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家的那條路總是靜的,若把可有可無的廣播關上,就只餘下嘈雜的汽車引擎聲,靜的不可思議,像是聲響被山中的鬼魅緘默。陸從副駕的林肯包中拿出一包菸,祈求它帶給自己一些溫暖。
道路左側一排反光貓眼發著警示的紅光飛逝而過,刺的陸雙眼有些疼。他不太愛亮的有些燥的路燈,反而這些貓眼燈讓他覺得踏實些,總會讓他憶起他的女人。
照上強光,欲吞嚥人雙眼那般奪目;黯淡的月下卻毫無一絲光亮,只在幽黯之間潛藏,靜謐地等待。他的女人像極了貓眼,或是某種行星,折射太陽炙灼的光亮,自己卻沉默不語。
陸瞥了一眼頭上的後照鏡,後座被安全帶繫著的流木隨著車子不斷搖晃,散發著淡淡的木香。女人不大喜歡家堆滿這些東西,但總任著他,只有在撿拾這些破銅爛鐵的時候,他才能確切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回到家時女人已經睡了。他躡手躡腳地在擁擠的客廳選了個角落,把木頭擺上,退後兩步看了幾眼,隨即轉身不再理會。
陸灑了些飼料在魚缸,盯著魚缸裡的燈魚四竄,他得到一天以來未擁有的滿足。他不去過問原因,只是單純地享受著過程。在這方玻璃缸以內,是他可以掌握的世界,魚腥味濃烈與滿布水垢的世界,不大卻也足矣,他一向沒什麼野心。
「又撿了什麼回來?」女人被吵醒,從房間緩慢步出,睡眼惺忪地問道。
「幾塊木頭。」陸順勢點起一根菸,「想著給魚換個新家。」
「弄好了就早點睡。」女人掉頭走回房間,留下陸倚著窗吞雲吐霧。
他望向窗外,卻只看見自己的倒影,一張不帶有任何情緒的臉龐。他已經三年沒有任何收入了,全仗之前留下的些許存款與女人的接濟過活。但他沒有任何心緒去工作,不打算得過且過,卻總在夜幕低垂時才驚覺自己又虛度了一日。
拾荒是他的樂趣,養魚是他的救贖。他承認自己是廢物,他的夢早已深埋在童年的荒煙漫草,又或者,誰說一定要擁有夢?
他滿足於自己狹窄而散發著霉味的世界,僥倖地活在女人地屋簷下,為了女人感到愧疚與遺憾,但他不做任何改變。
改變。他呢喃,隨即像是口誤馬上抿緊了唇。改變並非不需要,而是他更喜歡在一些被遺棄的、不再需要的事物上找尋美麗的原萃。那總是令他怦然心動勝過於一個嶄新的事物。
陸捻熄了菸,關上客廳的燈走入房間。
他是被豢養的獸一如他的魚,而他酷嗜這般滋味,只在極少數的片刻感到憂傷。
*
芃的男人緣一向糟糕透頂,偷搶拐騙都遇過,最轟動的那次在她把孩子拿掉以後,她的男人馬上盜領了她所有的存款消失無蹤。她坐在空蕩的家裡,忍著腹部的劇痛,用手剝開好幾片安眠藥,一粒一粒地吞直到昏迷。
但她終究是沒死成,當芃睜開雙眼,伴隨著直衝腦門的昏沉與痛楚,她的執念也跟著煙消雲散。從此她是個靈魂走失的女人,冰冷而漠然。
不要孩子、不要披上白紗、不要在夜景下浪漫相吻、不要戀人拿出一大把玫瑰花說些浪漫的情話。她是一潭死水,若孤獨能夠讓自己免於傷痕,那她一輩子不要戀愛了。
芃寧可她的星球荒蕪,她不要與任何人接觸。這些年來自己心頭上補不盡的瘡疤教她怕了,終於看清情愛的轟轟烈烈是星殞的遺跡。
但她遇上了陸。
這男人不慍不火,在他身上,芃找不著任何她過去男人會有的要素──浪漫、主動、熱情。他像是蠟燭上一簇貧弱火苗,靜靜地焚著。芃挺不擅長應對這樣的人,她總害怕一不小心就給澆熄了。
第一次見到陸是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店,一個枯燥的禮拜三下午。芃習慣午餐在外面隨便解決,她和同事在咖啡館坐下,嚐著乏味的簡餐。同事喋喋不休地談論主管多機車、案子做不完之類的話,芃無心於此,她的目光流連於咖啡店內吵雜的人群,感到有些疲倦。
她很快地被窗外的景色懾住了目光,那是一個穿著米白色襯衫男子,獨自坐在咖啡店外的一張長椅上。並不突兀,反而像是從有生以來他就已經在那兒了,但芃卻無法將目光移開。男子不發出任何聲響,不使用手機,只靜靜坐著,凝視著周遭,像極了一株止於風中的海芋。
海芋,這是她對陸的第一印象。芃納悶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但她著實在陸身上感受到了濕漉的泥壤氣息,卻又不教人感到膠著,而是十分清澈,帶有某種無垢而軟弱的純粹。
芃被同事的觸碰拉回注意,簡單應付了幾句,起身離去。她飛快的把這些拋在腦後,這是她的習慣,只留下深埋在心中的一丁點暗示。
前後約莫五六次,她總發現陸的身影,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姿勢、同樣的眼神、與同樣的清澈。
「我以前還挺喜歡那裡的。」面對芃的疑問,陸倒沒有過多的驚訝。
「那裡?你說那張椅子?」
「椅子、人群、街道、氣味,都喜歡。」
「那現在呢?」
陸凝視著芃好一陣子,輕柔地笑了笑,寵溺的。「更喜歡了。」
「是嗎。」芃輕哼了一聲,裝作不在意的回過頭。
要到很久以後,在芃愛上陸之後又過了許久,芃才能稍微勾勒出陸的那番心思。那是一種隸屬於嬰孩或幼獸的純粹,不帶任何浮躁的情思,是芃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找回的,也是使她的城徹底陷落的原因。
芃不在乎陸能否賺錢養家,她的薪水夠支撐他們兩人生活,儘管偶爾會有些吃緊,但還足夠他們添上幾件喜歡的衣裳、幾本喜歡的新書、幾個悠閒的午後。
我要從梳妝鏡中望見你寬厚的背影,望見你右手夾著的那支菸,蒸騰縈繞整個房間;我要在最深的夜,開門被未熄的燈刺眼,讓你接過我的風衣,掛在門口的衣帽架;我要你偶爾會愧疚地笑笑,試著不著痕跡地用細心補足,那些你覺得你所虧欠的部分,儘管我不這麼認為。
芃不再期盼愛情轟動像是過去那般,她喜歡陸與自己現在的模樣,有些淡,但很有滋味。
她的星球,廣袤無垠的荒野上,正悄悄綻開一朵海芋。
她走過,彎腰拾起,栽在乳白色的瓷瓶。陽光從側窗灑下來,倒也開得滿室芬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