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夫煩惱良久，這次可真的不懂屈原話中真正的意思了。心中想道：「剛才我想安慰大夫，卻不知怎的冒犯了他；這次我便說些不相干的話，說不定大夫反而便高興了。」於是道：「這個······雖說衣服是髒的，再洗就行了；不能喝的水，倒可以拿來洗腳；那河裡的魚嘛，牠要不要去海裡，卻也沒人逼牠呀。」
他如此胡吹一氣，屈原聽了卻又是凜然一驚：「他是說萬物的好壞好惡，不限於一時一處；天地造化，非人所強求，就要強求，也不可得。」他本來學問淵博，這才能待在宮中服佐國君，此時聽了漁夫一番話，在心中更加解釋，只覺得也有一番道理。一時之間心有所悟，想到自己固然惱恨君不愛臣、小人當道；但只怕他們也惱恨自己清新高潔、擇善固執。上天既然要我大楚遭此劫難，我一人又怎能力挽狂瀾？但若是楚國命該毀滅，又為何要教我深愛這個國家、深愛曾經信任我的君王？
屈原心中許多疑問盡消，但也隨之來了更多疑問。他眼前不斷浮現過去往事，輔佐先王、制定憲法、兩次流放、看盡民苦等等事情紛至沓來，他心中也隨著一陣高興、一陣悲傷，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一旁漁夫說完了話，凝神看向屈原表情，想知道他是不是又生氣了，卻見他一會兒嶄露微笑、一會兒眉頭深鎖，不禁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想到對他不禮貌，趕緊住口，但見屈原一眼也沒瞧向他，似乎渾然忘了周圍事物。他心中緊張，想道：「唉喲！他老人家莫非給我氣得發了癲？」趕緊道：「大夫，大夫。是小的說錯啦，大夫您別想太多啊。」
屈原一個勁的沉思，仍是沒聽見他說話。漁夫正焦急著，忽聽不遠處岸上傳來兩下笑聲，有人道：「哈哈！姓屈的妄聽這鄉下蠢人的言語，竟然發瘋啦！」話聲未落，五道人影飛身躍起，倏忽之間已上了小船，圍在屈原身邊。
漁夫知道他們便是早些時後在岸上對自己丟鋼鏢的人，心裡十分害怕。但他知道這些人要害屈原，還是大起了膽子說道：「眾位大爺，這位大夫可是好人啊。你們······你們做好事有好報，做壞事有壞報，可不能殺他。」
其中一人聽了他的話，頗為煩惡，罵道：「大爺要做什麼便做什麼，哪來你這人囉嗦？」伸手便將他推了個觔斗，漁夫給他碰到的肩膀一陣劇痛，感覺骨頭已經斷了，不由得大聲哀號起來。另一人道：「快讓他別叫了，就算四下無人，他這一叫也不知道要傳到幾里外去。」推了漁夫那人說了聲：「是！」在腰間一摸，一聲金屬聲響，已拔出了配劍。另外一人道：「咱們目標就屈大夫一人，還是別多生事的好。」那人聽了，怒聲道：「你就是怕事，咱們有靠山撐著，還怕他什麼？」說著，還是把配劍收了起來，在漁夫脅下一戳，他的嗓音頓時消失，任憑如何使力，也發不出一點聲音。漁夫驚駭的想：「糟糕至極！他把我變成啞巴了！」想到從此不能講話，不禁哭了起來，但他雙眼不停流淚，哭聲卻是一點也發不出來。
屈原盤坐垂首，對這幾個上船來的人就似沒看見一般。一人道：「姓屈的，你一路上奔逃，終究還是撞在我們手裡，這就乖乖領死吧。」
漁夫見屈原仍是不知不覺，他發不出聲音，便伸手在小船底板上碰碰的拍了起來。那伸指戳他的人罵道：「這王八羔子！」伸腳便向他頭臉踏來，漁夫抓起魚籠朝他丟去，仍是不斷拍打船板。此時，屈原「咦」的一聲，終於回過神來。
霎那之間，數道白光閃過，那上船來的五人一齊出手，同時往屈原身上招呼。但聽得幾下碰撞，跟著兩聲慘叫，兩下落水的撲通聲，船上回歸寂靜。漁夫只嚇得要心膽俱裂，凝神往船上看去，只見屈原站在正中，圍著他的那五人僅剩三人，顯然剛才兩下慘叫和落水聲便是其中兩人所發。黑夜之中，他看不清屈原是否已經受傷，只能在心中不停祈禱。
船上僅剩四人對峙，過去良久，屈原突然冷笑一聲：「我本已不打算苟活世上，你們偏要處處為難，這下折損兩名同伴，你們也自身難保。嘿嘿，嘿嘿，那不是太虧了嗎？」原來剛才一瞬之間，五人各使兵刃拳腳，攻向屈原要害，料想他立時便要喪命，哪知屈原武功卻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高的多，雙掌齊施，拍在其中兩人胸口，這兩人身體還未落江，已然斃命。剩下三人中一人雙拳打在他小腹、一人彎刀砍進他側胸、一人短槍穿過他肩胛，卻見他渾然無事的受了下來，無不驚駭莫名。
本來屈原實力便在他們之上，只是敵不過五人聯手，不願讓他們殺了自己，還有機會羞辱自己的屍體，這才不斷逃跑；但剛才專心思索漁夫的話，竟讓他一時失察，讓五人趁機上船，襲擊自己。他回過神來時五人已然出手，危急之中再也管不了是少敵多，還是多敵少，只能盡力殺敵，所以拚著受三人攻擊，先以雙掌擊斃了二敵。
但那三人俱非庸手，屈原身上鮮血噴濺，仍拚著一口氣在胸中，強自撐著，不顯露一點疲弱，那三人還道自己的招式全不管用，臉上都駭然變色。屈原雙眼逐一朝他們臉上掃去，兩人不敢和他對上眼，第三人全身顫抖，突然雙膝向下一跪，道：「大······大夫，求求你饒了我吧！」
屈原笑道：「好，好。你心中還有我啊？」說著，一手放在他頭上撫摸，那人嚇得全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剩下的兩人中一人罵道：「狗奴才！轉眼便跪地求饒，算什麼大丈夫？」屈原怒道：「你又有資格談論什麼大丈夫了？難道你剛才沒向我忽施偷襲？暗算別人的便是大丈夫嗎？」說著將掌下那人一推，只見他猶如斷線木偶，撲倒在船底。原來剛才屈原手按他頭，已運使內勁震碎了他天靈蓋。那人見了這一幕，又給他一罵，登時說不出話，一雙憤怒的眼中又多了些恐懼。
屈原冷冷道：「我今天殺了三人，也差不多啦。你們兩人一個回去告訴子蘭，我死志已決，他不必再費心殺我了，另一個人卻還得把命留下。」那兩人一聽，你看我，我看你，都不願把命送在這裡，同時出手擊向對方要害。聽得碰碰兩響，左首那人拳頭打在對方胸口，右首那人本使彎刀，兵器卻還插在屈原身上，只得也出拳攻擊，他功力自是沒左首那人深厚，拳頭雖也打在對方胸口，卻沒能殺的了他，自己反而先給拳力震死，當下身子一晃，軟倒在地。
餘下那人殺了同伴，內心惶惶，對屈原一躬身道：「多謝大夫不殺之恩，我這便去了。」他便是那推倒漁夫，大罵求饒的同伴之人，當此際遇，連最後一絲硬氣也沒了。他走到漁夫身前，在他肩膀處推拿數下，漁夫突然發現自己又發得出聲音了，不禁大是驚奇，連呼：「奇怪，真奇怪，這是什麼法術？」那人微微苦笑，更不打話，便飛身上岸。
屈原彎身從船底摸出一枚鋼鏢，不等那人雙腳踏上岸邊，已使勁射出，鋼鏢去勢勁急，竟在那人胸口打出一個大洞，那人慘呼一聲，跌落江中。漁夫見他騙要放人，卻又出手殺害，不禁叫了出來。屈原斜睨他道：「你怪我不該殺他，是不是？」漁夫見他臉上鬼氣逼人，只覺得連自己也有性命之憂，連忙道：「不，不······」
屈原將船上屍身都踢進江中，拔出插在身上的兵刃，緩緩坐下，道：「我若是不殺他，你不久就要被殺了。」漁夫心下不解，顫聲問道：「為什麼？」屈原道：「子蘭要殺我而後快，卻十五年來始終無法成功，你想他會願意讓多少人知道這種醜事？」漁夫一想，似乎也有道理，但還是忍不住道：「剛才他對大夫還算恭敬，您叫他別殺我也就是啦。」
屈原嘿嘿冷笑，道：「你道他對我是真恭敬嗎？無知，無知！」搖搖頭，突然喉頭一甜，吐出一大口鮮血。漁夫驚慌失措，連忙搶上前去扶住他，道：「大夫，是我錯了，您別氣得嘔血啊。」屈原聽他關心自己，心下感動，道：「你剛才說的話，我已經徹底想透了。我固然痴心得緊，只恨君王臣子不能如我這般，但人所在世，為了自己的理想奮鬥到底，就算招致毀滅，那卻也不枉了。」
漁夫睜大雙眼看著他，心中對他的話其實是半點不懂，但卻不敢說出口來。屈原嘆了口氣，又道：「我這些年來看盡我大楚國內的紛亂，百姓流離失所、秦國虎視在側，只想著不願見到家國遭異邦併吞之日，要找個清靜之所自我了斷，可惜如今還是給小人追上，命該如此，又有什麼話說？」說到此處，不禁流下兩行清淚。漁夫大驚，忙道：「大夫，您······您說自己害死自己，便是這回事嗎？」
屈原道：「大丈夫求己不求人，我無力挽救大楚，當是我的力量不足，怎麼能怪罪旁人呢？所以害死我的便是我自己呀。」漁夫失聲道：「怎麼會呢？大夫欲行良政愛民，人人都是知曉的，誰也不會怪罪您的啊！」
屈原淒然搖頭，只覺自己手腳力氣緩緩流失，胸中一口濁氣難以呼出，知道自己受此重傷，那是再也無挽救的餘地了，他對漁夫道：「船家，靠岸吧。這趟行船，已到了盡頭。」說罷仰天吟道：「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
漁夫心中惶惶，想著該上哪去找人為屈原治病，將小船撐到了汨羅江岸邊。屈原緩步上岸，找到一顆能雙手環抱的石頭，點了點頭，又到一旁樹下，伸指在樹上一陣撫摸，已從上頭刮下了數條樹皮，搓成一條長索。
漁夫看著他做這些事，很是不解，催促道：「大夫，咱們快走吧。您傷勢不輕，可不能拖延啊。」屈原點點頭，道：「你過來扶我一下。」漁夫依言靠近，想不到屈原陡然一指伸出，點在他腰上，漁夫頓時下身癱軟，跌倒在地。
他大叫：「大夫，您怎麼這當口還跟我使法術玩呢？咱們得快到附近村裡治傷呀！」屈原搖頭道：「我先前已說了，我死志已決，這傷不用治了。你聽好，你今晚見過我的事，從此不得對人說起，子蘭若是知道，說不定還要派人來殺你。」漁夫隱隱感到事情不對，只是大叫：「我不聽，我不聽！大夫您······您別做傻事啊！」
屈原將樹皮長索綁在自己和石頭上，緩步走到江畔，看了漁夫一眼，微微一笑，道：「事到如今，大楚沒有和我一樣的賢人，能了解我的目標、我的理想，那又何必懷戀這塊土地呢？我的美政無法實行，只好追隨先賢彭咸，到他的住處拜訪他了。」
屈原說完哈哈大笑，就在這時，東方正好露出一絲曙光，照在他的身上。長長的影子蓋住了漁夫，他看著他，只覺得這位愛國詩人，心中的淒楚悲壯，連這耀眼的晨光也無法消融。一瞬間，他突然恨透了這個世間，是什麼樣的人生，將這位聖人逼到如此地步？又是什麼樣的際遇，讓他灰心喪志，淪落到這等下場？
一聲驚叫，激起了汨羅江畔的群鳥飛舞。
此後，楚國日漸衰弱，於西元前223年時，為秦所滅。
全文完
創作內容
義士錄—投江歌 第三回（完）
武俠小說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