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vontulet：其一、二

　　不知道是哪個誰說過，地上人類就像被豢養的雞禽，眾神即飼主，而柵欄外有狐狸環伺；無知雛鳥對上狡猾獵手，只有被生吞活剝的份。宿命使人離不開神靈，也離不開柵欄。

　　即使真如此又如何？反正世界本就是卵殼，人類當然是鳥，被困在人型肉體的鳥，總有一天會變回鳥，說不定其他萬物也是鳥，大家都是鳥；但再怎麼說也該是潛鴨吧，世界不是鴨蛋殼做嗎？怎麼會是雞？

　　他揮開心中浮現的連翩遐想，專心將身上道具通通檢查一遍。因為離開這裡之後，不會再有像這樣能安心歇腳的地方。前路的針葉林會越來越稀疏，樹冠逐漸低矮萎縮，而生物蹤跡變得更難尋覓。

　　即使如此，他還是一心向北——向著傳說中，諸神之敵所在的方位，火柱門外的世界。

　　靴子在風雪過後的地面摩挲，發出類似重疊皮衣與層層布料滑過彼此的聲音，細緻的「沙沙沙」，宛如婁希低聲耳語。

　　他不時抬頭仰望星空，確認是否偏離路線。無盡的夜晚雖然刺骨，卻也擁有最清晰、最持久的航圖。只要他想，或許可以不眠不休地追逐群星奔跑，直至世界盡頭。然而這並非他的目的。

　　天上搖曳的青紅絲帶干擾了判斷，必須全神貫注才不致大意迷失。希望這徵兆不是代表神靈對他有所不滿——為祈求旅途順利，數年來他不只噪鴉，就連半隻鳥都未曾殺過。他想起父母在世時曾說，噪鴉是來自冥界的使者，牠們穿過空中火焰打造的門，負責帶走獵人的魂魄；聽見噪鴉啼叫，便是遠古獵人在呼喚，看見噪鴉飛影，則是昔日族人來照看。懸掛於星河邊閃動的紅綠漸層帷幔，既為冥界通道，亦為帶走靈魂之鳥的化身。

　　親人早已隨先祖腳步，回到魂鳥的懷抱；他們未竟的使命，將由他親手實現。

　　他不禁握緊手裡結霜的弓，加倍賣力地大步逆雪而行，盡可能朝發光帳幕正下方靠近。因為最炙熱的生命，只在最冷的地方綻放，接近永恆之火，只在生死之疆現形。生死疆界、冥府通道、天邊火帶……他理解了傳說的謎底，決心出發與未知相會。

　　馴鹿皮製的斗篷及冬衣下，汗水濕了又乾、乾了又濕，雙足踏平凍土開闢蹊徑，腳步踉蹌卻無一絲猶豫。黃昏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最終，像止不住睡意的眼瞼闔上一般，太陽終於被黑暗國度的女主人制服，關進幽深的山洞大牢。靈魂之光從垂落的輕薄紗簾變成向外發散的七彩花葉，色彩舞動的軌跡似乎沒有固定規律，但隱約地在某些角度間來回擺盪；於是針葉叢展開巨幅翎羽，頂起高遠夜空拊翼翱翔，儼然真正的魂鳥，那來自彼世的神靈使者。

　　他在一座結冰的大湖前停下，愣愣看著眼前的景象，內心鼓譟久久無法平復，意識彷彿要隨光鳥離去。視野即將陷入深淵的瞬間，他從中回神，趕緊別開視線：好險，差點要忘記自己是個人了。他不是巫師，魂魄離體可沒法保證能再次甦醒。

　　他搖搖頭，深吸一口氣、再吐出，調整完自身狀態後，重新把目光投向那魔幻魅影。這時他才注意到，那燃燒的帷幕正發出與細雪相仿的窸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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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ksi

　　隆冬時節，虛實間界線變得薄弱，永夜之境波赫約拉於焉擴張至現世。牠在那條邊界活了無數晝夜，在杳無形跡的雪原奔跑，在光亮如明鏡的湖上嬉戲，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但今天，這份寧靜久違地被打斷了。

　　那個頭頂海豹皮的無毛動物站在那裏很久很久，一會兒把前足伸向天空，一會兒把玩掛在身後的彎樹枝，好不容易坐下卻不知道咬著小石頭在幹嘛……為什麼不四足著地，讓前足好好休息呢？牠躲在岩石縫間，歪著頭偷偷觀察。牠知道這種動物身體長不出毛，所以會去搶其他生物的皮，又因為忙著填補缺少的東西，前足總沒有安放於柔軟地面的一天。真可憐。牠不禁感到些許同情。

　　披著毛皮也罷，不過為什麼要揹那些東西？來搶皮的嗎？明明現在這裡什麼也沒有。

　　牠懷揣好奇心，小心翼翼挪動步伐，從原本的石縫輕快地溜到下一個，一棵歪斜針葉樹後方的遮蔽處，距離無毛動物更近了。無毛動物閉著眼睛，兩隻後足埋在白雪裡，彎彎的樹枝疊在那雙後足上，一對前足則搭在樹枝中段；是知道湖邊沒有熊，所以就毫無防備地歇息嗎？可是居然連睡覺都不肯放鬆前足，這種姿勢也太奇怪，應該很難睡得舒服吧？啊，難道因為雪地太冷，所以才坐著？

　　哎呀，這樣不行，會結成冰塊的。牠可不想湖邊再多一尊無毛獸雕像，現在的風景已經足夠完美。

　　牠再一次踏著碎步，無聲無息繞到無毛動物正後方，一面想：是該把牠叫醒？還是拖進湖裡眼不見為淨？

　

　　為了即將到來的狩獵，他決定閉眼凝神，將對周遭事物的感知全權交給雙耳、鼻尖以及全身的肌膚。黑暗使一切聲息無限放大，思路變得更加澄澈，如同近在跟前的冰凍湖泊——表面寧靜、沉穩，但看不見的深處依舊翻騰，生機勃勃。

　　此處即希息。

　　雖並非祭祀場所，亦非樹林山丘，卻使他真真切切感受到神聖的氣息：混在風裡、溶在水裡、散在光裡、藏在石縫裡，是開始也是終結。

　　他想起族人祭典時獻上的馴鹿，還有血液混著南方蜜酒灑在地上的深褐色。父親將獵物皮完整剝離，母親把鹿血加入麥粉做成糕點，所有孩子都有肉湯喝，烤鮭魚香氣隨篝火濃煙升起，抵達靈魂的殿堂……

　　嗖、嗖。

　　然後新的聲響出現，沿著夢境的邊緣爬上肩頭，油脂燃燒的甜味出現裂痕，一路蔓延至背脊。他半睜開眼，從往昔歸來。

　　即使始作俑者刻意壓低音量，依舊逃不過全神貫注的萬千毛孔，尤其在經驗豐富的獵人感官所及範圍內，任何掩飾皆無意義。他立刻明白有什麼正悄悄靠過來，一步、兩步、三步，蹲伏著，結霜長毛滑順掃過黑色壤土，有水珠滴落又結凍。比狼矮小，比兔略高。

　　經過幾番盤算，他判斷自己有餘裕應付，握著弓的雙手以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緩緩移向腰間短刀。

婁希：Louhi，芬蘭神話中波赫約拉的女王，也是一位法力強大的巫婆，具有變幻和編織魔網的能力，會變身為巨大的車輪，將太陽和月亮鎖在山洞裡；膝下有多位美麗的女兒，吸引眾多英雄與神靈前來接受她嚴酷的考驗。

波赫約拉：Pohjola，芬蘭神話中邪惡的發源地，一個遠在北方、具有不祥之兆且永遠寒冷的地區，據說世上的疾病和嚴寒起源於此。此外，傳說中世界的基礎——世界樹——之根部也位在波赫約拉。

希息：Hiisi，本指「聖地」、「山丘」、「墳墓」、「聖林」（用來祭祀的林地）等地方，傳說有巨人或山怪居住，一說認為是對山林神靈的稱呼；基督教傳入後，演變成魔鬼、邪靈的類義詞，指住在石縫、坑漥、岬角等崎嶇地形並帶有惡意的小精靈（trickster）；在現代芬蘭語中是一種罵人的話，但愛沙尼亞語仍保留「聖林」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