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格外的燥熱，我在住家附近的公園散步，雖然只是慢慢地走動，但這個已經５０幾歲的身體顯然還是有點吃不消，沒辦法，畢竟年輕的時候都在打拼，本來就不怎麼關心身體的狀況，直到老了才發現這副身軀可能無法跟上年齡的增長，我猜大概再過個十年應該就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擺布了吧。
像我這樣已經退休的老人，此時應該要坐在家中的藤椅上，看看政論節目或運動比賽之類的，但我選擇了出門，只為了見一個人。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做過社工，那是一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每天都要面對各種家庭悲劇，至於我是怎麼撐過去的，老早就不記得了，但在上千件令人同情的案例裡，出現了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人，一想到他，我的思緒就飄回了過去……
他是一個小男孩，當時大概是１０歲左右，明明幾個小時前才被父母虐待過，此時卻異常安靜的坐在椅子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同事們嘗試著跟他說話，但都徒勞無功，後來他們都回去忙自己的案子，只剩下我一個人在照看他，我從辦公室的小冰箱拿了一罐果汁到他的面前。
「渴了嗎？要不要喝這個。」我溫柔的說，對這樣的孩子最需要的就是耐心，儘管他已經幾個小時沒說話了，你還是得耐心地等，畢竟要一個身心靈已經受創的小孩敞開心房是十分困難的。
「……」毫無反應，這個孩子就只是靜靜的坐著，低著頭不發一語，沒關係，要說我有什麼優點的話，就是很有耐心了。
話是這麼說，但對這樣的孩子不管說什麼都有可能造成傷害，於是我開始思考接下來要怎麼做，但下一秒我就知道自己根本不用這麼做。
「叔叔。」他發出了十分細小的聲音，就算仔細聽大概也不能聽得很清楚，但我還有另一個優點——我的聽力很好，話說回來，我已經是要被人叫叔叔的年紀了嗎？
「有什麼事嗎？」我用柔和的眼神看著他，好不容易讓他說話了，我可不想放掉這個機會。
「你對你的人生有什麼感覺？」他抬起頭，語氣平緩，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地問。
這句話從一個１０歲小孩口中說出來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令我非常訝異，看來這孩子的遭遇並不是我能想像的。
「我的人生嗎？嗯……我覺得，真是一團亂。」就算對方只是個小孩，不認真回答的話會無法獲得信賴的，所以我就把內心的感受說了出來。
「……」男孩不發一語，又把頭低了下去，看來我搞砸了呢。
話又說回來，他又怎麼會懂呢？就算他的經歷跟其他小孩不一樣，終究還是個孩子，怎麼會懂人生一團亂的感覺。
但是這時我的耳邊再度出現微小的聲音，儘管是如此細小的聲音，我還是聽的一清二楚。
我很清楚的聽到他說了一句：「我的人生也是。」
好吧，看來是我低估現在的小孩了。
這時公園的入口處傳來摩托車的引擎聲，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但就算不這麼做，我也知道來的人是誰。
那個臭小子。
只見一個人影往我的方向走了過來，藉著路燈微弱的燈光，我完整的看到了它的全貌，一個約莫３０歲的男人正站在我的面前。
「好久不見，大叔。」他用細小的聲音說道。
「三年了，還真的是好久不見啊。」我刻意強調「好久」兩個字，但這個臭小子卻不以為意。
「是啊。」他語氣平淡的說著，就跟２０年前的那時候一樣。
２０年前，我還在當社工的時候，遇見了一名男孩，明明幾個小時前才被父母虐待過，那時卻異常安靜的坐在椅子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而他現在就站在我的面前，各方面都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唯獨那個沉悶的個性保留了下來。
男孩的父母後來因虐待而被判刑，之後就下落不明了，而男孩也沒有任何的親人可以投靠，原本準備要送去育幼院，但在那之前，我領養了他，順便辭掉了越做越不開心的社工工作。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自己當時到底在想什麼，但我還是照顧了那孩子８年的時間，直到他上大學，而在那之後我們就很少再聯絡了，上次見面也已經是３年前的事，但就在幾個小時前，我接到了他的電話，於是就來到這裡與他見面。
「那麼，你有什麼事呢？應該不是要請我幫忙什麼吧，畢竟你總是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
這是稱讚，在那８年的時間裡，無論是小學、國中還是高中，他都沒有發生什麼可以讓我操心的事，他的成績優異，品行良好，雖然這可能也跟他那種個性有關，後來出社會後也沒出什麼大問題，那他來找我幹嘛？
「你過得如何？」還是那種語氣，好極了，原來你在大半夜找我出來只是想問我過得如何？而這明明是可以用電話交代的事，你在耍我是不是？
但是，這個問題的答案，我自己也不知道，雖然對象是他，但我恐怕還是無法把我的狀況說出口。
辭掉社工的工作後，我到某一間公司任職，待遇只比社工好一點，但我那時的情況也無法找到更好的工作，畢竟我還得照顧一個孩子，但就算這樣我也沒有抱怨。
後來我在那間公司待了將近２０年，這十幾年來我的表現還不錯，但就在快要可以領退休金的時候，我卻被人陷害，被迫離開公司，一毛錢也拿不到。
就這樣我落到得靠著我的大哥接濟才能勉強度日的地步，事實上我現在就借住在他們家，我大哥他開了一間店，再多養一個人不是問題。
但大嫂跟大哥的孩子似乎很不贊成，這也是無可厚非的，畢竟不會有人願意讓一個沒工作的中年人待在家裡白吃白喝，那個家的氣氛也是讓我願意出來見這傢伙的其中一個原因。
「還是一團亂。」我說，儘管這個答案很曖昧不清，但十分符合我現在的處境。
「是嗎。」他走到旁邊的長椅坐了下來，我也跟上坐在他的旁邊。
「那你呢？這三年來毫無音訊，你到底在幹嘛？」我問他，就我所知，這小子目前在某間外商公司上班，至少３年前是。
「我要結婚了。」他的語氣依舊沒有起伏，但說出來的話倒是挺不得了的。
「喔！對象是誰呢？」
「是個日本人，工作時認識的，大概交往了三年。」
「臭小子，你該不會就是這樣才一直沒回來吧？」
「不，我只是被調去國外而已。」
原來如此，那你也說一聲嘛，臭小子。
「那麼，恭喜你了。」我真心祝福他，這小子一直以來都沒什麼朋友，如果有個能好好照顧他的人是再好不過了。
「我希望你可以來參加婚禮。」他低著頭說，他這樣讓我也忍不住低下了頭。
「我就算了吧，你們自己好好玩。」
是啊，我跟他之間僅僅就是領養人與被領養人的關係，況且相處的時間只有８年，以人的一生來看這頂多只占了十分之一，更何況自從他在外獨自生活後我們就幾乎毫無關係了。
沒錯，我實在沒什麼理由去參加他的婚禮，況且我本來就不願意。
「嗯……」他的頭依舊低著，看來就算過了２０年我們似乎都沒有什麼變化啊，他的個性沒變，我的人生也沒變。
就這樣沉默了半晌，他又開始說話。
「你還記得，我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身上老都是傷嗎？」他問，不知怎麼，我們開始回憶往事。
「嗯？那不是你自己摔倒的嗎？」我回答，不過，真實情況是如何，我大概也能猜得出來，只是他一直都不願說，我也不方便幫他什麼，畢竟我們之間一直都存在著距離。
「那個時候，你只會幫我擦藥，什麼都沒說。」
「所以你想表達什麼？」
「我想跟你說聲謝謝。」
「為什麼？」聽到這句話我開始擔心了，他該不會生病了吧，為什麼要謝謝我？
「假如你追問的話，我一定什麼都不敢說，畢竟……」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我知道他在想什麼，畢竟有那樣的童年，他怎麼可能會主動向人求助，我當時應該就是因為這樣才沒多說什麼吧。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上了國中這種情況就不曾發生了，畢竟他上的都是升學學校，大家關心的都是分數，沒人會特地去找別人麻煩，更何況他本來就沒什麼存在感，但還是沒朋友就是了。
「那個，大叔。」他再度開口。
在那８年的時間，他對我用了很多種稱謂，小學時在我的要求下用「哥哥」來稱呼我，國中則是「叔叔」，高中是「大叔」，上大學後有時甚至會叫我「老頭」，但是，無論換了什麼用語，他始終不曾用那個詞稱呼我，這也難怪，畢竟那個稱呼對他而言可能只代表不好的回憶吧。
「怎麼？」我回答，此時我已經把頭抬了起來，而他還是維持同樣的姿勢。
「國高中的時候，也謝謝你。」
嗯……看來他真的生病了，我在那段時間除了供他吃住以外完全沒有做什麼啊。
「我有做什麼嗎？」
「你讓我有地方回去，讓我不用煩惱太多事情，我才可以專心在課業上。」
「那只不過是我應該做的。」畢竟都帶回家養了，要是不好好照顧的話我也會良心不安的，但這對他似乎意義重大。
「總之，那８年的時間，謝謝你。」他這時終於抬起頭，雖然我從他的語氣感受不到任何感情，但我想他是真心的。
「你是怎麼了？許久不見，結果卻大老遠跑來說這些，這不像你喔。」
都長這麼大了，他那沉悶的個性應該是改不了，但怎麼會突然說這些感性的話？
「沒什麼，只是稍微回想了我的人生，完全是一團亂。」
「這很正常啦，而且……」
「除了那８年的時間。」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給打斷，而雖然很難聽出來，但我似乎從這句話感受到了些微的情緒起伏。
仔細想想，在那段時間，除了小學時期的那些傷痕，他真的沒有什麼事需要我操心，而我也僅僅只需要提供他的生活所需，那的確是風平浪靜的８年。
「我覺得，這都是你的功勞，要不是你收養了我，我大概也走不到今天。」
「……」
我什麼話說不出來，不知怎麼，我也開始仔細回想那８年的時間，在那期間，我幾乎沒跟他有什麼深刻的交談，也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對我整個人生來說，那只不過是一段很短的過程，但是那難道沒有任何的意義嗎？我開始思考這些事，而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
「我想說的就這些，就先這樣，我得走了。」他站起身，準備往公園入口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我叫住了他，他把頭轉過來看著我。
「怎麼了？」他問。
「……」
我要說嗎？我該跟他說我目前的處境嗎？跟他說我的人生其實已經不能用「一團亂」來形容了。
「沒什麼，祝福你要結婚了。」還是算了，他並沒有必要聽這些，他好不容易找到幸福，不應該這樣打擾他。
「嗯，謝謝。」他說完後把頭轉回去邁開步伐，但過了幾秒，他又停了下來，說了一句話：「對了，你最好把口袋的東西丟掉，大半夜的一個人拿著那個東西很不妙啊。」
「被你發現了嗎？」
「就跟２０年前一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好像笑了。
他的身影逐漸遠去，我想這場談話也正式的畫下句點，但就在這時，越走越遠的他似乎又說了一句話，聲音還是一樣細小，但我確實聽到了。
他說「真的很謝謝你，爸爸。」
引擎聲響起，他的身影就這樣消失了，而我仍站在原地。
「這個臭小子。」說完這句話，我發現我笑了，然後我翻找褲子的口袋，找出了一把全新的美工刀。
「跟２０年前一樣……是吧。」我看著那把美工刀喃喃自語著。
年輕時的我覺得，當上社工為了別人而努力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現實卻是不管怎麼努力，這個世界都不會改變，你解決了一件悲劇，還是會有千千萬萬件悲劇等著你，再有熱情的人終究也會被消磨殆盡。
就這樣日復一日，我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懷疑自己是否有必要待在這個世界，當然我也考慮過辭掉工作，但我明白真正的問題點不在那裡，最後，我起了自殺的念頭。
就在那個晚上，我在身上藏了一把美工刀，打算處理完最後一個案子就動手，但那時卻發生了讓我打消念頭的一段對話。
「你對你的人生有什麼感覺？」
「我的人生嗎？嗯……我覺得，真是一團亂。」
「我的人生也是。」
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才能一路撐到現在吧，那時的我覺得，讓一個小孩有這種想法很危險，他的父母已經毀了他的童年，要是再沒有人幫助他的話他的人生可能就不只「一團亂」了，於是我收養了他，並且用盡全力確保他可以像其他同年齡的人一樣過正常的生活，同時也打消自殺的念頭。
老實說，我們的人生本來就毫不相干，我並沒有義務幫助他，我也看過很多受虐兒童，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唯獨無法不去在意他。
我回想了那８年的時間，我每天工作，下班累的要死，還得弄早晚餐給他，幫他繳一堆有的沒的費用，仔細想想，我真的是在自找麻煩。
但是，雖然很辛苦，我卻有一種滿足感，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有成功幫助到人的感覺，雖然可能是我的自我滿足，雖然我沒有做什麼值得一提的事，但是……
我終於明白，這件事背後的意義。
原來如此，那８年的時間雖然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對我們兩人卻是意義重大。
我們，成為了彼此的救贖。
我走到離我最近的草叢，雖說是草叢，後方其實連著一片樹林，我拿起了美工刀，朝著樹林的方向用力扔過去，不一會兒，東西就消失在樹林中。
還是去參加婚禮吧，明天打電話去問那個臭小子辦在哪裡好了，然後正式的祝福他們。
回去的時候，問問看我哥能不能在他的店裡工作吧，雖然我不知道我這老人能幹嘛，但總比什麼都不說好，然後找個時間搬出去，不要再給大哥家添麻煩了。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腳步開始變得輕快，我仰望天上的星星，天空依舊一片漆黑，但再過幾個小時，新的一天就要到來。
我不覺得這個世界會變好，但是對我而言，只要每天都能像這樣迎接明天的到來，我的人生就不會輕易抵達終點。
畢竟，我的人生還很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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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參加自由象限文戟比賽第三輪的作品，當然也經過了ㄧ些修改，之所以會從第三輪開始發是因為前兩輪滿ㄎㄧㄤ的，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放XD
之後會把第四輪及決賽的作品放上來，感謝大家的觀看。
話說，我這兩個月忙比賽結果把小屋的連載給忘了(被打)，之後就可以開始寫了，我也懶去算多久沒更新，反正我會盡力的XD
創作內容
短篇小說 《人生的曙光》
小說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