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

        季芷彤盤坐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看著圍繞自己、堆疊成山的紙箱發愁。搬家公司明天早上會把傢俱載過來，如果今天不把客廳整理好，到了明天沙發跟電視櫃就沒有地方放，只能請搬家公司將傢俱暫時放在院子裡，最後就得自己搬。
        都已經向老公自告奮勇擔起責任，也向公司請了假，如果什麼都不做實在無法交代。
         「今日的懶散會給明天的自己添麻煩。」她嘟噥著不知哪聽來的至理名言，依舊提不起勁，索性躺在木質的地板上，看著剛粉刷完、潔白無瑕的天花板發呆，渾然不覺夕陽已經透過窗戶，照在腳上那雙沾著灰塵的白襪子上。
    「我回來囉。」
        熟悉的聲音從門廊傳來，芷彤嚇得像生命力旺盛的鱒魚一樣彈起來，趕緊翻開離自己最近的紙箱，假裝整理的樣子。
        李奕成走進客廳時，雜物堆跟早上離家前一模一樣，他看著眼前裝忙的芷彤，盲目的把紙箱裡的碗盤拿出來，一邊抹去額頭上不存在的汗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
    「傻瓜，這麼急著過結婚紀念日嗎？」
        芷彤疑惑了幾秒鐘，才發現那是寫著結婚紀念專用的紙箱，裡面裝著英式燭台、綠松石藍的大桌巾和只用過兩次的Rosenthal瓷器組。
    「先別放回去，看看我買了什麼。」奕成得意晃動著手上的白色紙袋，在芷彤的旁邊席地而坐。紙袋上印著一個草書寫成的「鼎」。
        他從芷彤手中接過大得誇張的白色波浪瓷盤，將紙盒裡的小籠包整齊的移到上面。整天都在偷懶、連午餐都懶到沒吃的芷彤看得口水直流，奕成見狀，直接夾了一顆送到她嘴裡，她一開始吃得津津有味，卻突然皺起眉頭。
        「剛背了三十年的房貸，吃這麼貴不好吧。」雖然這麼說，但還是張開嘴巴接受老公繼續投食。
        奕成將一盒堆成山丘狀的蝦仁炒飯和一雙免洗筷遞給她，而後又在上面疊了兩塊散發著如紅寶石般光澤的糖醋排骨。
        「就當是慶祝喬遷，放心的奢侈一下吧，不過明天開始晚餐要改吃便當了。」
        芷彤嘴裡塞滿油亮的米飯，搗蒜式點頭，奕成從紙袋裡拿出有餐廳印花的紙巾，將沾在老婆嘴角的糖醋醬擦掉。
        兩人在嘻笑中清光了所有食物，還用全新的五十吋電視看了幾集《絕命毒師》，才在夫妻日常打鬧中開始動手整理，到凌晨三點也才整理了不到一半。
        「對不起，今天整天都在耍廢。」她學日本人一樣土下座，卻姿勢錯誤，屁股翹了半天高。
       「早就料到會這樣了。」奕成懲罰性的打了一下芷彤略有彈性的臀部。「但靠妳一個人也不可能整理完。」
        兩人一直忙到天微微亮起，才清出一塊空間，能用來暫時堆放傢俱。芷彤再也撐不下去，藉口要鋪床，拖著卡通圖案的床套跟兩個新的IKEA枕頭走上樓，奕成看著差點被床單絆倒的笨拙女人，眼裡滿是幸福感。
        李奕成是個過度溫柔的男人，至少芷彤從沒看他發過脾氣，無論自己做了什麼任性或愚蠢的事，他都能用溫柔化解，也許正是她可愛的任性與笨拙吸引了這個穩重的男人，芷彤就像隻走路東倒西歪，喜歡輕嚼人類手指的貓咪幼崽，可愛到奕成完全不想去改變會帶給別人麻煩的天性。

        搬家公司比預期的八點半還早二十分鐘抵達，奕成早已守在門口，提前將門廊上可能因搬運傢俱被磕傷的地方都包上了氣泡紙，兩個裸著半甲上身的年輕人賣力的把傢俱從車斗上卸下，整齊的堆放在客廳，他們謹慎的態度與渾身台味對比顯得非常突兀，臨走前奕成送上自己事先出門買好的早餐--兩杯豆漿和燒餅油條。一個眼角有疤的年輕人用雙手接過食物，眼裡閃爍著光，似乎有什麼話哽在喉嚨，但最後還是識相的吞回肚子裡去，轉身坐上藍色Cabstar350的副駕駛座。
        剛洗完澡的奕成，躡手躡腳的鑽進被窩，芷彤翻了個身，躺進他的臂彎裡。床單如他所想的一樣，沒有仔細的塞在床墊下，這一覺醒來估計又得重新鋪了。
        「把妳吵醒了嗎？」芷彤搖了搖頭，長髮落在他的肩膀上散開，發出芬芳的香氣。奕成的手滑過她赤裸的背，撫上光滑的臀部。
        「你記得自己說過，搬來新家的第一晚上要做什麼嗎？」說完，芷彤原本在他胸膛上游移的手，慢慢往下，指腹貼在剛甦醒的陽物上，隔著質感不俗的彈性內褲來回摩擦。她的愛撫帶有笨拙但積極的個人風格，總是輕輕的略過敏感帶，將女性雜誌上學到的技巧施展在錯誤的部位。
        而奕成也有自己溫柔的方式。溫柔的親吻，溫柔的品玉，然後溫柔的進入芷彤的身體，溫柔彷彿是他畢生的信條，反觀芷彤的性慾既貪婪又怯懦，欲索求更多的刺激，但又拋不開刻在基因裡注重貞節的保守女性意識，在即將迎接高潮時，從下體傳來的過度歡愉夾雜著罪惡感，讓她不自覺產生抵抗心理，她的下身渴求更多，但心理牴觸，矛盾變成了眉頭上緊鎖的皺摺。每當此時，奕成總以為自己太過粗魯，反而放慢速度，在快感中脫離結束。
        即使從未體驗過真正的高潮，對芷彤來說這樣也已經足夠了，她不會掃興的擦去射在小巧精緻的乳房上的精液，而是抱著情慾未退的肉體，在仍然淫靡的氣氛下安心入眠。


        
*


        「妳老公會不會其實很有錢啊？」午休時間，以前的大學同學兼現任同事林思妤忍不住發問。
        「有錢人也會貸款嗎？」
          芷彤歪著頭，仔細思考這個可能性。「有錢」對她來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27歲的年輕夫妻，擁有一棟位於郊區的雙層別墅算有錢嗎？但他們也因此背了不小的貸款。她回想著平日的開銷，雖然會上館子吃飯，但遇到需要花錢的地方也少不了預算上的斟酌，新居的冰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們放棄了有質感但要價不菲的雙門微電腦冰箱，改買了國際牌普通冰箱。「普通」是她想到唯一能形容這個冰箱的詞，因為它只能做到一般冰箱能做到的事，不像微電腦冰箱。
        「你們頭期款付了多少啊？」
        「我就給他十萬。」
        思妤瞪大圓滾滾的眼睛，有些嫉妒的看著這個傻氣外露的女人，雖然她的老公不是能大手筆用現金買下豪宅的富二代，但要拿出個幾百萬付頭期款也不成問題，還沒算每個月高達六、七萬元的貸款，以不到三十歲的男人來說已經很了不起了。
        思妤完全想不透芷彤有什麼魅力能吸引這樣的男人，這個傻女人在大學交過的男友都是平庸到不能再平庸的男人，雖然平庸，倒也與她十分登對。曾經她以為芷彤也就只能吸引這樣庸俗的男人。
         然而，李奕成卻讓她大吃一驚。
         在婚禮前他們一起吃過飯，奕成高挑、英俊，還很溫柔，跟芷彤的前男友們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而這樣條件好的男人，還總是毫無掩飾的對這平庸的女人投以愛慕的眼神，現在更是意外得知他不只人好，還有錢。
        思妤嫉妒死了。
        芷彤沒有聞到嫉妒的酸味，依然想著「有錢」這個問題。雖然結婚兩年多了，但各自的財務並沒有像熱吻時的唾液般交融在一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老公年收入多少，不是刻意不問，而是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她想還是直接問比較快。
        「我們的頭期款是多少呀？」他拿出手機，在Line上直接了當的提問，沒過幾分鐘就收到了回覆。
        「也沒有多少，就比妳給我的再多一點點。」奕成在通訊軟體上簡單的敷衍，芷彤沒有任何遲疑就相信了這個謊話。
        「什麼嘛，我還以為我們是有錢人。」
        「傻瓜，有錢人就不會貸款了吧。」
        「我也是這麼說的啊。」（驕傲貼圖）
        「今天晚餐想吃什麼？」
        「忘記說了，今天要跟思妤一起參加同學會。」（道歉貼圖）。
        「結束後要去接妳嗎？」
        「不用，思妤會載我回去。」（親親貼圖）
        雖然她並沒有仔細想過頭期款的數目與富有之間是否存在直接關係，但自以為屬於平庸的資產階級讓她如釋重負，對芷彤來說，平庸帶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能讓人安於現狀，如同池塘裡的魚，在平靜的水裡過著毫無波瀾且安穩的生活，沒有肥美的脂肪讓她變成俎上肉，也沒有斑斕的鱗片使她被當成高價的觀賞魚販售，平庸的一生都在池塘裡，用平庸的方式度過。
        芷彤得到了滿意的答案，開心的吃掉最後一口炒麵，而思妤低頭撥弄著碗裡無味的生菜，依然在嫉妒。

        可能是嫉妒作祟，思妤在快下班的時間點突然胃痛，早退去看醫生。芷彤看到手機上的訊息時，已經確定思妤得了腸胃炎，晚上沒辦法一起去同學會，甚至明天也得請病假。
        同學會辦在錢櫃KTV，芷彤還在讀大學的時候也少不了去那種地方，但以現在的年紀來看，她不認為自己還適合在久未謀面的人面前高歌。她並不特別想參加，但也找不到刻意缺席的理由，討厭這種場合嗎？好像也還好，去感受一下久違的熱鬧氣氛也不錯。
        芷彤不是一個擅於決斷的女人，在奕成溫柔的保護下，即使自己一輩子都不做決定也能活得好好的。老公不在身邊時，常常不靈光的腦袋還沒做好決定，身體就已經先一步行動。還沒想好晚餐吃什麼，卻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店裡看菜單；還沒決定要看哪部電影，《哈利波特》卻已經播放了十分鐘。就像現在，雖然已經坐上開往錢櫃的計程車，但腦袋裡仍然有聲音在對今晚是否出席同學會做抗辯，這種抗辯會持續到同學會結束，才會有「好在今天有來」或是「早知道就不來了」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