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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縛乩:送肉粽畸譚》試閱之一:送什麼肉粽?好吃嗎?

千晴 | 2018-03-20 18:56:54 | 巴幣 26 | 人氣 703





  鞭炮劈哩啪啦震得耳膜發痛,從一個巷頭到另一條巷尾響個不停,沒有燈火打攪的夜空中高舉一支黑令旗,黑旗下領著赭紅的神轎,被扛轎人的小跑步顛得一簸一簸。

  汗水的酸味與熱氣包圍著,隊伍中幾乎是穿汗衫、披毛巾的男人,越過他們赤膊的胳臂間,一路看到的無論門窗,只要有孔洞的地方都密密麻麻貼著黃符紙,店家門前橫擋著竹掃帚,即使這樣層層防阻,夾在鞭炮聲中的鑼鼓哀鳴還是穿透途中戶戶家家。

  眼前跳動著紅,不時夾雜銀光閃動,在裸露出紅緞外的肌膚劃出一道又一道更為暗沉的紅線,活生生地汩泌,直把眼睛揪著,看得紅線越來越花,彷彿眼球被血紅五花大綁。

  淡淡腥味中漸漸瀰散越來越濃的潮氣,遠遠聽到轟轟濤聲,忽地一個急轉出柏油路,腳步沉入灘地,四周不住打地的草蓆激起漫天砂塵,霧煙中燃起熊熊烈火,燻得眼睛發酸,淚光中,一件無人的紅衣在火光前翻飛,然後被烈焰吞噬。

  遠遠地,我看到她,火光映照出艷紅合身的上衣,如同古裝劇會看到的斜襟,滾上華麗的繡邊,開叉的衣襬下是隨海風翻飛的黑百褶裙,還有裙下白皙光滑的腿。

  心跳很快,視線不由自主被拉向她的臉,呼吸也跟著困難。

  輕噘的唇是淺橙色,小巧的右耳後方斜挽髮髻,光亮茂密的瀏海下,帶笑的狐狸眼對我一眨。

  我忽然意會到,她是站在海上的。


  白漆木門上,倒貼的春字還艷紅,畢竟才貼上兩個月左右,我空著的左手伸向門栓,門栓光亮亮的,一拉就開,我還沒有推開門,胸口砰砰跳得清晰,再過去就是屬於姑姑的空間,儘管小時候毫不顧忌地說進就進,現在卻生怕懷念碎裂一般,不敢碰觸。

  緩緩吸一口長氣,我一股腦打開門。

  什麼也看不到,摸黑拉了電燈繩子,眼前才出現靠牆橫擺的單人床,藕色被單整整齊齊疊在成套的枕頭上,貼著床頭的書桌上什麼也沒有,勉強說就是一層薄薄的灰塵。

  我在五斗櫃上找到姑姑的書,大部分是高中課本,還有些文法練習、英語課外閱讀教材之類的,我拿下一本克漏字,褪色的原子筆字跡是印刷般漂亮的書寫體,封底用工整的國字寫著「高一丙謝宜春」。

  回憶中的姑姑常常穿著黑百褶裙搭配有紅短袖的運動杉,現在想起來,大概是她的高中制服和體育服吧?姑姑的年紀和爸爸差了一截,但再怎麼說那時候應該已經脫離學生時代才是,可是纖瘦的她穿起高中制服當睡衣倒是一點都沒有違和感,反而像是擁有不可思議成熟神情的少女。

  我放下參考書,轉身向睡床,側面和床頭的牆上都貼滿發黃捲角的風景圖,什麼大笨鐘、金門大橋、名字掉漆的紫色花田、掉漆也認得的金閣寺……看起來大概都是從月曆剪下來的圖片,以數量和樣式來看絕對不只蒐集一年,而且全都是海外風景,沒有什麼花鳥水果湊數。

  沒有猶豫太久,我丟掉拖鞋,爬上姑姑的床鋪,震動的木板床散發灰塵的氣味,讓一切回憶都顯得好久遠,很多個下午我在這張床上玩到睡著,可是現在一點都想不起來當時嗅到的是什麼樣的氣味。

  印象最深刻的反倒是床底下的灰塵味,兼作儲藏空間的床下擺了很多紙箱,以前姑姑獨自看書的時候,我常把紙箱的空隙當作迷宮,在床底下鑽來鑽去,在黑暗中被堅實的物體包圍有種安全感,唯一的光亮從床側照進來,有時我就這麼趴在冰涼的磨石子地上,享受亞熱帶難得的沁心,一邊望著可以看見書桌下的紙箱縫隙,藤椅腳邊晃著一雙不穿室內拖鞋的腳,在黑暗中的我看來白得發光,我的視線像貓爪般追著姑姑的趾尖,幻想順著這雙彷彿獨立生存的腿滑上去,會不會其實是我所不認識的怪物。

  心頭一凜,我搖頭甩散小時候的妄想,傻斃了!長到十七歲,還用這種毫無理性的恐懼自己嚇自己嗎?

  抬頭向床頭櫃,櫃上擺著一盞橘紅色金屬檯燈和一個木製相框,相框造型很樸素,看起來有點年代,是說相框這種東西本來就屬於舊時代,照片是黑白的,裡面有個穿鳳仙裝的年輕女孩坐在藤椅上,很拘謹地盯著鏡頭。

  非常非常懷念的感覺,雖然我完全沒印象小時候到底有沒有擺這張照片?盯著照片中被瀏海蓋住一半,模糊不清的小臉,心跳越來越快,那是姑姑嗎?但時代不太符合,姑姑那個時候,應該有彩色照片了吧?

  喂──

  彷彿來自胸中的震動,很隱約的聲音,是太過安靜造成的幻聽嗎?

  喂──

  好像更清晰了點,應該是從我的背後傳來,但背後就是床尾緊靠的牆面。

  呦呼──

  我慢慢轉身,正對牆上的綠漆木窗,夜色為底的雕花玻璃上連我的影子都映不出來,外面自然更是一塌糊塗,我左手找到窗栓的鐵絲柄,一時不確定該不該打開。

  對面的──

  聽到成形的言語,我一鼓作氣拉開鐵栓、推開窗子,一張臉出現在意外接近的距離,我反射向後傾身,然後才認出那是隔壁窗子裡鄰居的臉。

  「還真的有人啊!」對方也像是被我嚇了一跳,是個看起來只大上我一兩歲的少年,不過有厚實的方臉和鬢鬚,純黑的頭髮全往後梳,露出寬廣的額頭。

  「都開燈了,當然是有人。」我忍不住回嘴,從前感覺難以用紙飛機攻略的隔壁,想不到如今看起來這麼近,開窗講話也不需要嚷嚷。

  「歹勢!」對方笑笑陪禮,「因為這個房間實在太久沒有亮燈,一時好奇就出聲叫了。」

  「沒有亮燈?」我一時懷疑自己的理解,但中部海濱到北部都會即使閩南語口音相差不少,國語應該沒有不同的意思才對,姑姑昨天早上才出事,她的房間為什麼會很久都沒有亮燈呢?

  「對啊,我房間的書桌就對著你們家這扇窗戶,我每天都看著它,但已經好久沒有亮過。」粗勇少年抓抓下巴,「差不多是……從去年暑假開始吧?」

  「怎麼會?」我脫口而出,「這裡是我姑姑的房間,她怎麼可能半年都不開燈?」

  「你姑姑?」對窗少年看起來很訝異,「啊!你是阿錚嗎?」

  突然被叫出小名讓我嚇了一跳,離開老家之後,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他應該認識小時候的我吧?

  「你是……阿瑋?」說出推測瞬間,我看對方睜大眼睛。

  「果然是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阿瑋咧開笑容,把今晚以來凝重的氣氛瞬時掃空。

  「不到一小時前才剛到。」我回答,遲疑半晌,才又補充,「其實,我回來是為了姑姑的喪禮。」

  阿瑋露出恍然理解的神情,沉默點頭,然後緩緩說:「那麼你應該不會待太久,下星期還是要回北部上課吧?這樣就不會遇到星期日晚上的『送肉粽』了。」

  大概在我聽到『送肉粽』的時候,臉上實在冒出太明顯的問號,阿瑋笑笑又說:「放心啦!沒遇到是好事,『送肉粽』送的當然不是可以吃的『肉粽』……」

  阿瑋突然回頭,像是在聽著什麼,但我完全聽不見。

  「沒事啦!」他對不知名的方向朗聲,「好啦!知道!」

  然後阿瑋重新面對我,苦笑說:「我媽在叫我了,先下樓。」

  「喔。」我只回得出這一聲,看阿瑋粗勇的身形匆匆消失在小方框。









  先說說「送肉粽」吧。

  「送肉粽」是台灣中部濱海特有的習俗,當有人上吊身亡的時候,為了避免死者生前痛苦形成的「煞氣」留下來,而舉行把死者遺物送到海邊燒掉的儀式。

  我不會詳細說明這項儀式的淵源或是進行細節,如果對這個有興趣,蒐集資料的過程中,有一篇不錯的文章〈送肉粽最恐怖的是流言蜚語:深入理解才能不再恐懼〉,可以淺入深出地了解「送肉粽」。

  我想來聊聊為什麼寫了「送肉粽」的故事。

  兩年多前,員工旅遊去了鹿港,我們請來一位導覽老師講解鹿港古蹟,有這種機會時,我向來是緊緊跟在解說員旁邊的,當我們穿過鹿港狹窄曲折的摸乳巷,突然聽一個同事問:「這裡晚上是不是不能亂走?聽說會有『送肉粽』?」

  「那是什麼?」我直覺感受到不太可能是一般的肉粽。

  「喔,那個啊……」導覽老師若有所思,「可能有些人會忌諱,但其實也沒那麼恐怖,就是……」

  「我不要聽!」某同事的小女兒摀起耳朵。

  「好好,就等妳不在的時候,我們再講。」導覽老師笑著安撫孩子。

  於是,我們穿越巷弄古今,等孩子玩到隊伍的另一端時,我趕緊把握機會問:「『送肉粽』,到底是什麼?」

  也許是這樣偷偷摸摸的口耳相傳激起我的想像,我腦中馬上亮起「此處應有本」的警示燈,我喜歡橫溝正史、喜歡《零》系列、喜歡華麗紛呈的習俗背後的陰暗人心,我在這片土地活生生的傳承中讀到以往在異鄉創作中享受的「情調」。

  把生活浪漫化──這一直是我創作的母題,如此創作就可以成為我們面對生活的勇氣,我知道自己遇上一個機會,但還不知道它背後有什麼故事。

  於是,我思考「送肉粽」這項儀式的本質,以設計推理謎團的思維,把儀式扭曲、轉化為人性陰暗的載具,如同〈送肉粽最恐怖的是流言蜚語〉這篇文章所說,原本屬於親族鄰里遇到殤痛後自我療癒的儀式,被人性扭曲為恐懼的來源。

  到這裡,我差不多講完「送肉粽畸譚」這半部,下一次,我會談談「縛乩」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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