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受到陽光正在發怒,只因那薄薄的隔熱紙將他阻擋在外,不需要太吃力就能看清車窗外倏忽而過的招牌字樣,心裡默念上頭的字,只是為了能讓腦袋趕快運轉起來。
坐在旁邊的阿賢,他用台語說著昨天發生的種種,一些我感興趣的、一些我不感興趣的,不過有一件事情正默默醞釀著,那就是早晨我沒有能力去分辨,只能胡亂的回答、應和。
我哥朝後座丟了兩支菸,「放槍囉!放槍囉!」阿賢面帶笑容地替我點菸,微微搖下車窗,接過他遞給我的杯子,將裡頭的保利達一飲而盡。
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有這種感覺,我總是覺得自己活在牢籠裡,即便生活態度灑脫自由,卻仍然沒法擺脫深夜陪伴著我的無力感,只要過了十二點,每一次秒針的跳動都能讓我心臟震顫,忍住不去細數過了多久就會迎來日出。
到了目的地,我總算是清醒了。我與阿賢動手準備即將開始的工作,嘴裡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老哥走過來,「阿伏!過來一下。」我和阿賢打聲招呼後,就走過去。
「我要去別的地方估價,這裡給你顧。OK齁?」他離開了幾步後,回過頭來,「最近有空的話,你那頭也顧一下吧?」也許只是單純的提醒,不過我總是覺得是不是自己這樣短暫的休息是有罪的。
想到這裡我就開始煩燥起來,腦袋裡浮現了好幾個畫面,都是一些晚上酒會的片段,已經好一陣子沒聞到混濁的空氣,胃裡翻攪的溫暖開始蔓延到四肢末端,回頭喊聲,「阿賢,你弄好工具就搬到頂樓,我先去跟主委打聲招呼。」
我的嘴唇像是被拗彎,勉強又自然的笑著。
走進電梯,我看著自己的樣子。
「大哥!大哥!請問一下主委在嗎?」我拉高音調提醒正在打瞌睡的警衛,讓他注意我,只是他睨著天花板,像是正在思考般,悶熱的風好奇地闖進來,顯然我與警衛停滯地交流變成怪異存在。
「啊!你是不是今天要來做拆除?」啞嗓的女音從我身後傳來,而同樣聽聞此聲的警衛乾脆低頭,與我最初看到他的樣子非常相像,只不過他雙眼披了一層認真的帷幕。
「是、是、是,今天拆除作業可能要請您廣播一下,施工期間不要到頂樓去曬衣服、遛狗。」我沒看她的臉,只是想要打聲招呼然後趕緊離去,不過她拉住我的手,我投向了不解的眼神。
與我想像不同的是,她竟然只是三十歲出頭的女性,馬尾綁得很低,流露了一種隨意親和的韻味,「小弟,你公司的負責人呢?」
「啊?我就是啊哈哈哈哈。」
「真的假的!」她非常吃驚,但也很快就恢復鎮靜,我們兩個在社區的大廳談了很久,不只今天要施作的項目,也敲定了之後社區所需要的工程。
「好,那先這樣,回到公司的時候我安排好再告知您。」
「感謝!」她前傾了身體,向我表達謝意,但事前事後的差別態度我也沒少遇過,冷冷的回應之後,就轉身要走進電梯了。
這部電梯意外爬得非常慢,從一到二十五的時間非常漫長,夠我回味她略大的白襯衫紮進緊身牛仔褲的樣子三次,光是依靠想像,這四角小盒子就好像能盈滿她自然的香水味。
來到屋頂的時候,鐵皮加蓋的棚子已經少了一半,布滿青苔的地板在太陽底下閃耀著,我想他們也很渴望日照吧,翠綠的反射沒有吸引我多久,「阿賢!做到哪了?」
「很快啦!哪叫(如果按照)林北的速度,下午三點就能好了!」我也跟著爬上去,好好檢查環繞屋凸的高空繩有沒有確實綁好,扎扎實實的連接著阿賢腰際上的安全扣帶。
「下午三點?太久了吧。」我笑著應答,然後拿起圓盤切割器,開始把已經解開螺絲的棚子切下來。
我們就這樣,沒有再說話,只是很認真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我也喜歡這樣,他則是單純的不能一心二用。結束之後,我們把鋼材和鐵棚分類堆在屋頂角落,不過已經四點半了,我們兩個相視而笑,就像一種默契一樣。
「哥,好了,你那邊結束來載我們。」聽到他的簡單回應後,我就把電話掛斷,因為我看見阿賢拎著兩手啤酒從便利商店門口走出來。
也許是太過新鮮,溫度保留最好的第一灌喝起來沒什麼味道,但從第二瓶開始,聞起來苦澀的啤酒被舌頭溫甜了,即便火眼將成暮陽,不過令人蹙眉的風依舊圍著我們跳舞。
我們喝的速度很快,阿賢說話的速度也很快,快到讓我聽得模糊。小孩的事、老婆的事、家裡的事,我都沒辦法給出一些好的建議,不過我很享受這樣的光景,啤酒緩解開我肩頸的痠痛,不再流汗。
不過老哥很快就到了,我們把工具放上車後,我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一般,到了警衛室討了張紙條,留了我的手機和之後的載走頂樓廢材的日期,客氣地委託警衛轉交給總幹事或主委。
「唉唷,還蹭阿賢一手啤酒。」
「怎樣?羨慕嗎?」
「唉唷你們這樣說,我很不好意思。」阿賢摸著後腦,用靦腆的笑容說著。
回程的路上,我一向都不太喜歡說話,車上的這兩個人都非常了解我,老哥把廣播的聲音調大,天色已經漸暗了,我大概料想到沒有時間休息,洗個澡就該出門上課了。
事後發展真的按照我所想那樣,我快速沖澡後,到了學校。我走到門口旁的小桌椅上準備簽到,屬於男用皮鞋的腳步聲響起不出幾秒後,便是一陣怒吼,「來學校還喝酒?真有你的,過來!」他聲嘶力竭地說著,側頸的青條告訴我現在處境非常危險。
我迅速將機車牽到停車場停好,跟著他後面走到軍訓室。我洋洋灑灑地寫完三千字的反省報告後,已經是第三節課了,連吃了兩節曠課,老師不在乎、教官也不在乎,只有我在乎也沒用。
剩下的兩節課,台上講師的話都化為逐字稿,無落差的反射在黑板上,兩節課又這樣過了,筆記本又快用完了。
下課鐘聲青脆的打醒所有睡著的人、恍神的人,還嚇著了認真上課的人。老師走得非常快速,快得讓學生得讓路,我和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學走著,即便我們三人並排,佔據了走廊一半的空間,但穿越人群的時候還是會小心任何使人會錯意的碰撞。
在夜色的催化下,我將今天的事情告訴他們,不外乎就是女主委的事、工作的事,也不免加油添醋,我們經常在互相請菸、互相交換經歷的狀態下,眨眼間就浪費了一兩個鐘頭,最後離別的時候還念念不忘,彷彿手頭握著永遠不會結束的話題。
到了家裡樓下的時候,我喜歡坐在車墊上,看著大樓、其他人家的窗戶、感受改裝車所捲起的強風、聽聞呼鳴街巷的爆炸聲,待一切消停之後,才整理好自己,滿臉悅容的……
回到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