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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短篇】塵埃

作者:SoMe│2018-07-16 02:30:49│巴幣:42│人氣:1106
 
  阿濱走向銀色的本田車,拉開駕駛座車門,歪著身子入座。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鐵片互相碰撞而叮噹作響。車內太過昏暗,他低著頭用指尖摸索鑰匙的形狀,終於找到汽車鑰匙,插入。
 
  旋轉至卡榫,引擎聲轟然,阿濱垂下右手捏了捏包覆皮革保護套的搖桿。暖車最多一分鐘,阿濱照慣例離開駕駛座,兜了一圈打開副駕的車門,輕輕拍了拍座位,將安全帶繫上,縮起身子關上車門。他回到駕駛座,關上車門,喀喀兩聲,R檔。阿濱歪著頸子緊盯後照鏡,一雙寬厚的手在方向盤上交錯旋轉,他的側臉在玻璃上模糊,像是薄薄的鬼影。
 
  今天是阿濱要去醫院的日子,每個月十二號他得去一趟醫院。他看了看螢幕上的電子鐘,螢光綠色的方形數字在黑底上淡淡標示:九點三十七分。
 
  一分不差,阿濱心想。
 
  D檔,油門輕催。車位在地下二樓,要盤旋兩個完整的圓才能上去。阿濱扣著方向盤,感受輕微的暈眩。環形通道內,幾支日光燈管慘白的置在牆上,車子緩慢的爬升,白光從眼底緩慢地掠過。
 
  到盡頭,N檔。車庫的門沒有嵌合緊實,底下滲出一道亮光。他躲在一個詭譎的世界,黑夜鎮著白晝,抑止光明的到來。
 
  插在卡榫裡的鑰匙串中有一個方形的控制器,他輕輕一按,白晝緩緩步入生命。阿濱的眼睛因為光線而瞇細,等待車庫門完全開啟的期間,他按下音樂的開關。喇叭傳來迪克牛仔《三萬英呎》的前奏,這是他最近迷上的歌。
 
  這是一個好兆頭,阿濱心想。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老爹那飽滿而輕柔的高音跟著歌詞慢慢爬升。
 
  不,我應該更緊張一點,他轉念又想。要是能再快一點就好了。於是弓起身子從椅背上抽離,胸襟緊貼著方向盤,姿態像是駕御一隻桀傲不遜的烈馬。
 
  往醫院的路漫長,每月重複去返有如工作,而工作總是枯燥的。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競速的習慣。月復一月,前往醫院的路上,試圖使自己比上個月更快一些。
 
  一小時的路程,如果油門催滿一點,約莫四十分鐘就能到了;若是棄紅綠燈繁多的省道不走,改從寬闊的產業道路,經過工業區小路直切市區,又能再省十分鐘;避開不能超車的雙黃線路段,掠過幾個僅是警告用的紅綠燈不停,就能再把時間壓縮個五到十分鐘……
 
  從家到醫院的路途變得越來越快,每當阿濱將時間壓縮得緊迫,他就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某種緊實的壓力貼著,要將胸腔的氣體抽空。他貼在椅背上,所有的空間都轉化為時間來計算,擠壓反而使人暢快。
 
  銀色小本田車在產業道路上呼嘯而過,俐落的甩尾鑽進一旁的巷弄,他抓到最快的一次,時間是十八分半,但那次是運氣好都碰上綠燈,而且恰好避開警察臨檢的日子。
 
  這個時段負責臨檢的警察抓了他不少次,多開了幾張超速罰單,於是他們熟稔起來,阿濱還被戲稱為「工業區車神」。他像粒銀色的子彈,以近兩百的時速風一般的穿梭而過,遠超過那個路段的限速。警察揉揉眼睛,以為是夏天早晨的幻覺。
 
  他立刻打開對講機通報總機,跳上警車展開飛車追逐,嫌犯有毒品前科,目前正飆車以拒捕──原以為會發展成這樣的情節,事實上,當阿濱聽見嗡嗡鳴叫的警示聲,瞥一眼後照鏡,就乖乖放慢速度把車停到路邊。
 
  「你知不知道你開多少?」老警察的臉色嚴峻,操著濃厚的鄉音。年輕警察也倉促趕上,發現只是超速後,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丁點的失望。
 
  阿濱嘻皮笑臉,不斷賠不是,他因為長年抽菸發黑的嘴唇綻出一個尷尬扭曲的笑。年邁的警察抬起頭瞥了一眼,丟給他一張八千的超速罰單,警告他以後不要再犯。
 
  「一定,一定。」阿濱點著頭說道,把車慢慢地開走了。老警察還轉頭跟旁邊的新警察說,「像這種的,第一次要開重一點,這樣他才會怕。」
 
  沒想到隔一個月,同一個地點同一地點,一台像子彈一樣的銀色小本田又呼嘯而過。
 
 
  工業區派出所的警察開始口耳相傳,十二號早上要抓「車神」。
 
  被抓幾次後,阿濱乾脆在臨檢區塊刻意放慢車速,還可以和警察笑著打聲招呼,一過轉角立刻油門催到底,揚長而去。但警察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發現阿濱會故意放慢,於是設置兩段式臨檢區,前面的當作陷阱,轉角過去又設一個點,為的就是要薛到阿濱這隻賊狐狸。
 
  他們來回布陣,阿濱見招拆招,兩邊勾心鬥角,變換位置,整個工業區的街道就像是一盤象棋,誰的路數深些,吃的虧就少些。
 
  最誇張的一次,在已經開始有些寒意的十一月,霪雨斜墜,天空吃了秤砣鐵了心地半斗雨狂灑,整個工業區籠罩在雨中世界,連聲音都被捲走。
 
  「怎麼辦,隊長?放過他嗎?」就任不到五個月的警察盯著外頭的磅礡大雨,身子一顫,覺得更冷了些。
 
  「放什麼?」「就是……」
 
  誰知道老隊長卻一拍桌,連電腦螢幕都給震起,在桌上不斷搖晃。他一聲令下,像是悲壯赴死的將軍:「多添兩個點!今天說什麼也要拿下車神,抓到就開一張一萬六的給他!」
 
  在派出所待命的勇士們一聽到將軍下令,精神跟著振奮無比,抄起傢伙,高舉過頭,大喊一聲,「喔!」
 
  「就地解散!」老將軍大喝。
 
  那天下午,他們放棄平時臨檢的地段,反倒在過彎後的兩個轉角各設了一個點,從產業道路往工業區的入口又設一個點。最精彩的還是第四個點,老隊長透過地圖交叉比對出車神行經的路段,發現他這三年來的路徑上一定會通過某家塑料工廠前面的街道,平時因為那裡彎曲不好走,所以很少設點臨檢,但這次他們卯足全力就想抓到車神,乾脆就與塑料工廠商量好,把警車藏在牆內的停車場裡,隊長和另一名交警穿著警用雨衣,躲在車內,隨時準備發動。
 
  他們等了半小時,對講機不斷傳出嘈雜的嗡鳴聲,碩大的雨珠擊打在車頂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車子也跟著引發微弱的顫動。
 
  「怎麼這麼久……?」隊長喃喃自語。從開始到現在他們已經全神戒備了二十分鐘,車神不會遲到,照理來說他應該會準時在五十分左右通過這個路段才對,怎麼到現在連第一個點都沒抓到人?
 
  「不會是改道了吧?」坐在副駕的交警問道。
 
  老隊長的鼻翼間吐出長長的嘆息,「再等一會,沒有就收隊。」
 
  車廂內的味道悶悶的,雨的氣味從窗戶縫隙中竄入,讓人昏昏欲睡。對講機內陸陸續續傳來消息,但都不是車神。明明是十一月,制服卻被涔涔汗水沾濕,緊貼著皮膚。
 
  我們不缺耐心,隊長心想。但這樣做真的好嗎?就為了玩這貓捉老鼠的遊戲,動員警局大部分的人力……
 
  就在這時,對講機突然傳來聲響,「車神來了。」
 
  隊長和一旁的警察為之一振,立刻坐挺身子,「快還是慢?」他緊緊握著手中的對講機,汗水把掌心弄得濕濕的。又過了一陣子,對講機再度傳來聲響。
 
  「車神通過一號點位,速度不快。重複一次,速度不快。」
 
  被料到了嗎?隊長不禁彎了嘴角,但接下來雙岔道的路口,你會不會失足落入懸崖呢?車神。隊長沉穩的眼神中頓時充滿金光。
 
  「車神通過三號點位,一樣不快。」對講機發出聲響。一旁的員警嘖了一聲,咬牙切齒的嘆了口氣,還碎念了兩句「又被抓到了」,但隊長沒作反應。他並不感到失落,而是前所未有的幹勁,宛如回到青年時代,他頂著大太陽沿街檢調的時候,面對前方陰暗的巷弄並無恐懼,唯有探索般的興奮。
 
  「該我們了。」他說道,秉住氣息,就好像車神會從微弱的吐息中發現他們的存在。
 
  他在心中倒數,透過圍牆內的凸面鏡看著街道。鏡子被雨沾濕,幾道透明的痕跡不斷滑動,那是個破碎的世界,但仍隱約看得出一條狹窄的黑色水泥路。
 
  「來了,來了!」身旁的警察說,語氣按耐不住興奮。
 
  一顆銀色的斑點在鏡子裡出現,像是一粒鈕扣,逐漸放大。隊長旋轉鑰匙發動引擎,「一過去我們就跟,到時候你去拿錄影,我去跟車。」他說道,身旁的警察點了點頭,先下了車。
 
  鏡子裡的車影逐漸放大,心脈的聲響震耳欲聾,甚至比雨滴還大聲。他已經有許多年沒有這樣激動了,甚至遠超過他們持槍去破獲詐騙集團的住處那次。
 
  一道銀白色的影子經過,他心裡大喊,追!按下按鈕,警示燈開始發出嗡鳴聲,向圍牆外駛去,一個急轉拐向左。油門踩盡向前衝去,卻發現車神的速度沒有想像中快,一聽到警笛聲就慢了下來,把車子停在路邊。
 
  隊長把警車開到銀白色的本田車旁,搖下車窗,一面看到後面的員警扛著攝影機跑過來,兩人的眼神中都有數不盡的失落。
 
  「怎麼這樣慢?」隊長等車神搖下車窗後,嘆口氣問他。
 
  「什麼?」雨聲太大,阿濱一時之間沒有聽清楚。
 
  「我說,今天車神怎麼這呢慢,嗯?」隊長吞了口唾液,露出調侃似的神情。就算輸了,也不能丟了面子,他心想,索性裝作蠻不在乎的樣子。
 
  「哦哦!」阿濱他黝黑的臉龐綻開笑容,雨滴斜打進窗,把合成皮的內車門給淋濕了些。「下雨天不算數啦,慢慢開。」
 
  喔。隊長回道,打了個通行的手勢,酷酷地把車窗搖上,讓阿濱開走,他低聲罵了句幹,讓一旁穿著警用雨衣,渾身濕透的員警上車。
 
  「車神通過四號點位。」他對著對講機說道,神色黯淡。一個迴轉,把車慢慢地開回去。人算不如天算哪,他搖搖頭,只一眨眼,又回復成原先的蒼老。
 
 
  黑色的柏油路向前延伸,坡面向下沉,路也慢慢地低垂,在另一個坡消失。鐵色的路燈針一樣的豎在兩側,以固定的間距針灸在烏黑的膚肉,一聯想到就無端的教人發疼。
 
  為了忘卻疼痛,所以阿濱想像。
 
  想像你是一粒塵埃,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比針頭更細碎,整個世界的浩瀚也不足以比較你的微渺。你是怎麼出現的,並不特別重要,甚至一個恍惚會忽略了自己的存在。
 
  你自有意識以來,便跟隨著風。當風揚起,你的飄浮就結束,而也跟著成為風。
 
  阿濱呼出悶在肺中的菸,從胸腔擠壓出來,穿透氣管,從口腔那兩排發黑的齒齦間流出,白色的氣息盤旋,消散於無形。而後人置身在煙霧瀰漫的世界,就如同漂浮在風的國度。
 
  風的國度窄小且短暫,但特別適合遺忘。
 
  是的,你也許本來是風,或某種風的印記。自由如許,卻無意間落地生根,幻化為一粒塵埃。風不能貪戀,一貪戀就要墜落。
 
  於是你慢慢的往下墜,墜到某個離地不遠的無風地帶,就那樣巧妙漂浮,失去重心因此不再下墜,也不再飛騰,就只是靜默如空氣自然孿生的一塊髒污。
 
  若我那年不留下來,娟也許就不走了。浮在半空中的時候,阿濱有時會這樣想。
 
  娟是他的妻,曾是。走的時候留下一個甫出生的幼嬰給他。
 
  阿濱曾經聽過一個說法,單親媽媽的存活率比較高,因為無所寄託,只能靠自己。他當面斥責這是「狗屎蛋」的說法,因為他太懂那種苦,苦起來是喪心病狂的。但偶爾他也會陷入一種無止境的幻想,那些幻想是最癲狂的刺藤:如果當初自己走了,會不會娟就能咬牙撐過去?
 
  塵埃在風的國度貪戀起地面的柔韌。他告訴風,「我想留下來。」
 
  風譏笑他無福消受,只要一揮手就能把那些扔在腦後,真忍不住再找新的就好,他過去不也是這麼做嗎?但他搖搖頭,想定了,就直直的墜下去。
 
  娟,那年的我們真傻……阿濱苦笑著。他從來沒能搞懂娟,娟比他聰明太多,腦袋迴路太複雜,不是他拿鎖子鑽開,修條線或是換支晶片就能理解的。
 
  影子逐漸淡去,他的生活失去快感,也許有時候他會懷念那些已然影影綽綽如夢的日子。如果把生活放慢認真檢視,每個片段裡都存在著某種追憶,讓人苦到心弦,若是沉默半晌就要掉下淚來,所以只能不斷叨叨絮絮。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過去總像怨婦一樣對著小嬋碎碎念,即便他不擅長言語。期期艾艾地重複著一段話,反覆地說直到小嬋不耐煩為止,似乎深怕沒得到回應,那段話就慢慢的沉沒在瑣碎的汪洋中。
 
  小嬋每次重重甩上門,阿濱沒來由的怒不可遏,他粗暴地用拳頭敲打著門,門上抹上了重擊的深色痕跡,但他始終不敢打開那扇門,只當作是一時的發洩與自認父親應該掛足的面子。他其實很害怕若門真的壞了,他必須面對自幼缺少母愛的小嬋,他給不了。
 
  阿濱又吐出一口菸,他把菸摁在菸灰缸上,熄了。
 
  而今你是一粒塵埃,一粒孑然一身的塵埃。在杳無人煙的產業道路上,阿濱分了神,近兩百的車速下,整個人突然抽離出車之外,從高空俯視著,帶著不悲不喜的昏沉。
 
  車速越來越快,人變得輕如鴻毛,像塵埃轉變為風的那個剎那,整個身體成為一股意志,除了速度以外再也無心思索其餘事物,好似整台小本田也跟著失去重量,而臣服於一股吸力,用極致的速度向前墜去。
 
  甚至於輕到存在也薄弱萬分,讓守在工業區交叉口的警察一時也恍神沒注意到,只有眼底停留了一點說不上來的幻覺,也許是既視感吧,六月漸漸嚴峻的陽光蒸騰了人的理智。
 
  當抵達醫院門口時,阿濱只花了十七分四十五秒。自此以後,再也沒有更快過。
 
  車到了醫院反而慢下來,停車場的警衛指揮著進出的車輛,一看見阿濱的車就笑了起來。每個月十二號早上,這台銀白色小本田的主人總會拉下車窗和他打招呼,他們以前曾經在同一個僱派公司出勤,在他的印象裡,阿濱話不多,但笑起來很直爽,沒什麼架子,道地的南部人。
 
  「沒車位啦。」他對阿濱說。
 
  「那我停外面甘好?」
 
  警衛看了一眼醫院外邊車水馬龍的車道,搖搖頭。「不好,這裡抓很嚴。還是你要等一下?」
 
  阿濱突然沉默,臉上的笑容收斂,呢喃的低語,「不能等了、不能等了。」
 
  警衛沒有聽清楚,問阿濱「什麼?」又過了一會,阿濱又恢復成原先的模樣,尷尬地笑了笑,「呒啦,不然我去停對面巷內好了。」
 
  「也好。」警衛打開保險桿,讓阿濱在裡面迴轉出去。阿濱搖起窗戶,準備進入,警衛突然問道,「阿濱,你身體還好嗎?」
 
  平常他是不問這種問題的,在醫院工作,敏感的話題都要盡量避開。但阿濱他熟,若不關心一下反而失禮,更何況阿濱不還老神在在和他說話嗎?
 
  「喔,沒什麼啦,肝癌。」阿濱應道,卻發現眼前的人呆若天雷直劈,動也不動。
 
  「那不……那不是很嚴重嗎?」警衛有些口吃,見阿濱也愣住了,不禁從心底難過起來。阿濱也被感染了口吃:「呒、呒啦……」
 
  「哦!我知啦,初期是不是?」
 
  「對啦對啦!不嚴重。」阿濱黝黑的臉笑起來,臉上的紋路像潮水退開的漣漪。
 
  「好啦,那你好好養病。」
 
  警衛又和阿濱說了些祝福的話,讓阿濱在停車場迴轉後,看著銀色的小本田慢慢開走了。臨別前他打了個手勢示意,阿濱沒有把車窗搖下來,他在車內也舉起手示意。
 
 
  阿濱反覆的作夢。像一個銹去的鐵盒,不斷重複開啟關上,盒子裡面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但他不能停止自己去開關它。
 
  夢總是這樣開始的:他在開車。
 
  銀白色的小本田,散發塑膠皮革被悶窒的氣味,再熟悉不過了。他手握著方向盤,握得很緊,好像方向盤是一支桅杆,而他在一艘逐漸下沉的船上喘氣。
 
  他覺得沉悶,於是掏出菸。拇指的肉繭在打火機上摩擦,擦出一絲星火,他低下頭準備接火,但打火機卻被打掉。
 
  「不准抽菸。」小嬋說道。
 
  「就一根,我窗戶打開。」
 
  他撿起掉在車座狹縫中的綠色打火機,重新點火,又被小嬋用手拍掉。阿濱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
 
  「你他媽……」正想發怒,卻有一股濃重的焦味竄入鼻腔。他以為是打火機惹的事,想去撿,卻發現打火機不見了,一回身,發現小嬋也不見了。
 
  阿濱瞥了一眼時間,方形的螢光綠數字,九點二十五分。對,小嬋這時間在學校,他想起來了。他出門前忘記給娟上香,於是把車折回去。
 
  車慢慢地駛進地下停車場,兩個迴旋,暈眩。眼睛開始適應黑暗,車子沉進幽深的沼澤,回到他該去的地方。
 
  熄了火,他一開車門,發現外頭也有那股焦味,嫌惡地掩住口鼻,他走進電梯。電梯的鏡子右上角有一道小小的裂痕,阿濱等待,從小小的裂痕看自己,黝黑的臉龐汗水涔涔,今天天氣實在太好了。臉龐被裂痕劃分為好幾個區塊,扭曲,活像一隻黑面鬼。
 
  裂痕越來越大,臉卻慢慢變小,向內擠壓,變換了形狀,顏色也慢慢地變淺,最終變成淡淡的粉紅色,他忽然發覺鏡子內的臉有點像小嬋……他嚇了一跳,向後跌坐。
 
  向後一跌,卻沒有想像中的疼,反而有些柔軟,他從夢中醒過來。阿濱發現自己坐在車上,握著方向盤。他該去哪裡……突然傳出音樂聲,卻從很遠的地方傳出來,不是從喇叭內。老爹的嗓音伴隨清脆的木吉他,從遙遠的地方直直鑽入小本田裡,從車頂到車底劇烈的晃動。這是什麼歌?他一時想不起來。
 
  他該去哪裡……阿濱一下沒了主意,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鎮定,立刻決定開去附近的鄉立醫院,到那兒不用半小時,最快。但另一個他立刻否決這個想法,娟在那裏走的,不好。
 
  他決定去遠一點的鎮立醫院,開快一點的話,半小時內一定能到,一定能。下定決心了,他緊握方向盤,方向盤變得好細,抓不太牢。喀喀兩聲,打了檔,催動油門。他瞥了一眼電子鐘,電子鐘搖搖晃晃:九點三十七分。
 
  兩個迴旋向上,從未有過的暈眩,但他不能暈眩。天氣太好了,簡直要刺瞎他的雙眼,阿濱詛咒自己的雙眼。
 
  引擎聲轟隆作響,他向椅背撞去,於是拱起身子,貼緊方向盤。車子開上省道,旁邊的車不少,他從側邊切過去,超了幾輛,方向盤變得黏黏的,簡直要將他的手滑開,但他不能滑開。
 
  音樂消失了,他開始漂浮,劇烈的晃動卻在漂浮,像一粒塵埃遇上亂流。
 
  他一隻眼睛盯著黑色的柏油路,一隻眼睛盯著粉紅色的小嬋。突然,他的右眼感覺到有些刺痛,就好像盯著陽光。他發現小嬋點燃打火機,嚇了一跳,趕緊用手把打火機拍掉,卻怎麼伸手也勾不著。打火機的火光越來越大,灼燒他的身體,發出刺鼻的氣味,他嚇了一跳,大叫,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喑喑啞啞,喉嚨被扼住,疼痛不止。
 
  他又叫了幾聲,聲音過了好些時間才傳來,卻不是從自己身體裡出現,而是從外面,鑽入小本田內,一個字一個字,不能控制地押解進他的耳膜。
 
  你他媽的才十四歲啊。
 
  他嚇了一跳,一個急煞,衝勁讓他從椅背上向前彈去,胸膛撞上方向盤,卻不痛,方向盤變成娟的手指,柔軟地將他的臉龐包覆住,他看見娟在微笑。阿濱心裡卻恨起娟,因為小嬋也流著娟的血,她不該這麼做的,他媽的她才十四歲啊,是娟的血作怪,是娟,不該給小嬋取和娟一對的名字。
 
  於是娟的臉也開始變形,微笑慢慢歪斜,痛苦不已,變成小嬋的臉。不要,阿濱在心中吼著,但變形沒有停下。他懼怕,想逃開,但身子定住不得動彈,最後只能在心中祈禱。祈禱作效了:小嬋的臉又開始扭曲,慢慢從粉紅色變成相反的綠色,很淺很淺的綠色,掛在臉上,遮住面容,一雙眼睛慢慢向外下垂,從眼角爬出幾條魚尾紋。淡綠色窸窣地顫動:「……遺憾……如果再早十分鐘……。」聲音卻很遙遠,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阿濱衝上去,揪住淡綠色的臉,他發起狠來搖晃,筋脈糾結從血管中凸起,卻感覺整個身子都在搖晃,非常劇烈,使他感到暈眩。他發現正抓著自己的臉,被嚇出一身冷汗,於是放開雙手,隨後身子往後墜去。
 
  一墜,猛然驚醒。他發現自己又坐在車內,手握著方向盤,握出幾道深色的指印,車子在產業道路上慢慢行駛著,陽光有些刺眼。
 
 
  從產業道路開進工業區,一路上沒什麼車,很幸運。工業區散發著濃厚的人工氣味,空氣很混濁,有許多顆粒在當中載浮載沉。
 
  從工業區入口,阿濱就開始張望,觀察警察有可能設的點。在每條筆直道路上保持慣然的時速,用餘光瞥著每一個沉甸甸的轉彎處。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天突然不想繞道,反而從那條最寬闊的路筆直穿過去。
 
  那條路紅燈多,他慢慢等過每一個紅燈。綠燈亮起,腳掌踏在油門上,施力直到油門貼緊地面。
 
  遠遠的他看到燈誌閃動的光,小本田開始減速。那是最早公設的臨檢路段,在工業區兩條最大的經緯路交叉口。他只在這裡被抓過一次,遠遠的就能看見,之後警察為了抓他而變換方位後,就很少在這裡設點了。
 
  警察把他攔下。帽沿壓得老低,他一開始看不清那名警察的容貌,後來近了,阿濱發現是老隊長,於是放下車窗舉起手和他示意。
 
  八月的天氣灼人,一拉下窗,熱風滾進車內,跟著車內微微的菸味一起攪混了。
 
  「車神今天慢囉,嗯?」老隊長斑白的鬢角淌著汗,一見面就調侃。
 
  阿濱沒有回答,反而問了一句:「今天怎麼在這裡?」
 
  老隊長對他笑了笑,眼角的皺褶浮現。
 
  「下個月我要退休了。」
 
  阿濱點點頭,笑了起來,看著老隊長。他側過身,把手伸出車窗,掌心向上。老隊長把指揮棒換到左手,伸出右手和阿彬用力握了握,警用手套的布料摩擦他的掌心。
 
  「保重。」阿濱說道,老隊長也回他,「保重。」
 
  車子又啟動。走了一段後,他聽見老隊長在後方叫喊:「開卡慢啊。」阿濱把手伸出窗外,打了個告別的手勢,心裡念:「一定。一定。」就像他第一次被攔下那時候嘻皮笑臉的回答。
 
  小本田開出工業區,和隊長道別後,一路上沒什麼紅燈。
 
  「他是誰?」小嬋在副駕駛座問道。阿濱沒有回答,黝黑的臉盯著前方的一望無際的柏油路,微笑著在心裡說道:一個老朋友。
 
  車子緩緩開進鎮立醫院,一個轉彎向右,在停車場的桿子前停下。警衛遠遠的看見他就笑了,阿濱搖下車窗,打了招呼。
 
  「肝有好轉嗎?」
 
  「啊?」阿濱遲疑半晌,想起了,又立刻笑了起來,「有有,以後說不定不用來了。」
 
  「保重啊!」這是阿濱今天第二次聽見這句話。停車桿升起,車子掠過橘澄澄的交通錐,進到停車場。
 
  「另一個好朋友。」阿濱解釋道,小嬋沒有回答。
 
  他在醫院外找了個陰影處坐下,點了一支菸。綠色打火機上的火順利的燃著,沒有被誰打斷。
 
  警衛大老遠就看見阿濱在醫院外晃著,感到好奇。見到他在醫院外的矮牆上坐下點菸,想走過去阻止阿濱,和他說吸菸區在哪。他想著阿濱的病,想著要叫他把菸熄掉也好,這是不卑不亢,帶人情的勸阻。
 
  走近些,卻看見阿濱的口微張,癡傻地顫抖,好像在說些什麼,像被人扼著喉嚨,吸不到氣。眼神悠悠地望著遠方,沒有聚焦。黝黑的臉頰上,淚縱橫。阿濱低下頭,整個身子顫抖,忍笑一樣,因為抽菸發紫的唇被咬到發白。
 
  警衛盯著阿濱看,慢慢又走了回停車場。他長長吐了一口氣,像也呼出一口白煙。他在醫院也待了一段時間,知道這裡有太多傷痕。
 
  抽完菸後,阿濱抹抹臉,裝作沒事,在醫院裡晃了半圈,回到小本田,D檔,慢慢開出停車場。他向警衛打招呼,對方沒有看他的臉,但豎起手掌比了個道別的手勢。
 
  「菸味好重。」小嬋會這樣說,於是阿濱把車窗搖下來。滾燙的熱風搧著他的左耳,身子兩側是不同溫度,但不難受。
 
  阿濱扭頭盯著後照鏡,看著灰白牆面的鎮立醫院在鏡中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的像是一粒塵埃,消失在地平線。他感覺很親切,因為自己也是一粒塵埃,始於一雙溫熱小手的觸碰,輕輕一抹,他被重新聚合,從一段哀痛中甦醒,落地生根,而後走入另一段哀痛,再緩緩解離,終於變回風,終於自由了。
 
  銀白色小本田在產業道路上行駛。回程他總是開得很慢,慢得像是在漂浮。車內播放著老歌,阿濱想切他最愛的《三萬英呎》來聽,想了想還是作罷。
 
  「我們要去哪裡?」他似乎聽見小嬋問道。
 
  阿濱沉吟了幾秒,想了想,去哪裡都行。但他最後這麼回答:「回家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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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4 篇留言

燐火幽冥
看完覺得作者好猛(??)

07-16 05:37

SoMe
欸OAO?謝謝~07-16 14:08
大漠倉鼠
我浮在天空裡、自由地很無力~

07-16 06:45

SoMe
蒼鼠很懂喔xDD這首歌也有一點年紀了07-16 14:09
靜月名
都不在的一對母女名字呀....

不知道為什麼看完一直閃過埔鹽工業區附近的產業道路風景...XDDD

意識意象化到繁複入化,已經分不出是誰的風景與呢喃了

07-16 16:45

SoMe
靜月!!((蹭蹭
我邊寫也一直閃過工業區的景象,雖然不是同一個xD07-16 18:53
YA
嗯⋯⋯該怎麼說,覺得這篇很厲害。
透過大量對主角動作的描寫,給人一種真實的感覺,同時又在真實中摻雜了虛幻,給人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雖然不知道誰是真的,誰又是虛假,但主角從理性到失去真實感、想隨風而去。
有一種從意識上尋求更深一層的解脫,當他越來越沒有實感,就真正進入靈性的層面,接收並受到不屬於現實的刺激,到最後真正解脫,不再為現實所束縛。
總之,非常厲害的意識流小說,以上的也只是我單方面的感想,若是和您想要表達的不一樣還請見諒。(:з」∠)_

02-22 23:17

SoMe
我現在才看到你的這篇回覆xDDD
你的感想很棒,這種介於幻想和現實之間飄忽不定的心緒正是我想表現的~總之謝謝你的閱讀(*´▽`*)02-24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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