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紙風車開始旋轉。
不知不覺已經鋪滿車前草的林徑旁,穿著工作服的男人,多毛的臉頰被鬍鬚包裹,像頭被豢養的橡皮獅子,趴坐在草地上打盹。
他怠惰的割草鐮刀,哼著搖籃曲的大剪刀,永眠的草帽與半裝著劣質酒中的高級品的玻璃瓶子,都一一躺在植物半枯黃的莖葉上,彼此相處融洽。
奧托斯中學最引人入勝的部分,就是它那如神意安排的,依照奇妙幾何原理布置的田園藝術,而那完全依靠酗酒、怠工、不畏雇主、半調子的園丁放縱,以及侵入性植物達爾文精神的生長力而就。
學生克魯卡扛著一箱木材走下白色台階。
黑髮黑眼,制服塞進褲袋裡,肩上背著一袋子好書,你一輩子會放在嘴上,但從滾出學校到參加最後一場葬禮前都不會再翻開一頁。
如果你不看他的左臉,你會覺得他是個平庸乏味,四肢僵硬,巴望課堂教師點名的三個達標優等生,有條拉鍊般的縫痕在他的左臉,在縫痕附近有一道青色的鸛鳥伸開翅膀的刺青,鸛鳥的頭部是一漥暗色的窟窿,彷彿瓷偶臉部被戳破一個洞。
他的動作謹慎,腳步不徐不急,大概算是沒有危險的好人吧,沒人確定。
在他左手邊有個暗紅短髮的少女,白色的洋裝讓她就像一個因家族肺結核,嘔血死去的幽靈徘徊在林間。
她加快步伐朝克魯卡靠近。
這時貌似園丁的男人翻個身,右手撓了下大腿內,打了個噴嚏,尊嚴的像是一尊盛宴中的希臘神像,優雅的像溺死在溪中的歐菲莉亞。
任何一頭會在草地上打滾的牲口都能讓外人有這種感覺,至少在某一瞬間,他的身姿感動了石階上紅髮少女莎婕,似乎如此。
莎婕眼眶泛淚,嘴唇微張彷彿有話要說,她吐了一口長長的呵欠,為奧托斯中學的完美庭院藝術,下了簡短致命又奧妙難解的唇語評論,這讓少年注意到她,他瞄了她張開的嘴一眼。
莎婕以為他在看他的臉,就衝著他微笑搭訕。
「不介意我走在你旁邊吧?」
「怎麼會?」
「你看上去很悲慘,很悲慘,能讓我知道原因嗎?」
「我不悲慘,過得很好。」
克魯卡並沒有因為問題而停下腳步,他轉身看了對方一眼。
「騙人,你父母雙亡,還有個哥哥在雇主家中,被當成賊給拔了四肢,」
莎婕說話的語氣像在攪拌紅茶裡的砂糖。
「妳認識我?」
「介意嗎?」
「一點也不。」
「真是個怪人!」
「我盡力了。」
下了石階,又是一個剷去雜草的陡坡,克魯卡雙手撐高木箱,身體微微後傾往下走,莎婕離他的距離保持著木箱與他的雙眼平行。
莎婕想了想又問。
「你是要到學校外面蓋木屋吧?是想要賺點外快嗎?」
「那是我摯友的遺願,在學校以外的地方,有一個棲身之所。」
「喔,我很抱歉。」
「五年前的事情了。」
「難怪你一點也不難過。」
克魯卡第一次回頭。
「工作使人快樂。」
「你要是像我,知道多遠的未來都沒有假期,覺得工作是你的人生,你的人生糟透了,工作使你噁心。」
他們依然在下坡路上。
「抱歉。」
「你在揶揄我嗎?」
「怎麼會這麼想,米克小姐?」
「原來你認識我。」
「我聽過妳的事。」
「欸?」
莎婕停在原地,克魯卡還邁著他不緩不快,以莎婕的嬌小的身型必須要快步走的步伐向下走。
「一些。」
聽他說完,莎婕露出像要辯解甚麼的神情,快速跑在克魯米前面,邊倒退走邊說。
「噢!別跟我說你都聽過那些事情。」
「我沒打算說。」
「誤解……有一些事情,不是真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
莎婕壓低聲音說。
「眼見為憑。」
聽完克魯卡這麼說,莎婕放鬆似的放慢腳步,改成與克魯卡並肩著走,她咧嘴笑了笑。
「你似乎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人,不然就是城府深沉的壞人。」
「妳形容的是同一種人。」
「我寧願當個能把好人跟壞人都變成青蛙的人。」
莎婕接著問。
「你會難過嗎?」
「甚麼?」
「如果你的親人在這樣的天氣裡死了,之後遇到同樣的晴天,你會覺得難過嗎?」
「妳會嗎?」
「會,但是他們如果知道我在想他們,就會因此高興,那我的難過就會少很多。」
「很好。」
克魯卡輕輕點頭。
「很好?你指的是甚麼?是我很好,還是這麼做很好呢?我是說──」
莎婕想了下,又皺著眉追問。
「你覺得……我這人怎麼樣?」
克魯卡在一片被火焰燃燒後的灰燼空地前,放下肩上的木箱,沒多做停留,又轉身離開。
木箱旁的米克向他離去的方向高喊。
「你去哪裡?」
克魯卡沒有回答。
「你就把東西放在這,不擔心被別人拿走嗎?像是,像是剛剛那個鬍子大叔,他甚麼都做得出來。」
克魯卡穿過了草叢。
「我和他是同一種人,你懂我在說甚麼嗎?」
克魯卡走過了石階。
「我忘了告訴你,你的左臉醜極了!」
克魯卡繞過了樹林。
「還有,我也不想與你扯上關係,你認識的人都死定了,你就等著步入你無親無故的老年吧!」
克魯卡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另外,我不叫米克,你他媽認錯人了!」
克魯卡走了。
□
克魯卡走後,莎婕獨自一人立於樹旁,她深深吸一口氣,但沒有嘆氣,就像對推銷真空吸塵器失敗習以為常的推銷員,深諳時間流失的可怕,卻無懼於時間像箭矢的古老印象。
她打算在這等,不會有人無緣無故把一箱扛在肩上珍而重之的負荷,輕易放在原地,又不是垃圾或者屍體。
面對著木箱,她感到好奇,別無選擇的遵從一直以來殺死生物的進化本能。
她松脂一樣的指尖勾住肩帶,白色洋裝落在地上,像一團水母的腦子。
三個月前,莎婕開始懊悔他為甚麼要叫做莎婕。
在石牆區分復興區與災勘區後,處在兩區交界上的奧托斯市鎮,就從原本獵戶與樵夫的手中轉讓給奸商與富農的桌上,契約上的印戳現在還熱騰騰的,那是市長每天興奮的用指尖摸著印記後,就會為自己的選擇興奮得發抖,而在紙上留下的熱情。
進入奧托斯中學,這所由兩個原本相互敵視的城邦,共同出錢出人建立的微型集中營,為防止來自不同地區學生根深柢固的歧見,毀了這剛剛萌芽的脆弱友誼,這些彼此憎恨的教師訂下了一些規則,一些被極端認真執行的奇怪規則。
其中一條,要求所有入學的新生,必須放棄自己的名字,改叫教師們在每天大啖奶油酥糕的會議裡,臨時想出的名字中揀選一條新的名字。
這些名字本身或許平平無奇,有些甚至隨便的過頭,但每個名字都被強加上衣些特定的含意。
「妳確定以後都準備使用莎婕這個名字?」
帶著眼鏡的教師調整著腰際皮帶,往後扣了一截,但仍然感覺很難受。
「莎婕嘛,莎婕……老實說,這是我們最近因為有些名字出了問題,無法再被使用,我們才把出問題的部分提取出來,再把他們揉再一塊,就變成莎婕這名字。」
暗紅短髮的少女瞪著教師,完全聽不懂他在說甚麼。
「妳不考慮一下米克?」
教師吃力得又將皮帶鬆開,這次往後倒退了兩個格子。
「米克的話,妳可能會被認為比較笨,反應比較慢,大家看到妳就會想笑,但妳也會因此很有人緣,誰都喜歡跟妳相處,因為米克就是老實的傻瓜。」
「就跟我得曾曾祖父一樣。他沒什麼能耐,但就是討人喜歡,我還記得他的葬禮,全世界的重要的人都差不多到齊了。」
「另外,莎婕也沒比米克聰明到哪去。」
她面對窗口融冰的小溪,緩緩點頭,但是依舊瞪著教師。
教師識趣的起立,不安的走到門邊,思索該怎麼說服,又或者在思考等說服完後該中午該不該買張單程票,乾脆逃出奧托斯不幹了,那可不行,因為他得要繼續留著,讓學生都了解一個道理,那就是創校以來,只有畢業生和死刑犯能離開奧托斯,連教師也不能。
教師下定決心,扣好的皮帶,胸有成竹的微笑。
「怎麼樣?米克,我覺得米克很好聽,也很可愛,和妳很相配。」
「我家的狗就叫米克。」
少女看著教師的鼻子慢慢開口,這讓教師感覺自己的微笑很蠢。
「他又臭又吵,所以爺爺用春田步槍把他給斃了。」
教師看起來像吞了一把春田步槍,少女維持著莎婕般令人害怕的表情繼續說。
「楊,請你叫我莎婕,這名字我要定了。」
「妳……剛剛叫我甚麼?」
被叫做楊的教師不知不覺後退一步,即使他的理智告訴他,應該要往前三步,狠狠摑直呼他名字的少女三個耳光。
「你先回去吧,已經中午了,你需要回到你住的地方,好好休息一會兒,明天再回到學校,你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了。」
「有點不知所措。」
楊呆滯的重複。
莎婕到楊剛剛做的沙發椅上坐下,翹著腿端莊的說。
「走吧,接下來的事情我知道該怎麼處理,要緊的是你的身體。」
她的聲音是那麼溫柔,以至於楊的眼眶發熱。
「嗯,既然是這樣,那我就先走了。」
楊轉身推開門,走幾步後又回頭說。
「如果你需要印章,我把他放在五斗櫃的第三格抽屜,抽屜密碼鎖的密碼是924,這個辦公室的代號加上我的生日,祝妳順利,莎婕,我先走了。」
莎婕慵懶的朝他揮手,他關起鐵門時彷彿在為朋友蓋上被子。
楊走下樓梯,直到離開了這棟白色八角形建築後,他才感覺到奇怪。
他想起來,莎婕是屬於教師的名字。
腰間的皮帶這時啪的裂開一條縫,他肚腩的肉總算是豁然開朗。
於是莎婕得到了教師辦公室的使用權,還有莎婕這個名字,儘管三個月後她坦承,米克這名字其實還蠻可愛,蠻適合她的,起碼還有人願意聽米克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