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傾襄王二十一年,長沙北方的汨羅江沿岸,停著一艘扁葉輕舟,舟上一名漁夫,正在收網,準備結束一天的生計。
漁夫身旁的魚籠中空著大半,裡頭只有些小蝦小魚,大魚是一條也無。近年來楚國國情紛亂,天災人禍不絕,老百姓人人危慄,許多人遠走他鄉,連江裡的魚也跟著越捕越少,彷彿也跟著另尋天地去了一般。
他每拉起一截漁網,便嘆一聲氣。他心中也打算著要再過幾天,就遠避南方,到深山裡去避難了。
眼見收穫極少,只怕也賣不了幾個錢,他拿起竹篙,便要撐船回府。就在此時,聽得半空中一聲巨響,彷彿打了個霹靂,有人在遠處喊道:「船家稍待,載咱們一程!」
他本要就此回家,聽到這破鑼似的嗓門,不由得眉頭一皺,心道:「莫不是遇上了強人過路?唉,我身上又沒錢,還怕他個什麼?」剛轉頭去看,眼前黑影一閃,一個人已經搶先上了船,大手一揮,在船底丟了數十枚錢幣,低聲催促:「別理他們,快開船!」
漁夫見他出手闊綽,兩隻眼睛已發直了,又聽他下令開船,心道:「原來是仇人追仇人,我這筆橫財飛來不易,可不能輕易丟了。」當下竹篙一撐,使盡全力將船推離岸邊。
後頭追來四五個人,見他已將船滑到江心,都是高聲咒罵,有人摸出一塊塊閃閃發亮的東西,便朝小船擲來。漁夫還道也是錢幣,身子便向前去接,那先上船的人大叫一聲「唉喲!」趕緊將他推開,兩手抄接,將岸上眾人擲來的東西全接下了,也拋在船底。漁夫俯身去看,原來竟是一支支的鋼鏢!剛才若不是這人好心相救,此時已經沒命了。他連忙跪下來,連連叩頭:「多謝恩公救命!」
那人「嗯」了一聲,卻不大理睬,說道:「你順流向下,到我說停為止。別東張西望,裝做是在捕魚就行。」漁夫連連答應,心想這下可要離家遠了,但為了錢,也只能照做,何況若是不從,誰知道這人有什麼鬼法子炮製他?
漁夫撐船一陣,斜眼偷瞧那人,只見他白鬚斑斑,臉上皺紋遍布,看起來六七十歲年紀;身穿一件粗布長袍,雖然作工粗糙,但甚是清潔。那老人沒發現他在看他,自顧仰頭望著夕陽西斜的天空,臉上淒涼、悲傷、憤怒等情緒交雜,漁夫看著他的臉,突然心中一震,他是認得這個人的!但他究竟是誰?
小船順著汨羅江流下,漁夫起先害怕岸上那些人又再追來,撐的甚是勤快,但過了一陣,不見岸邊有人靠近,也就慢了下來。夕陽隱入群山之後,周圍頓時暗了下來,滔滔的江水是黑的,岸邊的樹林、遠處的民家也是黑的。這些年楚國民不聊生,四處都能看到遭人遺棄的房屋。天上千萬顆星星有如一張大網,罩在兩人頭頂。霎時間,他覺得世上只剩下了他和身旁的老人作伴,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寞和淒涼揪住了他的心,好像有人在他胸口煮滾了水,難受難當。
過了許久,那老人終於有了動靜,他說道:「船家,你這兒可有什麼吃的麼?」漁夫想起白天釣到的那幾尾賣不了錢的魚,說道:「這當兒也就些鮮魚吃啦。您老若是不怕生吃,小的給您切些。」說著,拿出小刀,把幾尾小魚去鱗去骨,切成一塊塊遞給他。
老人伸手接過,放進嘴裡吃了起來,過不多時,突然嗚嗚哭了起來。漁夫不知所措,想要說些話來安慰他,卻又不知說什麼好。剛才見到這老人仰望蒼天的神情,又一同待在這小船之中,他不知不覺間已對老人產生了一股親近感。
只聽老人越哭越是大聲,最後更是扯直了嗓子,放聲號哭。漁夫這可急了,趕忙道:「恩公,恩公,您再這樣哭下去,岸上的人又要追來了。」老人聽了,這才慢慢收聲,但他聲音轉小,卻又唱了起來,只聽他緩緩唱道:「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饞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漁夫聽他唱的都是些文人詩詞,自己也不懂,但越聽越覺得他歌聲中愁腸百轉,悽苦不已,不由得也跟著想到世間紛亂,自己生活艱困,不禁跟著啜泣起來。老人聽到他吸鼻子聲音,突然大聲道:「好,好,我臨死前能遇到你這位兄弟,也不枉了!」說完大笑起來,聲音遠遠傳出,一時之間,汨羅江上全是老人豪放的笑聲。
漁夫見他又哭又笑,全沒徵兆,心中不由得想道:「這人只怕是個瘋子。」但隨即驚道:「恩公,您生病了麼?怎麼要死了呢?」老人怒道:「誰生病了?區區病痛才殺不了我。」說完,嘆了口氣道:「我是給人害死的。」
漁夫道:「是剛才岸上那些人麼?」老人又罵道:「胡說!這些人個個膿包之極,剛才若不是倚多為勝,我才不怕他們來。」發一陣呆,又嘿嘿冷笑:「子蘭也太小看我了,派出這些功夫不到家的刺客來,以為我屈平是好欺侮的麼?」
漁夫聽他說道什麼「子蘭」,又自稱是「屈平」,心中一動,想起剛才窺探時他臉的模樣,突然驚聲叫道:「您、您是三閭大夫呀!」
老人嘆道:「三閭大夫什麼的,不必再說,我只是一個命不長久的草莽閒漢。」
多年前曾有一位三閭大夫,姓羋名平,氏屈字原,忠心耿耿,兼又文采斐然,楚國人民都十分喜歡他,但不幸為小人流言所害,遭國君傾懷王流放。漁夫便曾聽過這一些往事,想不到今日得逢奇遇,竟然上了他的船的,就是這位愛國詩人!
漁夫心怦怦跳動,不知該喜還是該憂,道:「大夫別說什麼命不長久,您······您怎麼會在這兒呢?」
屈原向他看了一眼,思索一會,道:「跟你說了,那也不妨。距今十五年前······」
漁夫道:「嗯,那是您被放逐的時候。」老人白了他一眼,道:「我正說話呢,插什麼嘴?好沒禮數。」
漁夫心想:「我一個鄉下人,哪懂你們文人講的什麼詩書禮樂?」但想他一個孤身老人,也不爭辯。
下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