁。
他呼出一口氣之後，呼吸平穩了些，開始說他之所以想要辭職，是因為新同事並不歡迎他的到來。
就好像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一樣，毫無培育新人的意願，對他也沒有半點好臉色。
我說：「是阿！對稍具資歷的老員工來說，沒做多久的新人嘛……都只是些不值得付出感情的免洗筷。」
他說公司當初開給他的美好月薪就像是可望不可及的胡蘿蔔一樣，實際上被打折成最廉價的基本時薪。
要想當初人力部門承諾給他的薪資成真，要先花上許多年的時間慢慢打磨，通過一系列複雜考核之後才有那麼一絲機會。
我說：「就像是騙人進去一樣，對吧？」
他點點頭，接著攪起腸子、也擰起眉毛，像是舉起一條荊條抽在自己心頭上一樣把臉皺成一團。
看我似乎了然於心、對事情變化早有預料，他神色黯淡很多。
他相當懊惱的說：「如果這就是職場運行的模樣，那我應該要學會適應才對。」
我說：「大可不必。」
「光是就我所能聽聞的人生經歷，這世界上的確有著許多剝削員工、同事冷漠的工作環境，但也存在很多待遇優渥、同事熱情的地方。」
「如果你現在不適應，也有點不情願去適應，那就讓它不適應吧！」
「反正餓不死，那就一個職場接一個職場的嘗試，直到遇見心儀的地方再停下來，那又有什麼關係？」
我一邊這麼說，一邊喝著碗裡好似廉價醬油調和而成的麵湯。
最後，他弱弱的說他覺得自己很像草莓族，很是慚愧。
於是我推了推眼鏡，說：「你這樣永遠也比不完。因為，草莓族是一種相對概念。」
「從艱苦環境裡長大的人總是認為生活無虞的人意志軟弱、老一輩的人永遠認為年輕人缺少歷練與磨難。」
「在吃過更多苦頭的人面前、在生長環境與你大為不同的人面前，你永遠會被視作草莓。」
心靈雞湯灌太多好像會有點反胃，於是我接著說：「今天是草莓，又不代表永遠都會是草莓。」
「而且……草莓就草莓吧！哼，當個草莓又有什麼關係呢？」
說到這裡，我已經把拉麵的配料吃完。
叉燒太肥、海苔太軟，差評。
不過倒是讓我想起另外一位朋友對我說過的話。
「某天我在跟『庸醫』聊天的時候，他跟我說過一句相當有趣的話。」
「『知道自己就是個廢物，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然後我們放下空碗，離開那間功力尚淺的拉麵店。
※
「庸醫」也是兄弟會的成員之一，一位中醫醫學生。
在高中時期也許是班上前十名以內的同學，但在醫學院裡，不過是個拚了命念書才能考出及格成績的苦讀生。
他書桌的一角，總是綁著一個差不多一公升半大小的礦泉水瓶。
礦泉水瓶裡面裝的不是水，而是滿滿的拋棄式針灸頭。
他說，每天看書的時候、有事沒事的時候都要插自己一針，練習針灸的功力。
所以那個隨便用膠帶纏在桌腳的大號礦泉水瓶，總是作為醫療廢棄物的收集地，層層疊疊的堆滿了讓人觸目驚心的廢棄針頭。
隨著中醫學系七年尾聲的到來，他在大學同學的智能壓制以及隔壁西醫體系的擠壓下日子過得有些苦，最近時常自嘲自己是個庸醫。
他說他已經看見自己的未來，肯定是個醫不死人、卻也治不了什麼大病的一枚庸醫。
窮忙一生不說，或許……還會被病人告的傾家蕩產。
這樣的他，在2016年年末與我閒聊彼此生活圈的時候，和我自嘲過這麼一句「知道自己就是個廢物，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這句話，再次敲了敲我的木腦袋。
「承認自己的能力有限、理解自身的外觀條件不如預期、清楚的認知到自己眼高手低的頻率與內容，是一個人得以判讀自身狀態、達到耳清目明的重要前提。」
這種事情還要他人提醒，似乎……十年過去了，自己還是很像那個高傲、好強又自以為是的愛麗絲呢！
稍嫌無趣的後續：
參加完兄弟會之後，約我提早一餐聊天的那位「硬皮草莓」拉住我，說他怕，想找人一起去遞辭呈。
我說好。
不過硬皮草莓的彆扭神色卻引起了庸醫的好奇，興致勃勃的他決定陪我們走一趟。
隨著我和庸醫兩人反覆複誦、以不同角度去詮釋「知道自己就是個廢物，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硬皮草莓在賣場外繞了三圈、賣場內繞了三圈總計超過九十分鐘之後，才整理好思緒、走進主管辦公室，跟那位早就注意到我們三人的賣場主管遞出辭呈。
創作內容
【樹海日常】自以為是的愛麗絲、辭職的草莓族、你是廢物我也是廢物
長篇連載《吞靈者的魔法友人帳》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