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總是望著阿薩斯的背影。
還記得生前，當陽光從森林的隙縫間灑落下來時，他只要一抬頭，便能看見那頭如陽光燦爛的小麥色頭髮，對頌貝爾而言，那影象已經烙印在他空洞的眼底，不管何時何地，他隨時都能讓自己回到這份記憶中。
而那個陽光色的金髮與眼前男人的背影重疊了──阿薩斯、不，巫妖王站在亞榭洛的露台上，許多剛成為死亡騎士的新人陸續來到他的身旁，下跪，象徵自己的忠誠。然後巫妖王會以劍尖抵在他們的肩上，朝他們的靈魂低語，宣告這份惡意的新生。
頌貝爾以不會被發現的距離，盤腿坐在販賣屍塵的商人旁，觀望那道難以忽視的藍色身影。
「上級打算弄一場小小的典禮，並在當天正式讓我們升為指揮官。我們四個都有份。」就在頌貝爾沉思的同時，席厄克希的聲音從身旁傳來，她的表情已經溫和許多，並遞了一杯飲料給他。「萊姆蛆果汁，我從屍蟲大廚那裡拿來的特調。這能讓我們倆都冷靜點。」
「這種身體喝什麼都沒差吧。」頌貝爾輕笑著接下飲料，席厄克希的眉頭輕皺起來，但馬上恢復往常的冷漠。這讓他內心的歉疚一閃而過，他知道自己總是在利用席厄克希的溫柔。
「你在看什麼？」席厄克希靠在牆上，雖然她十分清楚答案，但就是想問。
「我在看那個新兵連褲子都沒穿，就跑去找巫妖王報到了。」頌貝爾譏笑著將空飲料瓶隨手丟進一旁的符文鑄造爐，並看著新兵身後正有個巫妖拎著褲子朝他大吼。
「你騙人。」席厄克希將果汁一口氣喝盡，連換氣都沒有便吐出這句話，但她馬上閉起了口──巫妖王，他朝這裡走了過來，身上散發著藍色氣燄，而冰冷的頭盔下是十分漠然的表情，光是靠近這裡一步，就能讓席厄克希感到窒息。
頌貝爾與她都立刻單膝跪在地上，將頭低下，靜待巫妖王的吩咐。
「我有聽說過你們在戰場上的表現，士兵們。」巫妖王開口，但嘴唇卻沒有張開，聲音像是透過擴音器在耳朵旁散開，又像是從心靈深出迴盪開來。「豐碩的戰績，那足以使你們得到榮耀，甚至與我共享力量……」
「感謝吾主。」兩人異口同聲的應答著，巫妖王的嘴角才終於微微上揚，他一個轉身，準備回到露台前觀看戰況。
「對了……頌貝爾，很高興見到你歸來。我很欣賞你的能力。」巫妖王的腳步突然停下，他側過頭來，頭盔底下的眼神發出光芒，巫妖王只說了這句話後便離去，那抹音韻像是在得意，或是嘲諷。頌貝爾的身子彷彿顫了一下，但他沒有回應，只是將頭垂的更低，靜待巫妖王的離去。
「是我感覺有誤嗎？他並不喜歡你。」過了不久之後，席厄克希以耳語般的聲音說著。
「對我而言，他還是阿薩斯。我只要記住這點就夠了。」說完，他伸展了身子，朝席厄克希揮別。「我走了，下一次的作戰會議很快就會開始，妳也別遲到。」
「你要嘛不是被洗腦太深，就是忘了他是怎麼把你宰掉的。」席厄克希突然冰冷的蹦出一句話，看來特調飲料還是沒辦法讓她冷靜。
「妳不是在對我質疑，而是對妳內心的忠誠質疑，對嗎，席厄克希？」頌貝爾背對著她，咯咯輕笑著。他知道席厄克希此刻的表情想必很難看，她發出被捅了一刀般的嗚咽聲，不管自己是否真的說中，頌貝爾知道自己該走了。
他加快腳步遠離了大廳，沒事的，等到作戰會議結束後，席厄克希會再次振作起來，然後四個人會繼續若無其事的相處，直到下一次衝突前……好吧，他們或許就是注定要互揭瘡疤，那就是他們的相處模式，即使他們仍是朋友。
頌貝爾偏頭，巫妖王高大的身影已經十分遙遠，這讓他有些失落，又有些鬆了口氣。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習慣了看著巫妖王的背影發愣。
死去的身軀沒有帶來太多好處，就連記憶也像是被定格般，縱使過了許多年也仍無法淡忘──羅德隆的溫度變化、風的方向、陽光的強弱、甚至每一句話都像是剛剛才發生的事──阿薩斯好像還是那個金髮王子，獸人好像才剛剛侵略了艾澤拉斯的大陸，珍娜與烏瑟好像剛剛才和阿薩斯道別，斯坦索姆好像也是剛剛才被燒成了灰燼……明明該淡忘的事情太多，他卻因為變成了這副德性後無法忘懷。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他的目光才更沒辦法離開巫妖王──兩個截然不同的阿薩斯存在於他的腦海，使得頌貝爾每天都必須去比對、分辯甚至融合，久了下來，這似乎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或者是嗜好。
「又一個優秀的士兵準備收拾行李了，是嗎？」
「請諒解，殿下，我必須回去見父親最後一面，但我仍然支持您的行動。」
「冠冕堂皇的藉口總更加傷人，朋友，你何不直接批評我的行動，然後像其他人那樣搖頭離去算了？如果你是真的支持我，就留在斯坦索姆戰鬥！」
「很抱歉……王子殿下。」
頌貝爾突然回想起在帳篷的那個夜晚。他的行李沉重地掛在肩上，卻不及阿薩斯那對責怪的雙眼令人痛苦。於是頌貝爾逃走了，他牽著馬匹，逃向烏瑟與珍娜的身邊，逃回了羅德隆，然後將自己一頭栽進父親留下的商店裡。等他終於回過神時，阿薩斯已經回到羅德隆接受慶祝，頌貝爾被食屍鬼咬斷左手，倒在地上望著那對湛藍的雙眼，胸口被霜之哀傷輕輕抵著。
「告訴我。你現在還支持我嗎？」他陰冷的聲音彷彿在嘲笑。不再金黃的銀色長髮在火光中飄揚，頌貝爾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只知道當劍埋入胸口時，他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
接下來的事彷如一場幻夢，他成了被遺忘者，加入希瓦娜斯的麾下，戰敗在巫妖王的軍隊，然後成為死亡騎士，直到現在……明明這些都是許多年的事了，回想起來卻意外地短暫。
他沉默著踏入會議指揮室，裡頭已經有許多指揮官聚集，等待巫妖王的到來。寇爾提拉及薩沙里安也是，他們站在一角竊竊私語，直到看見頌貝爾前來後才朝他招手。
頌貝爾露出微笑朝他們走去，他知道，自己曾讓阿薩斯失望很多次過，成為天譴軍是他最後被阿薩斯信任的機會了。
「你是背叛者，朋友。」
那道本該絕跡的聲音再次響起，像是隨時纏繞在身的酷刑。那道聲音是出現在斯坦索姆戰役裡，還是在羅德隆被王子以劍埋入胸膛時，還是當他被巫妖王親手轉化為死亡騎士的時候呢……
頌貝爾難得的感到胸口一抹疼痛，意外地，他記不清了。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