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北境凜冽的寒風穿過昏暗的迷霧，此時的龍骨荒野彷彿陷入沉睡，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原中，黑暗的天空掛著七彩綾帶，並以白耀的珠寶綴飾著，看似溫柔的平原，地表的狂風卻吹得令人無法站穩腳步，只有任由它們侵透自己的身軀，感受自己在風元素下的渺小。
一輛馬車緩慢地前進著，如果有人發現牠們獸皮底下隱隱露出的骨頭和腐肉，就會明白他們何以在這嚴竣的氣候下，還能撐得這麼長時間。
艾爾隆‧血刃隨著糧車上下晃動，他仰躺在軍需運車的上頭，感受著北裂境的遼闊，縱使自己的胸口不再跳動，卻還是與眼前深遂的景光共鳴著。
真美。他默想著，縱使骨馬腳下傳來的不是踏入雪地的悶聲，而是某種東西碎裂的奇異聲響。如果此時向地面一望，想必會看見無數屍骨與殘骸，以及被染紅的血色雪地吧？幸好他的鼻子早已腐爛，不然鐵鏽與濃稠的腥臭味就會伴隨死寂撲入他的鼻腔，僅一瞬間就能將他的嗅覺粉碎。也幸好，他的聽覺並不敏銳，不然在那呼嘯的狂風背後，廝殺聲與破碎的呻吟就會從前方傳來，在耳廓盤旋不去；然而他最慶幸的，還是對戰場習以為常的自己。一想到這點，他便伸出乾癟的舌頭下意識舔了舔唇。
瞬間，身旁的世界改變了──黑夜開始被烏青的化學煙霧染成墨綠色，機械轉動的聲響從遠方枯林中規律的傳出，充滿吵雜、嚴肅且緊張的氣氛。
「這個時間他們還在作戰？大半夜？」馬伕抓緊了韁繩，他有著比男子更破爛的身軀，單薄的衣服在狂風下無力拍動著，但他僵硬的臉上絲毫看不出顫抖。
「天譴軍團不需要休息──當然，我們也是。」他輕鬆的說著，前方已經有幾個貌似人型，臉卻已完全變樣的腐爛屍鬼朝這裡爬來，駭人的模樣卻激起了他的戰欲。
當四隻食屍鬼離馬車不到十步的距離時，他的身子從車上躍起，手中約有自己一半身長的巨刀被高舉起來，月光穿過枯枝將他的長刀灑滿寒光，所揮出的軌跡，就像將光芒從刀上甩落般，在食屍鬼間劃出一道殘影。
當長刀在半空中劃開了優美的弧度後，他的身子才真正落地，鎧甲在地面發出結實的擦撞聲，然後馬伕感覺自己的臉沾滿了食屍鬼的屍塊和黏液。
「這種事再發生一次──你就休想再上我的馬車，艾爾隆！」馬伕的臉沒有任何變化，並讓骨馬放慢了速度，好讓艾爾隆可以抓住他伸出的手。
艾爾隆大笑著跨上馬車，此時深青色的披巾被風吹起，他頭上的兜帽也被揭開，馬伕才終於能透過月色一窺他的面目──鐵青色的臉保持完整卻毫無生氣，端正五官下的瞳孔雖呈腐爛的焦黃色，不過整體而言，他的模樣對被遺忘者而言完整得讓人厭惡，甚至嫉妒。
「早上是血色十字軍，晚上是天譴軍團……他們是約好的嗎？」艾爾隆一手搭在馬伕肩上，一手抓著糧車穩住身子，只見在前方的枯林間，又有幾隻帶著腐臭氣味的魂屍在林間遊走。
「這裡什麼敵人都有。天譴軍團、血色十字軍、聯盟雜碎、野生動物……還有該死的寒冷天氣，你猜那些蝙蝠又凍死幾隻了？」馬伕勒緊韁繩使馬匹放慢步調，遲鈍的屍魂並未發現，繞到了森林的另一頭去，他才催促自己的馬兒繼續前進。
接著他們爬上如螺旋般的山路，四周的樹林為他們的身影做了掩蔽，不久後，艾爾隆終於清楚看見他們的目的地。被遺忘者守衛在山丘上的入口處冷眼瞪著他們，確認了兩人的身份之後，才將他們放行。
「毒怨之地……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稱呼這裡的，但很適合這片被染成綠色的雪地。好啦，去找指揮官吧，祝你好運。」馬伕喃喃說著，將馬車停靠在守衛指定的地點後，兩名士兵走上前來，等著引領艾爾隆前往指揮官的駐紮處。
艾爾隆與馬伕道謝過後，立刻跟那兩名士兵身後。他仔細打量這兩名士兵，才發現他們也正無不時的盯著艾爾隆的臉看，像是在懷疑艾爾隆到底是個人類，還是被遺忘者？他露出苦笑，隨著他們來到一棟以磚瓦建造的指揮堡內，在氣氛陰暗的指揮廳中，一個高大的被遺忘者站在十數枝白色蠟燭前，與其他人圍在一張地圖前議論紛紛，且不時發出鬼叫般的聲音，像是大笑又像是怒罵。艾爾隆馬上認出那就是前線中最具名聲的羅思指揮官。
「長官，艾爾隆‧血刃來了……」引領艾爾隆進入堡壘的士兵小心靠上前去，羅思回過頭來，復仇之手的外袍十分顯眼的掛在胸前，他焦黃的瞳孔仔細打量著艾爾隆，所有人都隨著高階執行官的目光向他望去，讓艾爾隆頓時有些不大自在。
他認得復仇之手這個標記，那是幽暗城特別分出來的一支部隊，負責在北裂境中與藥劑師學會合作，以研製、散播瘟疫為主的一個組織……同時也是被希瓦娜斯認可的軍事隊伍。艾爾隆忍住不露出厭惡的神情，他對這個組織的人向來沒什麼好感。
「你是誰！」羅思幾乎咆哮著開口。
「大人，我是奉命前來支援毒怨之地的……」
「噢！我想起來了，魔將派你來的！」羅思不客氣的打斷他的話，艾爾隆才發現他嗓門似乎天生就大，以致於口氣再怎麼溫和，也都像是吼出來的。「只派你一個人？你的模樣……你是哪個部隊的士兵嗎？還是執行官？冒險者！我希望你不是冒險者，他們通常都很沒用，而且都只是路過！」
「抱歉，我不是士兵，也不是……」
「魔將在信中對你的能力很推崇，而且說我可以指派你做任何事！」羅思再次打斷艾爾隆，並故意放慢了語氣，顯然是十分懷疑。「如果以我對你的瞭解程度來看，我會很想分派你去搬運蝙蝠大便！但是呢，我需要有人幫我搞定席格文及黑瑟。你只有三天！給我一個信服你的機會！」
「席格文與黑……？」艾爾隆一愣，他早料到羅思不會馬上信任他，但所接到的任務卻讓他摸不著頭緒。
「噢老天！玫瑰，去跟他解釋一下！我可沒時間同時處理白癡血色軍的騷擾、停滯不前的實驗、以及一個不知道打哪來的，又不能隨便被我砍頭的『無名勇士』！」羅思這次真的是氣壞了，他喃喃自語著不再看向艾爾隆，而身邊則有一名穿著黑色布裙、戴著黑色兜帽的女藥劑師。
「請跟我來，艾爾隆先生。我是藥劑師，玫瑰。」她輕輕一笑，蒼白的臉孔立刻隨之扭曲。艾爾隆跟了上去，卻又突然被羅思以驚人的叫聲喚住。
「艾爾隆‧血刃！」羅思以驚人的嗓音問著，「你跟黑暗女王是什麼關係！」
突然所有人都望向了他，艾爾隆僅僅愣了一秒，便馬上以平靜的語氣回應了羅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大人。」然後，他不再看向羅思陰冷的臉孔，連忙跟在玫瑰身後。
「他很嚇人，對嗎？」玫瑰在一旁吃吃笑著，腳步輕盈的踏在雪地上。「指揮官向來如此。不知道多少前來支援的獸人都被他嚇跑了，如果你也會怕，我不會笑你。」
「多謝妳的好意。席格文與黑瑟是誰？」
「部隊裡的兩大麻煩人物。不瞞您說，我們前線的進度比你想像得糟糕。由於血色十字軍的侵擾，我們的計劃速度整整延宕了一倍的時間。前方有聯盟與天譴軍，後方是血色軍隊，獸人援軍則在遙遠的另一端過不來。」玫瑰的眉頭緊緊皺起，只要當她一做表情時，原本還算可愛的臉就會醜陋而扭曲。「但這都是題外話，老實說，外患已經夠多了，卻還有更多內亂等著解決……噓……看那邊。」
玫瑰說著說著，突然提起食指要艾爾隆別提問，然後另一手指向不遠處的雪地上，有一個簡易搭起的馬棚，亡靈馬在圍欄內吐出寒冷的氣息，只剩骨頭的前腳在地上刮著。但顯然玫瑰指的並不是那些亡靈馬匹，而是在馬棚前聚集的被遺忘者士兵。
其中一名看似帶頭的士兵站在較高處，一邊對底下的人喊著號令，下方的十數名士兵也跟著回應，場面看起來十分熱鬧。
「那人就是席格文。」玫瑰指著帶頭的被遺忘者士兵，只見那人的頭被剃光了右半邊，上頭不知刻了些什麼圖樣，而左半邊的頭髮像尖刺一樣高高朝天。被遺忘者的身型瘦小，胸口破爛，雙眼像是深深的黑洞，而下巴則有些歪扭的掛著，但說話起來卻還能讓人聽的懂。艾爾隆打量著席格文，很難想像他會是影響軍隊士氣的重要人物。
「他幹了什麼？」艾爾隆問。
「席格文瘋狂的崇拜黑暗女王，他帶頭組了一個親衛隊，都是一些瘋狂崇拜女王的怪人。他們常常會固定時間聚集在馬棚外，除了喊口號、分享愚蠢的心得外，還會四處拉人強迫加入親衛隊。」
「老天，這是什麼鬼威脅！」艾爾隆突然發出豪邁的大笑聲，連腰都彎了下來，「這些人真是太逗趣了，留著有什麼不好？」
「他們認為自己是最忠實執行女王命令，也是最瞭解女王需求的一群人，所以常常會與羅思起衝突。瘟疫實驗的計劃延誤，也是託席格文所賜，因為他反對先朝納克薩瑪斯下手。」玫瑰的口吻突然變得十分不屑，臉孔也扭曲的更加恐怖。「他認為效果不彰的實驗瘟疫，用在天譴軍身上只是浪費資源；如果是黑暗女王，一定會希望直接以效果最好的攻擊，把納克薩瑪斯擊潰……那根本是搞不懂狀況的問題發言。但親衛隊成員們竟然也跟一起抗議，要求優先解決血色十字軍，完全無視羅思指揮官的計劃。」
「這就有些棘手了。」艾爾隆輕笑著，像是覺得十分有趣。
「那些士兵幾乎聽命於席格文，而不理會羅思指揮官的命令，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更糟糕的是，他們的成員正逐漸增加。」玫瑰將兜帽壓得極低，想隱藏自己對席格文的深深厭惡。「席格文太不受控制了，雖然他讓士氣高昂，卻用在錯誤的地方。我們需要你去證實他操控士兵這件事，並且設法讓那傢伙『冷靜一點』。」
「也就是一刀劈了他的腦袋？」艾爾隆點頭。
「－－你知道嗎，艾爾隆先生，我相信我們的合作將會十分愉快。」玫瑰突然朝他露出微笑，縱使那看起來並不像笑容。「指揮官不喜歡有人反抗他，如果你做的好，毒怨之地絕對不會虧待你。」
「我做事並不是為了討好任何人。」艾爾隆輕聲說著，一手握向腰際的劍柄。「我之所以願意來到這邊，也只是想看看她所帶領的人民，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罷了。」
「……我聽說你並不屬於任何一個被遺忘者的勢力。艾爾隆先生，恕我直說，你的外觀看起來也不像個被遺忘者。」玫瑰的音調突然冷了起來，就像羅思那粗大嗓門背後的陰寒相同。
「很遺憾，我是個貨真價實的死人。」艾爾隆下意識的摸著自己的臉頰，雖然頭髮乾枯、雙眼焦黃，鎧甲所沒包覆的地方也露出腐色，但他的臉龐卻十分完整，皮膚雖然粗糙，但卻完整且略帶色澤，如果不仔細看，很容易會將他誤認為普通的人類男人。「好了，席格文的事我聽夠了，那黑瑟又是哪個搞笑的小丑？」
「黑瑟出任務了，要過幾天才會回來，如果你有辦法將席格文解決，我就會告訴你黑瑟的事。如果你親眼看見他，就會相信他不是個小丑，而是個瘋子。」玫瑰轉過身，像是看夠了席格文與親衛隊的聚會。「在那之前，先讓我們看看你的本事吧。再見了。」
艾爾隆看著玫瑰以同樣輕巧的步伐離開雪地，感覺自己要警戒的對象又多添了一名。他原本以為這裡會是個普通的戰場，但就算身處軍營，他仍然感覺到周遭的危機四伏，而能夠信任的對象卻一個也沒有。
「竟把我叫來這種地方，瓦里瑪薩斯，你最好別騙我啊……」他喃喃自語著，心底有種不好的預感。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