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之夜,兩個人冒險上山;走在山坡上,就好像逆水而行,全身沒一處是乾的。
走在前面的男人說:「有了!看到了!你看,在那邊,那個人是不是他?」
「哪裡?不要只用手比,用手電筒照啊!」
兩人拿出手電筒,兩道黃色的光束在雨中亂竄,其中一束找到方向,另一束才跟上——在一處峭壁,有個人趴臥在突出的平台上,半個身體露在外面,看起來將要掉落。
「二十萬!二十萬!」
「快點!二十萬!」
兩人很快來到懸崖上方,雨勢沒有轉小,手電筒像聚光燈一樣,聚焦在底下的人。
「是他嗎?是他嗎?」
另一個人瞇起眼睛,道:「迷彩上衣、迷彩褲和迷彩背包……對!和失蹤當時的穿著一樣!」
「幹!上山穿迷彩,他是想自殺吧?」
「也多虧他遇難,我們才有二十萬可以賺。」
「不過他是什麼身分啊?家屬怎麼會懸賞二十萬找他?」
「好像是國立大學的教授,不知道是教什麼的?」
「反正不是森林系就對了。」
接著兩人分別用手電筒照了照附近環境,隨後聚光燈重回主角身上。
「距離好像比想像中遠……」
「還可以吧?二十萬欸!你不賺嗎?」
「你有什麼計畫?」
「我想去北海道喝玻璃裝的牛奶。」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救人的計畫。」他說:「附帶一提,我想去加拿大滑雪。」
「去加拿大好嗎?感覺很冷。」
「北海道就不冷嗎?」
「我可以夏天再去啊。」
「好啦,你高興就好,先辦正事:你打算怎麼救他?」
「簡單!」那人往後走,走到一顆裸露的岩石旁,說:「我們把繩索固定在這,其中一人垂降下去,看是要用背的還是綁的都行,總之牢牢抓緊那個教授後,另一個留在上面的人,再把兩人拉上來。完美!二十萬!」
「喔!有喔!好像可以喔,感覺行得通耶!」
「廢話!當然行得通啊!這可以我想出來的點子!」
「好!那我來準備繩子!」
「那我負責把繩子固定在石頭上。」
「我測試繩子的穩定度。」
「我負責確保光源。」
「我……我……」他說:「等等,我們兩個誰要下去?」
「當然是你啊!我負責確保光源了誒!」手電筒的光在對方臉上塗抹。
「這……不公平!為什麼是我下去?」
「計畫是我想的,我貢獻了腦力,你自然就要貢獻勞力囉?」
「貢獻是吧?你現在要談貢獻是吧?好啊!人是我先發現的,我的貢獻很大吧?你又貢獻了什麼?哼,請你下去。」
「我貢獻了……對了!這個懸賞任務是我找到的,假如沒有我,我們哪有二十萬可以拿?怎樣?我貢獻比你更大吧?你才下去。」
「你可別忘了,來這裡搭的可是我的車子。你下去。」
「你又不會開車!車子是我開的!給我下去!」
「但車子是我買的!我貢獻最大!」
「途中加了一次油,油錢是我付的!」
「你只是先墊著,我又不是不還!」
「放你媽狗屁!你什麼時候還過?」
「幹你娘!你最好不要提到我媽!」
「你娘機掰臭奶呆!」
「我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雷聲大作,幾隻野鳥從這個樹梢,飛到那個樹梢。鼻青臉腫的兩人大字躺在地上,氣喘如牛。
「我們這樣……哈……啊……沒有意……義,再吵下去——搞不好,連我們都會遇難……」
「哈、哈……幹,幹你……對,你說得對,我們停止這無意義的爭吵吧……」
兩人搖搖晃晃起身,握手,擁抱,男人之間這樣就夠了。他們坐在一起,雨直的下,斜的下,橫著下,颱風來的這夜,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救難隊也許考量到天候因素,停止搜索了;整座山裡像是在沸騰,有雨聲,有樹在晃動,有動物『咕嘎咕嘎』地叫,但他們卻覺得靜得只剩下彼此。
「我們還有其他方法可以救人嗎?」
「沒有,垂降下去似乎是唯一的選擇了,可是你看……」他說:「底下那個平台,一看就知道很不穩,能撐住一個人已經是奇蹟了,再多點重量鐵定會垮。」
「唉……還是乾脆放棄算了,我們實在沒有必要為了二十萬拚命。這樣好了,反正我們知道失蹤者的下落了,趕快通知救難隊來,成功救到他以後,說不定家屬心情好,施捨我們兩、三萬也不錯。雖然加拿大是去不了了,但至少可以買罐加拿大的楓糖,淋在刨冰上;你想喝牛奶,兩萬也夠你喝到吐奶了。」
「啊!」他起身,右手握拳打在左手掌心上,道:「我懂了!我明白一切了!」
「你想到什麼?」他抬頭望。
「……錢!一切都是錢的問題!」他說:「二十萬——太少了!就像你說的,這點錢還不夠讓人拚命。我問你,如果是今天懸賞金是兩百萬呢?」
「那我一定馬上跳下去救他!」
「對!有兩百萬的話,一切就都不一樣了!我們也不會在這裡牽拖老半天,早就下去救他上來了,現在搞不好已經在家裡吹冷氣、吃炸雞、喝飲料、看電視……多快樂啊!」
「可是家屬就只懸賞二十萬不是嗎?」
「所以要談判,別忘了現在籌碼在我們手上,價格隨我們喊!」
「可是有可能到兩百萬那麼多嗎?換作是我家人失蹤,要我花兩百萬救他,我會叫他去死一死比較快。」
「就算沒有兩百萬,七十萬、八十萬也比二十萬好多了。至少對我來說,最低限度要五十萬,我才願意垂降下去。」
「五十萬啊……嗯!如果是五十萬的話,我也願意下去!」
「好,那我現在就連絡家屬。」
「這裡是山上,能收到訊號嗎?」
「可以耶,你看,訊號滿格耶!好,你先不要說話。」
等待接通的時間,沒拿手機的人恍如驚覺了什麼,一把抓過手機,取消通話。
「你幹嘛?」沒拿手機的人說。
「我突然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家屬懸賞的這五十萬,是要在什麼狀態下?」
「你手機先還我。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解釋給我聽。」
「給你。」沒拿手機了的人說:「我的意思是,五十萬是一定要人活著嗎?還是找到屍體也算數?」
「這算哪門子重要的問題?」
「重要!非常重要!我們得先搞清楚家屬的定義,才能談價錢。五十萬,是無論死活嗎?」
「啊廢話,家屬絕對是要活著的啊,剩屍體的話,價格肯定是砍半再砍半。」
「那我們要怎麼定義『活著』?找到他時,他活著,可是狀態不好,送他下山的途中突然暴斃,那這樣要怎麼算?」
「聽你這麼一說……就算成功送下山,可是送醫急救仍不治,這樣能算活著嗎?」
「或是送醫搶救,不過他成了植物人,這樣他算是活著嗎?」
「即使他成功回復健康,不過他在人生最後的幾十年,獲得渾渾噩噩,毫無夢想與目標,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那他這樣,還能算是活著嗎?」
「……總之,我沒有自信。要是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他在過程中卻不幸身亡,那我還不如平安的運屍體下山,即使會影響到價格;畢竟屍體比活人還好救一百倍,一千倍。」
「我不這麼認為,同樣都是要把人拉上來——噢,我懂了。」
「哈,你終於明白了吧?」
「對,屍體的話,我們可以直接把他扔下去,再去下面找就行了;哪怕被問到屍體的外傷,也可以用『生前墜落』來解釋……」
「對吧?這樣就很簡單了,完全不複雜,我們不需要冒任何風險,也能拿到一些錢,穩賺不賠!」他說:「走!我們直接把那個人弄下去,再去撿他的屍體。」
他將兩根登山杖伸到最長,用繩子綁在一起。另一個人蹲在崖邊,盯著底下的人,若有所思。
「好,我準備好了,直接用登山杖把他戳下去就好。」
「等等,你忽略了……不,是我們都忽略了一個最大的問題。」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問題?」
「人類,是感情的動物,有喜怒哀樂,流出來的眼淚是溫熱的。現在趴在下面的那個人,有家人、有朋友,搞不好在學校裡還有很多喜歡他的學生,要是就這樣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你覺得能被接受嗎?」
「可以呀。他死了,我的屌也不會癢一下。」
「我也無所謂。但他的家屬就不一定了!」他說:「我雖然說過,屍體的價格會對折再對折,可是也有可能直接歸零!」
「哈?歸零?那我們救個屁啊?」
「我就是怕這樣啊!人在難過的時候,這種慘無人道、禽獸不如的事情都做得出來,舉著『受害者家屬』的大旗,就要我們體諒、將心比心,也不想想我們也是置生死於度外、冒著風雨上山耶!」
「那我們現在到底該怎麼辦才好?我已經搞不懂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地上的積水,道:「我覺得我們好像迷路了,一直在原地打轉。」
「好啦,不要垂頭喪氣了。」他拿出手機說:「看來最後的最後,我們還是必須打電話確認一下。」
「要怎麼確認?你要問家屬『活著』的定義嗎?還是要談懸賞金?」
「談什麼都可以,怎樣都比現在這樣好。噓,接通了……」
他拿著手機,說的話極少,大部分都是回應『是、是』、『好、好』及『我知道了』;講話的同時,也一面對著空氣鞠躬、點頭。
掛斷電話後,另一個人問:「怎麼樣?他們跟你說了什麼?」
他甩著拿手機的那隻手,眼睛瞪得大大的,開闔著嘴,像條金魚。
「怎樣?你快說啊!」
「他們說,說,說是人已經救出來了,謝謝所有熱心人士的幫忙。」
「啊……啊?」他說:「那、下面那個人是誰?」
兩人同時往下望。
他又問:「所以我們還要救他嗎?」
雨直的下,斜的下,橫著下。
颱風之夜,無星無月,山中漆黑一片,萬籟有聲。
2023.9.17 討厭爬山的佐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