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久不見……」
看到我這種生疏的反應,阿黛勒露出了一種沮喪的表情。要能思考到“這個人說不定在十年間做了很多完全無法想像的努力”這件事是在說完之後了。所以我都還沒來得及用比較熟稔的方式問候,她已經恢復成那一張冷漠的表情。
未來的阿黛勒開始用那種沒有高低音調的聲音跟我解釋現狀。
「這個空間,構成的要件很複雜,因此解除的概念也很麻煩。基本要件其實是在過去的我身上,只要她能理解這個空間想告訴她什麼,灰色空間的覆蓋層就會自動消失……烏鴉,我講的是中文對吧?」
我露出了一副翻白眼的表情,烏鴉稍微攤手好像對我的理解力感到無奈,所以他也答了腔。
「是啊,有點外國腔的中文。」
可能是我露出的氣氛完全是滿臉疑惑,所以阿黛勒才會這麼問。這麼說來我還有點意外,第一次聽到阿黛勒在說中文呢……
「等等,在說這些之前,阿黛勒呢?啊我說的是小的阿黛勒……」
阿黛勒沒有音調的聲音再次傳來。
「同一時間線上存在著相同的兩人,會很危險,為了避免我自己的消失,所以先讓她回到現實了。等你們也離開這個空間,與她的時間帶就會重新接上。就跟你回到現實後就會遇到烏鴉的狀況差不多,只是在“這裡”見不到她而已。」
我停下了動作,心裡總算踏實了些。
烏鴉正好站到我旁邊來,用右手擺出專業的推眼鏡。小林眼鏡要是有在找廣告代言人,不如考慮這傢伙吧。
「剛才在現實談的東西我知道的還不夠徹底。正好白熊也不在,所以,我就從頭開始問一次吧。未來的阿黛勒‧路德維希……總歸一句,雖然疑問很多,但是妳的目的是什麼?」
看這樣子,烏鴉應該是被未來的阿黛勒給帶進來的吧。對於眼前的灰色空間他好像完全都不訝異,跟我或阿黛勒的情況實在差很多。未來的阿黛勒閉上眼睛,有著彷彿準備很久的氣氛,跟好像帶著演講稿上台似的表情──
「為了改變我的過去。」
果然是這個理由……
雖然有著眾多答案還沒有得知,但我覺得現在最適合去提問的人就是烏鴉。我靜靜地在一旁聽他們對話。於是烏鴉沒有辜負我的期待,率先開口問:
「怎麼做到的?是時光機器嗎?」
阿黛勒沉靜地搖搖頭。
「這裡是……我的夢。」
我差點暈過去。
阿黛勒竟然說這裡是她的夢?所、所以我們真的是她夢裡的人物?我都快尖叫出來了,然而,烏鴉卻沒有任何動搖地回問:
「……這只有對一半而已。對吧?」
阿黛勒遲疑了一下,最後她才點點頭。
「……嗯。」
對一半是什麼意思?難道這是烏鴉加阿黛勒的夢嗎?阿黛勒回答完後接著說了下去。
「未來的世界裡,在Psychiatricinstiution(註五)裡有了新的技術突破。人們研究腦波是否可以得到分析,而烏鴉就是那個分析機器的研究主任。」
「什……」
發出這個叫聲的竟然只有我。那個聽起來非常厲害的研究所名稱,烏鴉竟然是裡面的工作人員,還是主任!太不可思議了。要是換成我其實是那個研究主任,恐怕我不是發出沙啞聲而已。烏鴉在一旁卻一臉“這沒什麼,我本來就會做到這種程度”的表情。
帶著這份成就感的烏鴉依舊不可一世地繼續對話。
「那麼未來的我幫妳做了什麼?」
我吞嚥著口水,等待著答案的時間裡,覺得莫名地有點口渴。
「……從夢境中前往過去的裝置。」
烏鴉摸著下巴,好像在思索什麼答案。在這傢伙的心裡好像沒有什麼事情能夠震撼他,烏鴉僅僅是稍微思考了一下,就做出有統合性的結論。
「要妳一個一個說明,時間大概不夠用。我就用推測的吧!有錯的地方妳指正我。」
我還沒來得及問什麼時間不夠用,烏鴉就開始說了。
「妳說這裡是妳的夢。沒有錯,雖然我不知道未來的我用了什麼方法做出時光機,但是從幾點中可以推論他做出“什麼樣”的時光機。」
烏鴉連換氣也不用,活像是老師在教導學生似地說下去。
「如果只是單純的時間倒退,那只要有一台光速的跑步機就可以了。問題在於,人回到過去之後時間也會跟著被倒退回去……舉例來說,就是你會變的跟以前一樣幼稚、變的跟以前一樣笨。理論上而言,“時間逆行”這種事根本沒有意義。這也是比較被支持的說法之一。」
這個部份我勉強能夠理解,在現實世界的時光機,並不像科幻漫畫裡的那種機器,是讓“人”自由來去時間的兩個點。而是把“人”倒帶回去以前的時間,這就像錄放機一樣,我可以很多次的把電影倒回到一開始,可是,過程跟結局是不會改變的。
就像這個道理一樣,人藉由時間旅行回到過去,只會把自己“倒帶”,變成以前的自己。是沒有辦法帶著“現在的記憶”回到過去的。
「可是,阿黛勒她不是……?」
「沒錯。這麼說的話想要“改變過去”純粹只是個夢想,比起作夢來說,還不如老老實實的看向未來比較好──正常人的話。」
烏鴉突然變的有點冷漠,用一種不太高興的眼神盯著阿黛勒。
「……妳用了“能夠改變過去”當作代價,當了未來的我的實驗品,對吧?」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嗯。」
隨著阿黛勒的回答,我終於忍不住插入對話。
「等等,你說你用了阿黛勒當實驗品!」
烏鴉得到答案後有點沉悶地搖了搖手。
「我只是猜測。因為如果阿黛勒拜託我的話,我聽了她的故事可能無法拒絕。而且既然她現在站在這裡,就表示那個實驗應該是成功的……大概吧。」
未來的阿黛勒當了烏鴉的實驗品──就為了改變自己的過去?
「妳剛剛有提到Psychiatric instiution裡進行著腦波的分析裝置吧。也就是說,某種程度上妳是可以操縱自己的意識,就是利用這樣的概念。那個裝置把妳的意識給“定位”在這個時間點,接著只要有簡單的時間逆行裝置,就可以把妳、甚至任何可以改變這個時代的東西給運送過來。所以妳說這裡是妳的夢,也沒有錯,因為嚴格來講是因為妳才有這個世界。」
「等等!什麼意思啊!」
烏鴉似乎完全沒有打算要替我說明,只是對著阿黛勒講話,以求他的論點是否正確。
「世界的輪軸隨著每個人的看法不同而有所變化。這裡是時間點上的一個分歧,是“十年後的阿黛勒回到過去”的分岐。因為阿黛勒回到了這裡,但是過去的阿黛勒是沒有遇到這種事情過的。那麼,這樣的話,“從十年後來的阿黛勒”會怎麼樣?」
我聽的一踏胡塗。腦袋一瞬間要發熱,但是烏鴉連讓我頭昏的機會都沒有。
「那就會消失。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
「咦……」
得到結論的我一瞬間傻住了。
「所以未來的我才做了這個空間吧?這個灰色空間,應該是兩個時間線之間的裂痕所造成的東西。好讓妳能夠從這裡影響我們所在的世界,進而完成妳的願望。」
我終於忍不住完全地打斷烏鴉說話,這已經超越了我的理解能力。
「等等等等等……能不能拜託你用狗也可以懂的方式說給我聽啊?我真的一點都聽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麼?」
「白熊,你真是蠢過……」
「快解釋!」
烏鴉唉唉地嘆聲,好像對自己沒機會講出名言感到很失望。
「簡略來說的話呢,就是未來阿黛勒的記憶是沒有辦法帶到過去的,這你懂吧?所以雖然定位到了這個時代,可是沒有“十年來的記憶”的話一點用也沒有吧?好比說你今天要考試,準備了一整個晚上,但早上起來發現自己全忘光了,那就等於白廢功夫。」
「所以跟這個灰色空間的關係是?」
「就是小抄的感覺。你的記憶被刻在這個灰色空間裡,讓你能夠從這裡去干涉別的世界線。」
「那那那那那──那麼多跟動畫一樣的怪物是什麼?」
「不知道。你不如問問她吧?」
我轉頭去看阿黛勒,她的眼神跟我所認識的阿黛勒一樣是青色的。可是她不會笑。臉皮彷彿已經幾十年都保持著一樣的表情而僵化,讓人難以想像這個人笑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是烏鴉說的。因為時間有限,所以用了這樣的方式吸引你們。他說“用這種方式一定會讓過去的我有興趣,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妳的願望”」
從剛剛開始,我就一直聽到很奇怪的關鍵字。所以我終於忍不住問:
「你們剛剛一直在說時間有限是什麼意思?」
「不就字面上的意思?」
「你還是說中文吧阿鬼。」
烏鴉歪了一下頭。
「影響的時間是有限的。從人的記憶來定位時間,只能定位自己的所記得的事物。所以,現在這一切的發展跟阿黛勒的記憶有很大的出入,因此在她的現實世界,應該是用機器在維護她的大腦吧。等到她撐不住的時候,這個灰色空間──時間的裂縫就會消失。而回到現實的阿黛勒,恐怕也會變成“現在阿黛勒未來十年後”的樣子。而不記得自己所做過的事。」
我聽著這些乍聽之下沒什麼問題的話覺得哪裡很怪。
如果未來的阿黛勒,她的願望就是改變過去,那麼這件事可以說是把她的願望給完成了吧。
做過時光旅行、回到現實的阿黛勒變成現在的阿黛勒十年後的樣子,也不再體會那些痛苦的事。雖然整體而言這個該死的未來烏鴉計劃造成了很多困擾,但我並不後悔跟阿黛勒一起經歷這些事。
可是──總有哪裡怪怪的。
「喂,烏鴉。」
「幹麻?」
「你說未來的阿黛勒回去的話,就會變成現在的阿黛勒是什麼意思?」
「因為世界會自動修正時間的錯枝啊。“不存在著遇過灰色空間”的阿黛勒是不會存在世界上的,所以會變成“遇過灰色空間的阿黛勒”……其實我也不太保證啦,我只是猜測應該會是這個樣子。」
「我也找不到更好的答案,所以我勉強採用你的結論。」
「那真是謝主隆恩……你到底要說什麼?」
烏鴉的確有著一臉“到底怎麼樣”的表情,其實我也不懂自己到底在追究什麼。可是,我一直感覺有個很奇怪的地方。
「唔……不是,其實我剛剛就一直在想,可是我不太懂自己要表達的意思……啊,這樣說好了,現在我們眼前的阿黛勒,她的記憶跟人格接下來會怎麼樣?就是回到她那邊的現實後?」
突然間。
我第一次感覺到,未來的阿黛勒有了很小的情緒變化。
就像在餐廳那時候一樣。她的目光不再是飄搖不定,而是開始看著我們這裡。
「大概是被蓋掉……吧?」
「被誰蓋掉?」
「跟你一起渡過這兩天,十年後的阿黛勒。」
我覺得我還是有點聽不懂,於是我要求得到結果。
「所以我們眼前的阿黛勒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可以這麼說。」
我懂為什麼我覺得很奇怪了。
如果未來的阿黛勒改變了過去,那麼她自己就消失了。
可是不應該是這樣的。
既然現在的阿黛勒可以改變,那麼“十年後的阿黛勒”一定也可以改變。應該有人要去幫助她,而不是讓她犧牲自己痛苦的十年記憶,才能換得去改變過去的機會。
「阿黛勒!」
我已經有點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叫哪個阿黛勒,她明明就比我還高一點,但是卻被我嚇住。我不知道灰色空間還剩下多少時間,所以我緊張地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肩膀。
「不可以這個樣子!為什麼要犧牲自己來改變?妳活的不是沒有意義,只是妳必須要相信自己啊!為、為什麼只會想要靠改變過去來改變自己呢?」
我幾乎要把阿黛勒抓起來搖,即使她變的這麼高,還是一樣瘦。一抓住她的肩膀,我就開始懷疑她到底有沒有正常吃飯,幾乎像在抓人的骨頭似的。
「我……」
我理解到無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改變未來的阿黛勒,她的眼神有了一點生氣,可是對這十年、甚還包括她一生的阿黛勒來說,根本就微不足道。連“過去的阿黛勒”跟我們經歷這麼多事,她還是會有很多負面思考,我又怎麼可能在這裡說服她?
「烏鴉!」
「喔、有有有。什麼事啊白熊大人?」
「要怎麼樣才能讓未來的阿黛勒不消失?」
這個把一切倒過來的提問,讓阿黛勒跟烏鴉都顯的很訝異。烏鴉發出“唔唔唔……”的聲音思考,但沒有花多久,他就得到了結論。
「嗯……你這問題還真是考倒我。我想想,這樣好了。只要不讓現在的阿黛勒得到心靈上的解脫,她就會變成“現在這個十年後的阿黛勒”,這樣她應該就不會被蓋掉了吧?」
「不行!」
那是阿黛勒所喊出的聲音。
「不要、我、我不要!」
我幾乎是接在她後面大喊:
「為什麼!妳會消失的啊!」
阿黛勒退後一步,表情相當混亂也很緊張,她彷彿要拒絕一切似的喊出來:
「我、我想改變過去!我不想經歷這些事!」
「妳在說什麼啊!這樣子妳所存在過的一切,會被抹消掉的!」
然後。
阿黛勒大喊出來。
那是她這一輩子深埋在心裡已久,她真正的想法。
「我想抹殺自己!白熊,你知道嗎,我不是想改變過去!我是想殺了走錯這條路,讓自己變成這樣的自己──!」
阿黛勒的叫聲使得灰色空間開始崩塌。
四周正在逐漸回復光亮。
「不可以!哪有可以抹殺自己的人!這樣不就跟自殺沒兩樣嗎!」
我跟阿黛勒的聲音越來越大,如果不是這樣,恐怕我聽不到她的聲音。阿黛勒的話也變的很混亂,有時我甚至聽不出她到底想說什麼。
「我不管!我、我才不要……我才不要繼續這樣活下去!如果、啊、白熊不是喜歡她嗎!過去的我不好嗎!你如果阻止我的話,就沒辦法跟她在一起了!不是嗎!」
我的理智在一瞬間斷了線。
偽裝起來、那些無意義的詞彙被我丟到幾千里外去。
「──因為我喜歡阿黛勒‧路德維希!所以,我不會讓妳死!」
世界一下子出現了很多破洞,光線從四面八方射入。
崩壞仍然在繼續著。這個時間的裂痕正在被世界快速的補修。
阿黛勒看著我。
我看著阿黛勒。
沒錯,根本就沒有變。
即使是十年後的她,我仍然喜歡她。這份心意仍然不會改變。我不曉得之前的世界裡,那個我到底喜歡誰、為什麼沒有去幫助阿黛勒、為什麼放任事情變成這個樣子──但是,“我”喜歡阿黛勒,這點是絕對沒有被任何人影響或改變的。
她就這樣看著我。
如果不是有十年後的阿黛勒來到這裡,我就不會認識阿黛勒。所以,我不相信自己可以為了跟阿黛勒相處,而讓未來的她犧牲。
但是──阿黛勒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淚。
不過,卻不是痛苦的哭。
不是擰緊眉毛、把自己窩在狹小世界裡而哭。
而是用著非常開心的表情,那是笑容。高興的──就像積存在心中已久的願望,終於得到了實現。
「白熊……」
她發出哽咽的聲音說著。
「如果你跟我到達的未來,可以讓人自由穿越時間、的話……」
我望著她。
「你……可以……來救我……嗎……?」
聲音越來越難聽的清楚。
我把手伸到那個開始模糊不清的身影上。
右手撫摸著她的臉。
「啊啊,當然。」
她閉上雙眼笑了,那是伴隨著淚光的笑容──
「太……好……了……」
阿黛勒的身體逐漸化為破碎的玻璃,我的手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曾經是“阿黛勒‧路德維希”的每一份碎片,都反映著強光,逐漸往天空消散而去──
(註五/Psychiatric instiution,翻譯過來是“精神病研究機構”,進一步解釋就是“不正常人類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