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喜歡人類。
少女察覺到這件事,是在她十二歲的時候。
然而,一開始她是拒絕承認這件事的。
因為少女印象中的人類,只會不停地迫害魔族。
魔族為惡魔與魔物的總稱。人類為了殲滅他們視為邪惡的魔族,每年都會有幾次大規模戰爭行動。魔族也仇視人類,也利用他們優越的身體能力和咒術對人類採取極端的報復,要人類付出代價。
經歷過無數次的戰爭,人類和魔族依舊勢均力敵,魔族方面有很大部分是魔王的指揮與領導能力,抵禦了人多勢眾的人類。
身為魔族的少女,因為與人類相近的外貌,自身又缺乏魔力,時常被誤認為人類而遭遇危機,想要辯解也沒有證據證明自己其實是魔族。每次都是少女的父母親出面解圍。
因為人類的戰爭而時常遷移避難,因為人類而間接遭遇污辱,甚至遭逢危機。
生長在這樣惡劣的環境,在耳濡目染下,仇恨人類是理所當然的事。
所以,「喜歡人類」這反常的事讓她非常不安。
沒有信任的朋友可以傾訴,也沒有得以信賴的長輩可以談話。於是少女向她的父母求助。
原本擔心會遭到父母的異樣眼光,不過那是多餘的憂慮。
「不用擔心喔,那是正常的身心發展。」就這樣被父母親簡單地打發回去。
「為何爸爸媽媽都不擔心我呢?我明明喜歡上大家應該要憎恨的人類啊?」內心如此自問,但沒有說出來。
少女知道自己本來就是攝取人類精氣的種族,可是還年幼的她並沒有這種需求,所以無法理解為何自己會喜歡上應該要憎恨的人類。
而少女理解之時,已經是以後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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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把眼睛睜開時,森林的景色依然被陰暗所籠罩著。
由於軍中生活規律,所以醒來時間應該是……凌晨吧?
因為決定跟隨雇主,說起來我應該算是半個脫離軍隊的狀態,其實沒必要遵循軍中規矩,但長年下來身體已經養成習慣了。
昨晚的火堆早已熄滅,濕氣環繞周圍,寒氣不受控制地侵入我的身體,我渾身顫抖。然而我連一件大衣也沒有。因為我沒帶任何裝備就被雇主帶來這裡了,應該說當初是被強制帶來的。
而我的雇主呢,是一個擁有藍紫色長髮,領上垂掛金色懷錶,身材不怎麼豐滿卻顯得苗條的「魅魔」,名叫幽沙。原本頭上該有的白色軟帽不知道收到哪裡,現在,她還在睡夢中。
全身被斗篷包得密不透風,頭也被兜帽蓋住,看不清她現在的表情。四肢似乎是緊縮在腹部,整體感覺是個禦寒的動物會有的姿勢。
魔物也是會怕冷的嗎?我不禁這麼想。說起來我已經是她的僕人,她大可以要求我看顧火堆以睡得溫暖,但她並沒有這麼做。
不然就是靠在我的身旁取暖……不,我可沒有想要她這麼做,只是她身為魅魔,做出這種行為更符合她的身分,我絕對沒有因為單身而想要女性陪我睡覺喔。
但是她睡覺時,會擺出什麼表情呢?
是如同講述給小孩子的童話故事中,天使的和善表情;還是身為魅魔,在睡夢中會擺出意淫的表情呢?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起身,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準備揭開她的兜帽。
「啊。」
是察覺到動靜了嗎,明明我沒有踩到任何樹枝或落葉,她卻開始蠕動起來。
過沒多久,她緩緩起身。雖然全身被茶色的斗篷罩住,但藍紫色的長髮從兜帽內的兩側垂了下來,顯露她非人類的氣質。
「……」
「唔!」就算被兜帽的陰影遮住也看得出來,她的眼神如野獸般銳利,強烈透露出某種欲望。我就這樣呆站在她的面前,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對她打招呼。
「……肚子餓了。」
「呃?」我懷疑剛剛耳朵聽到的話。
「我說肚子餓了,昨晚不是什麼都沒吃嗎?還不趕快去弄伙食。」
「啊,對喔,正常來說是這樣。」
我勉強擠出這樣不知所謂的回答。說起來魅魔是跟人類吃相同食物嗎?
「只是沒那麼簡單啊……」
如果是野菜,在山裡或許能找到,只是她可能不會去吃那種野外長的,不明的食物吧。
要是有溪流的話,還可以抓魚,但在這城鎮東邊的深山中並沒有溪流。阿爾提奧的河流是從南邊流下來的,途中並沒有流過這裡。
森林中並不缺乏野生動物,打獵是最佳選擇,但手中別說弓箭,連用來切割肉塊的小刀都沒有。我想她身上應該也不會帶這些東西。
要知道人類是靠著智慧和魔法及咒術活下來的生物。若是沒有象徵人類智慧的武器或魔法,連一隻鹿都殺不死。
「你沒問題嗎?弗雷斯,這種樣子很容易死在旅程的途中喔?」
「那有什麼辦法,我就是普通的士兵啊,不會魔法,又沒有武器,現在的我就是個手無寸鐵的普通人。」
「人類不是自豪有成長的特性嗎?別說那種喪氣的話。」她不高興地說道。
「那是某些人的天賦使然吧,真正的人類在魔族前就跟會動的肉差不多。」我不禁嘆了一口氣。
其實這樣說不準確,一個強壯的農民可以對付兩、三隻下等魔族,但那是指連型態都不完整就出來作亂的魔物。
只要來一個中等魔族,就是全村的人都毫無反擊的餘地。在咒術面前,普通人完全不是對手。人類之所以過得如此安泰,有一部分是靠實力超群的存在,我無法觸碰到的上位者……
「就算你說那種話,實際上人類還是把我們魔族擊潰了……好了,看來我也要幫忙尋找早飯呢。」說著,她便開始走進附近的樹叢中。
為了不跟丟她,我跟隨在後,空腹感隨即佔據肚中毫無防備的空城。
啊啊,說起來我也是昨天中午後就什麼也沒吃,說到早飯肚子就開始咕嚕叫了起來。
要是我當初還留在城鎮中,或許我現在就在穿著溫暖的大衣,吃著美味的早飯。上次吃塗上奶油的麵包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2
森林的樹木盤根錯節,高大的枝葉並無法遮蔽晨曦的曙光,低矮的灌木依靠僅存的陽光頑強生長。我們在這個對腳底不怎麼友善的森林中,尋找著可能會存在的食物。
幽沙並不怎麼在意身旁,任憑樹叢的枝葉劃過她的身旁,奇怪的是她身上披著的斗篷並沒有留下多少痕跡。相對地,幽沙則是相當敏銳地尋找四周有無動物。
「目標發現──」
「喔,是野豬啊。」
我們小聲交談。在穿越茂密的樹叢後,我們來到一塊空地,那裡趴著一隻不算小的野豬,體型大概有兩公尺長吧。
原本依照動物的野性,牠早該發現我們……但牠並沒有躲開,可見這隻野豬對於自己的能力非常有餘裕,嘴邊那兩根長長的尖牙究竟擊退了多少外敵呢。
似乎是睡醒沒多久,四肢動作遲緩,即使如此仍是不可大意。
「我說弗雷斯,這可以吃吧?」幽沙問我,像是對待一頓正餐的態度。
「是可以,不過這不適合獵捕,我們去找別的目標吧。」
其實我有點想逃開,身上沒有武器,要是野豬突然衝過來說不定會被牠身上的尖牙給殺死。不過我當然沒有說出內心話,而且這也是為了她好。
不過我這位魅魔雇主並沒有乖乖作罷。
「不是這樣說吧?弗雷斯,這時候應該說『我們準備飽餐一頓吧! 』才對吧?」
幽沙笑嘻嘻地說,彷彿在說:這對她來說只是玩弄男人一般簡單的程度。
「動物跟人類並不一樣,沒辦法用妖言寵惑……」
但我來不及把話說完,野豬就突然向我們衝過來!
「嗚喔!」我們被撞開到兩邊,而且現在都是毫無防備的狀態。
是因為聽到我們的談話嗎?野豬一邊鼻孔噴氣,一邊朝幽沙衝過去。
「危險啊!」我不禁喊出這句話。
「看好了,弗雷斯,我徒手也是可以殺死比自己體型還大的動物的。」
只見幽沙站起來,臉上還擺出輕鬆的笑容,毫不畏懼朝她衝過來的野豬。
然後我看到野豬的利牙刺穿她的身體……並沒有,她僅僅一個轉身,就讓野豬撲了空,撞向另一邊的樹木。轟隆作響,野豬的衝撞硬生生地被樹幹所阻擋了。
但野豬很快地轉身重新面對牠的目標,咕嚕嚕地吼叫著。我看到樹幹上被利牙穿過的兩個孔洞,感到有些發毛,要是正面接下這麼一擊,估計是不用活了。
幽沙的眼神微瞇,像是挑釁般地看向她的「獵物」,野豬也接受挑釁,每次都以更快的速度向她撞去,但全部被幽沙以靈活的身軀閃躲過去。每當野豬擦身而過並撞上樹幹時,都會迸出震撼身心的沉悶聲響。
過了沒多久,空地周遭的樹木佈滿了孔洞,野豬衝撞的威力顯而易見。
然而相對於野豬疲累的樣子,她卻是游刃有餘。比起狩獵,更像是幽沙單方面的「遊戲」。
我在遠處呆站著,感到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真的只是單純的魅魔嗎?
「那麼,表演時間結束。該開始獵殺了。」幽沙說道。並調整腳步,做出了蓄力的姿勢。
可是,這個時間點,野豬突然朝我衝過來。
我因為專注於她充滿自信的姿態,完全沒想到自己還處於戰場,加上野豬與她的戰鬥周旋了很久,也沒料到野豬會突然朝我衝過來。
當我反應到自身的危機時,已經沒辦法進行閃躲了。野豬嘴邊的尖牙如同一把利刃向我刺過來。
死定了。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右邊眼角餘光看到幽沙以一個箭步衝過來。
「不要──」
我看到幽沙憤怒的神情。
「從我的眼前逃開!」
她用比野豬更快的速度,五指併攏,直接用右手貫穿野豬側面柔軟的腹部。頓時,血花四濺,她的右手臂甚至從野豬的另一邊腹部貫通出來。野豬發出臨死的哀號,然後從我的面前倒下。
「啊……啊。」
我,還活著,被幽沙拯救了。
不過還沒來得及理解,注意力即被幽沙的呼喊拉了過去。
「如何?看到了嗎?說起來可以把這隻野豬當成早飯吧?」
幽沙把右手臂從野豬腹部抽回來。撲滋一聲,右手臂沾滿了血液。她一臉準備開動的模樣,好像很急著要吃掉。
「喔……哦,好的,等我生火。」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茫然回應著。
3
當我準備好可以充當支架的粗大樹枝,並把用來生火的落葉、樹枝與木柴帶回來時。幽沙她已經用野豬身上拔下來的尖牙把野豬的身體分割完畢了。
「怎麼這麼慢?我都要等不及了。」
她一臉生氣的模樣,那鄙視的眼神叫我非常不快,真的等不及要開吃呢。
「在這充滿濕氣的森林中,要找到用來生火的材料是很困難的。」我一邊說著,一邊把好不容易找來的生火材料放下。
如果有乾草最好不過。乾草是最適合拿來生火的材料,但在這種森林中不可能找到那種東西。
我把材料堆放在預計生火的空地。用來增長火焰燃燒時間的木柴圍成一個圈,另外用來生火的木柴上面放置容易燃燒的落葉及樹枝,準備進行生火作業。
鑽木取火是很沒效率的生火方式,容易失敗又耗費體力。有繩子的話可以摩擦起火,有打火石的話可以打出火花使乾草之類的物體燃燒。
但很明顯我沒有這兩樣東西,因為自己身上的行囊早就不見了。儘管它就放在彼端的城鎮教堂前,但當時的情況根本無法帶走。
因此就算肚子很餓,也還是要鑽木取火,不然生肉狀態是吃不下去的。況且對方都幫我獵到食物了,自己不盡點力怎麼行!
「嗯嗯嗯……!」
然而不管怎麼努力,火就是升不起來。
果然在充滿濕氣的森林中,要生火還是太難了嗎?正當我氣餒的時候,幽沙溫柔拍著我緊繃的肩膀。
「辛苦了,這裡還是讓我來吧。」她輕輕地說著。
然後我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光景──
一個女人,嘴裡吐著火,輕易地點燃了潮濕的落葉和樹枝。
頃刻間,火沿著圍繞的木柴,熊熊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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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食慾、睡慾、性慾。這三者若其中之一不滿足,人就會變得暴躁呢。」
烤著野豬肉,幽沙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雖然沒有香料也沒有灑鹽,不過野豬肉看起來比想像中好吃。
「在開動前運動,之後肉吃起來也特別的香──嗯?弗雷斯?你不吃嗎?」
沒錯,我明明肚子餓得要死,卻沒有動過眼前的野豬肉。
「我說幽沙。」
「你在契約之後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呢?什麼事?」幽沙舔了嘴邊的肉汁,那妖豔的模樣像是在勾引我,不過我沒有在乎。
「我是需要的人嗎?」
我居然說出這種沒有志氣的話,這跟我平常的樣子不同啊。
「……什麼啊?那種怕寂寞的小女人的口氣,我所期望的弗雷斯可不是這種人喔?」
幽沙皺起了眉頭,似乎很討厭我說出來的話。
「我不過是普通的士兵,為何選擇我跟隨妳呢?」
「我不是說過能見上三面就是有緣嗎?還是說你怕了?」
幽沙一臉不在乎的模樣,對她來說我是什麼呢?
「我只是個毫無力量的累贅,不需要照顧我吧。」
從野豬的對決,從剛剛的生火中,雖然只窺見一角,但我了解到魔族與普通人類巨大的差距。
本質上的不同,決定了根本上的差異性。在強者面前,我絕對是無力的。
聽到我這麼說,幽沙只是輕輕嘆口氣。
「你一定是太餓了才會胡思亂想,先把這串吃了吧。」
說著,她遞給我一串烤豬肉,那是烤到好處,肉汁滴落的一串。
我不太好意思去拒絕她的好意,從她手中接過肉串。
「……我不客氣了。」
在沉默中,聲音來源只有吃著烤豬肉的咬合聲,以及火花劈啪的響動。我們倆就這樣默默地吃著。或許是吃肉的緣故,我的心情開始變好了。
「……所謂殘酷的溫柔嗎?我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做出這樣的行為了。」
幽沙喃喃自語著,在沉默之中,這聲音特別響亮。
「弗雷斯。」
「是。」
「我在以前啊,曾經也有過自卑的想法。」
我沒有回應,只是聽她說著。
「自卑自己空有人類的外貌,卻只是個魅魔。當時魔族的大家都稱呼我們魅魔『卑賤的人類奴僕』。欺騙、利用、嘲弄……我們不被看作個體,如同小丑一般的存在。」
「那時候,我多麼不甘心,想成為比誰都強大的存在;也灰心過,乾脆成為最低下的存在,一輩子過著被欺侮的日子。」
「然而,不管是好是壞,在成為歸順者後,我成為被你們人類所需要的存在。雖然現在被莫名其妙的組織追捕就是了。」
說到這,幽沙笑了起來。
「那時我才知道,被人需要、有人陪伴是多麼幸運的事。這無關強者弱者,這是任何人都能享受到的幸福。」
說著那與平常的傲慢完全不同,充滿感性的話。突然,她身子靠了過來,然後從後背,輕輕地擁抱我。
「而你,則是我所需要的存在喔……」
幽沙將臉靠在我的肩膀上,瞇上美麗的眼角,吐著溫熱的氣息,加上隔著斗篷也能清楚感受的柔軟,我的腦子瞬間僵住了。
原來,在幽沙眼中,我是被她需要的存在。
與人類、魔族、種族或立場無關,她單純只是需要一個能陪伴她的存在。
這對男人的殺傷力太大了,我實在是承受不住。幽沙她身為魅魔,是用這樣的方法攻略男人的嗎?像是愛人又像是母親一般的存在,任何男人都會乖乖依靠在她的懷中吧。
不行,我得像個真正的男人,被女人照顧,一副頹廢的樣子可不行。
「當然,我可不喜歡男人嗷嗷待哺的模樣,那可是世上最噁心的東西。」
幽沙刻意補上這一句話。看來她果然是屬於肉食性的女人。
「啊啊,我會努力不成為那樣的男人的。」
「真是的,你不說『我會成為讓幽沙可以依靠的男人的!』像這樣的話嗎?」
她似乎不滿意我的回答。
「畢竟現實的問題還是存在嘛……說不定我中途就會死掉。」
「我不是說過會讓你成為與我的存在相符的僕人嘛?既然我這麼說,那就表示你也可以變強到不至於死掉的地步。」
她似乎很看好我,看起來相當有自信。
「我真的可以做到嗎?」
「當然,畢竟人類可是能打敗魔族的生物啊。」
說得信誓旦旦的樣子,連我這樣的人都要相信她了。
4
把烤過的野豬肉吃完後,我們便開始整裝,因為兩人都沒有帶行囊,所以準備速度很快。
由於我們起得很早,曙光在空地上拉出了兩道長長的影子,估計現在的時間為上午。
順帶一提,幽沙吃掉了野豬身體的一半,真是相當驚人的食量啊。雖然想把野豬皮帶走,但無奈身邊沒有適當器具可以割下,只好放在那不管了。
「在上路前,我想問一下,幽沙妳知道接下來要去哪嗎?」
我問到這個問題,只見她微微一笑。
「那當然,我們要去的地方,是繁華之都,同時也是我的朋友所居住之地,阿里薩諾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