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囉。」
一個淺褐色皮膚、綁黑色馬尾的女人看見西娜睜開眼睛,便笑著摸她的頭,隨後去搖波溫跟路克。隊伍中什麼時候多了新同伴?西娜想著這個問題,一時以為她又睡過了好幾天。然而,其他人的反應和西娜相去不遠:波溫一醒來就找西娜,想問那個女人是誰;路克像個彈出盒子的木頭娃娃一下坐直,睡眼惺忪地看著身旁的他們,指著女人露出像在說「那是誰啊?」的神情。拉格的反應最誇張,女人似乎跟他熟識,不是輕搖他的肩膀或手臂,而是直接戳了戳他的額頭,他素來警覺,立刻張開眼睛捉住女人的手腕,空的那隻手則立刻探到自己收藏小刀的位置。
「妳是誰?我昨天把車上的人全認過一遍,妳當時可不在。」
女人倒也不驚慌,而是不發一語看著拉格,好像想用這種視線向他傳遞什麼暗號。無奈拉格若非忘了暗號,就是根本不喜歡被女人死死盯著,於是他加大力道。
「別死盯著人瞧,說話!」
「知道了,我說,我說!」女人朝西娜拋來一個視線,可是西娜當然也不知道什麼暗號,於是茫然地對她搖頭。「真是的……你們是傭兵團成員,對吧?」
「妳怎麼知道?」
拉格依然瞪視著,路克歪頭想了一會,波溫則湊過來問道:「我算嗎?我可以算嗎?還是不算?」
「少囉嗦,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不是?」
「是又怎樣?」
女人一使勁,從拉格的掌握中掙脫開,深深嘆了口氣。「我是這個傭兵團的領導者,這你有印象吧?」
按照常理,拉格或他們任何人都應該對這個問題感到奇怪,因為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是他們所在的傭兵團的領導者,他們卻對此一無所知。然而,拉格瞇起眼睛,拳頭再次緊握直到脹紅。路克則不自覺取來睡覺時放在身邊的弩箭,依照思考時的習慣,反覆撥弄弩箭的零件,細小的啪聲不斷從他指下傳出。波溫的視線像隻來回尋找合適藏身處的不安兔子,一下落到路克身上,一下落到女人身上,一下又落到西娜身上。
最後,拉格似乎終於確定女人所言非虛。「……是又怎樣?」
「那麼,傭兵團的領導者,應該是稱為什麼?」女人單手叉腰,完成證明的最後一步。
「『團長』。」
所有人異口同聲說出這個詞的瞬間,記憶像團火球墜入西娜的腦海。她扶著頭,這種突然憶起許多事情的感覺令她暈頭轉向,不要說團長和傭兵團的事,現在是何年何月、身邊的人叫什麼名字,甚至是她自己的名字,都彷彿掉進一鍋攪亂的熱粥。拉格跟路克恢復的速度比她快些,波溫的表情則說明他跟西娜一樣,因為頭一次碰上這種情況而受到不小的衝擊。她稍微緩過來後,便去關心波溫是否有什麼不適,然後又看向依然沒有鬆開拳頭的拉格。
「我想起來了,抱歉啊,團長。」
「男人的記憶力就是很差勁,我習慣了。」團長勾著嘴角,伸手一彈路克的額頭,看見波溫呆若木雞地望著她,她也笑嘻嘻地對波溫如法炮製,讓他摀著額頭呻吟。「這算是入團儀式,以後要是你又犯了記性差的毛病,我還是要彈你額頭。」西娜不討厭這種被她標記為同伴的行為,但仍舊下意識護住額頭,見狀團長反而蹲下來,將還在地上的她抱在懷裡親了一下,說這是女孩子的入團儀式,惹得旁邊的路克直呼世道不公。
團長沒有去彈拉格的額頭,他們兩人並沒有就這個意外的插曲向彼此表示什麼,這就反倒顯得奇怪。從波溫的表情來看,他也注意到團長和拉格之間的這種異狀,但因為他害怕拉格發怒,所以只是默默地幫忙拔營。
路克好似忘了他昨天還懊惱沒能提早安頓波溫、因此無法與西娜單獨聊天,今天出發前連番招呼波溫要他記得上車,看見路克這個前盟友如今已跟北方人波溫稱兄道弟,拉格的表情再次變得像碗煮糊的豆子。團長就像曾和西娜說過的那樣,喜歡看拉格表現出不爽快的樣子,所以她這時反倒恢復平常的活力,推著拉格跳上駕駛座,說再不出發就要晚了。拉格叨唸著「昨天可不是我哭哭啼啼、拖拖拉拉」並跳上前座,團長則意有所指地回答:「昨天不是沒錯,但今天就不好說了。」
車子再次開動,後座無人主動開口,西娜也就專心回想早上看到的情況。為什麼她會忘記團長呢?波溫忘記團長還情有可原,但她為什麼會忘記、又怎麼可以忘記團長呢?她能猜到,這種集體失憶的情況一定也是詛咒的作用之一,但她還是想拚命搥打不爭氣的腦袋,害怕自己當時茫然的表情會讓團長感到受傷。明明只要想起曾經跟團長洗衣服的時光、被團長抱著的感覺、團長的笑聲和哽咽的聲音、團長開懷大笑和眼含笑意的表情、兩人之間曾有的歡笑與溫暖,只要想起哪怕其中一種,一定就能像是拔馬鈴薯似的,將被詛咒隱藏的記憶連根扯出來,而不需要讓團長像早上那樣耐心地提示, 等待她恢復記憶。
此刻,西娜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就連認識團長不到一個月的她,都會因為忘記團長而感到生氣、自責,甚至想哭;那麼,認識團長的時間幾乎有一輩子那麼長的拉格,在恢復記憶的當下,又會有什麼心情呢?這種情況如果在團長遭受詛咒之後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他對團長的感覺又會變得如何呢?團長對此又是怎麼想的?
拉格不在旁邊,波溫便恢復有話直說、不避諱提問的習慣。他剛才的沉默似乎是為了組織好語言。
「早上那樣是怎麼回事?我的意思是說,我突然……突然忘了你們的團長。」
「自信點,把『你們的』去掉,她彈過你額頭,現在我們都歸她管了。」路克作勢又要彈波溫的額頭,看他立刻摀住額頭,才壞笑著繼續道:「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就是……對團長沒印象。」
「那是什麼感覺?」
「就像路邊隨便哪個人走過來跟你說:『好久不見了,都死到哪去啦?』團長叫醒我的時候,我看到她,只覺得『這女人真漂亮,不過這是誰?』大概像那樣。」
「就好像腦子被人硬生生挖掉一塊。」波溫還在揉腦袋,彷彿把頭搓成其他形狀就能解決問題。「──我突然想到,為什麼我們叫她『團長』?她的名字叫什麼?」
「你問了個壞問題,但你問對了。」路克說:「團長跟西娜說過這件事嗎?」
「說過,但你還是再說一次吧。」
路克說的故事的前半段,西娜聽團長概要地描述過,也在夢中清晰地經歷過:為了營救被抓走的女孩而突擊巫師小屋時,拉格留下了那道至今都隱隱作痛的疤痕,團長則被臨死前的巫師施加詛咒。在這之後,團長受詛咒影響,不僅失去舊有的名字,而且無法擁有新的名字,甚至還會不時陷入過於深沉的睡眠,最後就是偶爾會被周遭的人遺忘。近年來,這個詛咒的症狀愈發嚴重,使得拉格對巫師開始有著跟對強盜不相上下的憎恨。
路克自述,他在十一歲時的春天開始跟團長他們旅行,那時,團長就已經沒有名字,但她也還沒有得到「團長」這個稱呼。拉格總是稱她為「妳」,跟路克提到團長時則說「她」,路克自己則稱團長為「大姊」。同年,三人抵達團長提過的山村,當時村民知道團長沒有名字,紛紛用各種方式稱呼她,例如「姑娘」或是「拉格的老婆」,團長也只是笑著,全盤接受所有善意的代稱。
聽見路克說出「拉格的老婆」,西娜又想起夢中的晚安吻,胸口驟然一緊,只得用力吞口水轉移注意力。
「我們在那裡住了兩年左右吧,拉格突然說要帶我去找我姊姊。」路克瞄了眼西娜,像是想知道她是否意外他突然提起姊姊的事情,但最先表示驚訝的是波溫,於是他又聳聳肩,簡要地說明自身曾是奴隸的事。「當時拉格答應我,會帶我去找我姊姊,所以我聽拉格說要帶我回去聖瑞溫時,我以為團長也會去。結果我在她面前提起──才起個話頭而已──拉格就踢我腳讓我安靜。之後,我才知道拉格不打算讓團長跟。」
「為什麼?」
西娜皺眉。這並不符合拉格一貫的行動,她以為他做什麼都會想要團長作陪。
「拉格大概想說我們只是出去一趟,沒必要驚動團長,而且那邊遠比外面任何地方要安全──很抱歉,那邊的人也很討厭北方人,不過他們比拉格要好說話,所以我想他們應該不會趕你走──總之如果可以,團長不要再離開村子是最好。應該說我們都一樣,但我還有出去的理由。拉格只跟團長說:『我們要出遠門一趟,但是很快就會回來。』團長也沒多問,只是幫我們收拾行李。」
無論怎麼看,西娜都無法從路克的臉上找出一絲陰霾。她羨慕起那種坦然。
「我們路上還是會接工作賺錢。我只當是為了湊旅費,但你們要是看到拉格當時的樣子,肯定會以為他出去就是要賺錢。所以我甚至幻想過,他是打算直接湊錢幫我姊贖身。不過一看到他買酒,而且一買就是七杯,我就知道是我想太多了。」
一路回到聖瑞溫,兩人沒想正大光明再跟那個宅子的主人打交道,甚至也不敢在街上拋頭露面,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潛入花園,在夜裡到處偵查,不僅要找璐娜的房間,還要摸清地形。兩個晚上過去,等到他們終於掌握守衛的巡邏時間、靠近窗邊時,天邊的幽黑已經拉開一線光芒。
當時,或者可能是每天的那個時候,璐娜醒著。
拉格身手比較好,便由他先爬上去看是否能打開窗戶,如果時間不夠,那就只能再等一晚。路克在底下等候,仰頭仰得脖子都快斷了,卻沒看見拉格給他打手勢,要他上去。天空變成深藍色的時候,拉格三步跳下來,雙手壓著路克肩頭,表情比任何時候都嚴肅。
拉格如實對路克說了他看到的東西,而路克笑著對西娜說,有時候他會覺得,他寧願拉格當時說謊。
「你姊在笑,雖然我不知道她在笑什麼,但是她摸著肚子在笑。」拉格一邊說,一邊左顧右盼,留意守衛的動向。「我聽得見她的聲音,但我沒叫她,由你決定,你要不要叫她。要的話,我們再待一晚上。」
「我姊在笑,那她看起來怎麼樣?」
「房間太暗了,我只能聽到笑聲。」
「孛羅呢?那傢伙在哪?」
拉格搖頭。
他們再待一天,結果還是沒變。這次,路克自己上去靠在窗邊,親耳聽見了姊姊的笑聲。
說到這裡,他的表情終於稍見扭曲,彷彿清淨的源泉被摻入一滴毒液。
「我跟我姊被抓走的那天,她跟其他女孩一起,被那些人拉到別的地方去。之後她回來抱著我,哭到最後居然笑出來時,聽起來就像那樣。」
西娜將指甲刺進掌心。她知道那是什麼樣的聲音,那是她希望這輩子從沒聽過的聲音。
「我姊跟我說過,她會跟我待在一起,不管怎麼樣都會。不管怎麼樣……」路克用力眨眨眼睛,別開頭去,粗魯地抹抹眼角。「但那個時候,我還是沒有出聲叫我姊。而且我想,如果我叫了,拉格會立刻把我踢下去──他答應帶我去看姊姊,不是去帶回我姊姊。」
拉格和路克踏上歸程。路克說,現在想起來,離開山村後他們淡忘了團長。日常談話中,他勸拉格少喝酒的理由從「你老婆會生氣喔」變成「再喝我們就要睡路邊了喔」,提到山村時說的第一句話也變成「總之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吃奶油玉米」,而不是「不要說溜嘴害她胡思亂想」。終於返抵山村時,他們早已徹底忘記,團長也是其中一個在等他們回來的人。
「那應該是我們第一次忘了團長,就算偶爾會想起她的臉,也不知道那是誰。拉格常常跟我說,他夢到一個黑頭髮、很漂亮的女孩子,他好像跟她感情很好,但是根本想不起來她是誰。看來他夢到團長的頻率比我高得多,比起團長,我比較常夢到我姊的笑聲。」
西娜忍不住打岔。「這不就──」
「對。」路克肯定道:「這就跟今天早上的情況一樣。我們忘了團長,記不得她是誰,或者說我們忘了對我們來說她是誰。回村以後,拉格被大家推著去看團長,在路上他又說了好幾次自己沒結婚,結果被大家臭罵一頓,說他不該拿這麼重要的事開玩笑。不過,直到看見團長的時候,我們也沒想起她是誰,只覺得她很漂亮而已。」
拉格壓根不信他和團長有關係,村民還是輪流對他說教,說忘記苦等自己歸來的妻子根本狼心狗肺,拉格沒辦法,只得在工作的餘暇去看看她,等她醒來。當時拉格對路克坦言,每當看著團長的睡臉,他就覺得似乎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幾天後他才想起來,這個女人跟他旅行過,而且旅行過非常長一段時間。
拉格開始給團長取名字,或許把腦袋裡的名字都挖完,他就能碰巧尋回她真正的名字。就算是團長醒來後告訴他不必這樣做,他也沒有放棄。
──然而,沒有一個名字屬於團長。
「拉格當時簡直要瘋了。明明團長沒兇他沒趕他,也沒哭沒鬧,他卻自個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不管怎麼想都想不起來,那女人到底叫什麼。羅拉娜嗎?不對。謝莉嗎?不對。全部都不對,該死!該死!』」
路克模仿拉格發怒的表情,皺眉的神情跟咒罵的口吻像了個十足十。
「取什麼名字都一樣,隔天就忘了,團長原本的名字不叫謝莉、不叫羅拉娜、不叫瑪莉……全部都不是。他在紙上寫『這個女人叫莉安』,隔天再看,名字的部分卻糊成一團。在手臂上刻『她、奈利亞』,痛得臉都皺成一團,結果唯獨名字的部分又好得連點疤痕也沒有──在旁邊看的時候,我真覺得好像有哪個王八蛋在跟他開玩笑。每天早上醒來,身邊都有個陌生人,要花一整個上午才能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你們不會覺得這很奇怪嗎?」
「很奇怪。」波溫誠實地回答。
路克說,團長後來坦承,她一開始還會待在拉格身邊等他想起來,次數多了以後就學聰明,醒來時拉格還沒起床的話,她就離開屋子去外面,等他出門找自己。團長那時說,讓拉格責備她不說一聲就亂跑,他就比較不會因為想不起她而內疚。
「後來拉格可能終於下定決心,說要去找解除詛咒的方法。他本來跟團長說,她不跟也沒關係,畢竟外面的世界過多久都還是很爛,旅行根本沒什麼好處。在村子裡面又安全又不怕沒飯吃,團長應該待在村子裡。」
「拉格不怕他又忘記團長嗎?要是忘記了的話,他會不會連村子都不回去?」波溫問道。
「會啊,他怕,所以他內心很希望團長一起走。團長也看得出來,所以就算拉格沒拜託她,她也還是跟出來。」說到這裡,路克終於有機會歇一口氣,指指自己的胸膛。「至於我嘛……說了你們可能不信,我擔心他們,所以決定跟出來。」
於是最終,三人離開了峭壁後的村子,就像是從天堂回來人世一樣,再次開始旅行。
西娜一直都沒能明白:這對拉格而言,真的就是最好的嗎?
「你覺得這裡怎麼樣?」
西娜以為自己又回到那個在鐵鎮度過的夜晚,因為她看清眼前的景象後最先注意到的是,拉格坐在單人椅上,背對她面朝房門。但是,想明白剛才那句話是誰說的以後,她便意識到這是夢,而且不是她自己的夢,因為即使在夢中,她也不敢朝拉格搭話。拉格接下來的回應更令她確定,自己又做起了團長的夢。
「還行,我再觀察一陣子,看看情況。」
「你打算在這裡待多久?」
「最起碼待到明年春天,但先別告訴他們,這樣有情況時要走人比較方便。」
「你老是這樣。」團長如此嘟噥,但還是乖乖閉上眼睛。
隔天,隨著拉格和團長起床後找到路克並外出,西娜很快瞭解三人這時所處的不是其他地方,正是峭壁後的村落,也是團長與路克掛在嘴邊的「山村」。從團長與拉格昨夜的對話聽來,他們是初來乍到,但外出路上途徑的所有村民,都像多年老友似的向他們揮手道早。這時的路克外表仍很年幼,和離開聖瑞溫那時幾乎沒有差別,這表示他被救出來後沒過多久就來到山村,但他不怕生,逐一和村民回以問候,團長也不例外,唯獨拉格沉默依舊,結果被團長小聲告誡,說他太沒禮貌。
拉格昨天說的「幹活」是在村裡的田地進行,原來村長給三人的第一個活兒,就是幫忙研究該怎麼放陷阱,才能阻止鼴鼠亂挖土弄壞作物。村子裡沒有警備團,倒是有研究如何對付鼴鼠的人,那人跟鼴鼠一樣胖嘟嘟,八成是吃了太多奶油玉米,但路克說他完全能理解「為奶油玉米而變胖」是怎麼回事。這工作無法在短短幾天內搞定,討厭半途而廢的拉格就這樣留下來,大有鼴鼠不滅他不離村的氣勢。為了捉鼴鼠,拉格三不五時就在田間摔個四腳朝天,然後對著天空爆出一連串粗話。見狀,團長總是笑得前仰後合,同時不忘阻止他教壞在旁邊也笑得東倒西歪的孩子們。路克的動作倒是很快,只是鼴鼠常常抓他的臉,又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務農維生的人總是以農作物的成長階段來劃分時間,等到三人終於合力搞定鼴鼠問題,經常找路克去踢麥草球的小孩又請他們幫忙收割,因為今年太豐收了。收穫完,田間空蕩蕩的只剩滿地稻草,他們便幫忙收集稻草。工作結束,快要吃飯前,男孩會拉著路克去踢球。他是人人爭搶的踢球好手。收穫完,村民又慰留三人留下來參加宴會,說眾人辛勤勞動一整季,盼的就是宴會上的各種美食佳餚。冬天轉眼來到,拉格決定在山村過冬,團長和他每天都待在爐火邊啃玉米還有燕麥餅。拉格閒來無事就做雕刻,也跟村裡的男人學著怎麼做簡易的弩,路克很有這方面的天份,拉格便在天氣好的時候帶他出去玩。
來到村子後,拉格還有一個重要的變化,那就是他終於願意睡在床上了。他之所以有此轉變,並不是因為終於意識到不用看守門口,也不是因為總算累了,而是因為團長對他說:「不要都到這種地方了還想著坐在椅子上睡,別人看到了會以為我虐待你。」拉格辯稱,只要團長別大嘴巴四處宣傳,那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他睡的是床還是椅子,但這個村子有個叫他們很難習慣的特色,那就是夜不閉戶,有時鄰居孩子一起床就衝進他們家,拉著睡在另一個房間的路克出去工作,提早工作完就可以提早玩球。如果拉格和團長鎖上門,村民一定會爭相追問他們怎麼回事。聽到團長的解釋,拉格苦著一張臉把單人椅擺回原位,爬上床,又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決定合適的睡姿,他側臥著面朝床外,團長同樣側臥,但是面朝他的背。西娜看拉格的身體一動不動,就知道他沒有睡著,睡著後人的身體應該會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西娜還在思索拉格是否仍在克服改變睡眠習慣的不適感,這時團長再次發難。
「不覺得床很小嗎?」
「剛才不是妳讓我上來的嗎?」
「是呀,我沒有說你不可以上床,可是這張床的確很小。」
西娜摸不透團長的意思,拉格顯然也沒摸透,他作勢起身下床。
「所以我才說我坐著睡就好了……明天再跟他們要一張床吧。」
團長沒讓拉格離開,她揪住他背後的衣料,說:「我的意思是讓你睡過來一點,半夜摔下去怎麼辦?」
「我怕我翻身壓到妳。」
「我又不是小孩,你壓到我的話我會叫的。」
經過好一番折騰,團長終於說服拉格面對天花板躺好,兩人緊挨著彼此。拉格的呼吸聲漸趨平穩,但那種韻律聽起來仍然不像在說他即將睡著,比較像他在透過呼吸讀秒,或許是在側耳傾聽團長是否已陷入沉睡。
答案是還沒有,因為團長又側過身去,手放在拉格的胸口說:「不覺得有點熱嗎?」
這下拉格終於憋不住了,他轉頭瞪著團長。「還不是妳說要靠這麼緊睡的!妳到底想怎樣?」
「我覺得是穿太多了。」團長大概是全世界唯一不怕拉格生氣的人,她說這句話時,手依然放在他的胸口,甚至一度想掀起他的上衣。「把衣服脫掉。」
「妳喊熱為什麼脫我衣服?」雖然摔下床不會痛,但拉格仍然試圖在不讓任何人掉下去的前提下阻止團長,兩人的手打成一團,而團長在混亂間,用西娜為之驚奇的靈巧動作抓住拉格的手腕。
「你是傻瓜嗎?你再不自己動手我就打你了。」
團長維持原本的動作,並且將臉湊到拉格的胸膛,緊貼在那裡。強勁的心跳傳入西娜耳中,她不存在的心臟彷彿其實是躲在了這裡。
「可能你忘了吧,但是明明這件事……明明早在那個時候就要做了才對,我都因為淋濕了的關係把衣服脫光了,可你那時活像個傻瓜,說什麼『洞裡太窄了』、『石頭地太粗糙』之類的。現在這裡可不窄了,我們躺的也不是石頭地,你沒話好說了吧?」
在拉格的臂彎中,團長抬起頭,他灰色的眼睛彷彿被某種東西軟化,恰似石頭融為水窪。
「我那時說過,但現在再說一次也可以:我是拉格的東西,所以我想要你碰我。」
拉格終於明白團長的意思,他低聲說:「妳不擔心我太粗魯嗎?妳可能會受傷。」
「以前我不擔心,現在又怎麼會擔心呢?你難道以為我是那種挨打也不敢還手的人嗎?」團長的手撫著拉格的臉,就跟她好幾年前撫摸他的疤痕那樣,像在說那從不使他顯得醜陋。「要是你不小心點,弄痛我了,我自有辦法教訓你。」
過去的經驗告訴西娜,沒有人會喜歡作為他人的所有物生活,但在這一刻,團長聽起來就像朵邊緣捲曲的乾枯花兒,正在祈求雨水的滋潤,彷彿唯有被承認真的是屬於拉格,她才能感到安心。即使成為拉格所有物的儀式是被解開、碾磨、撕碎,失去原先的姿態,她似乎也甘之如飴。
一個人可能是同時有罪的或無罪的,同樣地,團長此刻發出的聲音也有可能是同時出於痛苦與喜悅。而沒有體驗過的話,就不可能明白箇中道理。西娜想知道,自己是否終將會想要被承認屬於某個人,渴望受到對方的獨佔嗎?會像此刻的團長一樣,願意做為他人的所有物而受到掠奪,即使在對方的掠奪下顫抖、低吟、迷失,也仍舊不願逃脫,甚至是害怕被釋放嗎?
播種後就期待著發芽、發芽後就期待著成熟、成熟後就期待著收穫、收穫後就期待著慶祝,他們的生活突然變得如此單純。四季不知疲倦地流轉,一年年將變又不變的景色印在腦海,一層層疊加著覆去過往的殘影,拉格跟團長的武器都妥善包裹擱在倉庫角落,如同在宣告那些泥濘的日子已然遠去。
兩年後的春天,拉格說要出一趟遠門。團長知道他們要去哪,但沒有問,只是幫忙收拾行李。或許是食物太營養、生活又太安適,十三歲的路克猛然抽高長壯,原本瘦小的模樣已不復見。團長坐在木椅上折衣服的時候,路克走過來搭她的肩,露出西娜無比熟悉的笑容。
「我會幫妳看著拉格,不讓他變心。」
團長笑了。「叫他不要喝太多酒就好了。」
老村民喜歡喝自釀的麥酒,收穫祭時喝得尤其多,拉格就是在那時稍微解除一點心防的。他手上的酒一杯接一杯,卻還能準確地叫出每個人的名字,走路也不會歪歪斜斜,大家都笑著幫他拍手,只有團長沒法笑得那麼開心。拉格總是說,只有酒可以讓他舒服些。冬天的晚上,他也時常坐在爐火邊靜靜喝酒,不知道在想什麼。
拉格和路克出發那天,團長將臉埋在他的胸口,聲音悶悶的。「不可以隨便跟別人吵起來。」
「知道了。」
「不可以喝太多酒把旅費用光。」
「看情況。」
「不要把路克搞丟了。」
「他又不是小鬼。」
團長放開拉格,踮腳親吻他的臉頰。
「要回來哦。」
「……廢話。」離開前最後一次,他又吻了她。
拉格跟路克離開後不久的一天,團長去河邊洗衣,才和同行的女孩聊到一半,忽然失去意識,趴倒在面前的水中。在這之後,睡意像是揮之不去的蛛絲,從頭到腳將她包裹。起初團長試著維持正常生活,這種努力也奏效過一段不短的時間,但在太多稀奇古怪的地方發現睡著的她以後,村民都以安全為由勸她在家靜養,並說會每天送飯過來。在家休息沒能讓狀況有所好轉,偶爾從沉睡中清醒,團長頂多只能注意到床邊桌上的湯碗並草草吃喝,或是出外如廁,不過短短半小時,又會遊魂似的摸回床上,披頭散髮地睡去。
再次獲准離開夢鄉時,團長睜開眼。這次她看見拉格雙手抱胸坐在床邊,眼周有淡淡的青色陰影。
「你們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腳長吧。」拉格說完以後就湊上來,鬍渣磨得她笑著喊癢。
之後團長才得知,拉格跟路克曾忘了她,但他們歸鄉後逐漸拾回遺落的記憶。拉格說,有時候他的腦袋裡有很多她的影子,但很難跟面前的她連結在一起,例如每天早上醒來,她都發現拉格站在門口遠遠看她,像在望著昨夜酒醉時抱過的娼妓。不知道沉默多久,他才會靠近她並道歉。晚上,拉格拿著雕刻用的小刀,在手腳刻上名字,試圖讓她不要再只是他們記憶中的無名女性,不過徒勞無功。只要脫掉衣服,就能看見他的四肢上刻了滿滿的「她」,而原本該是名字的地方,沒有任何痕跡。那無名的力量把團長留在這世上,而奪去所有名字,不讓她擁有屬於自己的位置。面對看著他在身上刻劃名字的團長,拉格問:「有沒有哪個名字妳比較有印象的?」而團長只是搖頭。
如路克所說,團長開始在拉格醒來之前離開屋子,這使得拉格起床後總會發現身旁空空蕩蕩。而他只要一想起她,就會跑到屋外四處尋找。拉格終於找到團長時,她都會好像迷路的孩子看到家人似的,向他飛奔而去,惹得他發起牢騷:「自己亂跑還哭,我才想哭。」拉格時常責備團長,說她喜歡亂跑使人擔心,跟以前如出一轍。這分明就是批評,睫毛還沾著淚的團長卻笑著對拉格說:「跟以前一樣的話不是很好嘛。」
拉格跟團長每晚共枕,卻沒有孩子。最初得知這件事時,知識仍很淺薄的西娜感到無比迷惑。在她小時候,奶奶說孩子是上神送給相愛夫妻的禮物,所以她當時一直以為,只要上神確定夫妻相愛,就會在某個晚上偷偷把孩子放在夫妻預先準備好的搖籃裡。到了強盜團後,她才知曉孩子真正的由來,同時也瞭解到,孩子並不總是在期待與祝福下孕育。然而,她的知識依舊僅止於「如何擁有」,而不是「如何不擁有」,在夢中聽了團長跟拉格的談話後,她才學到,原來男女即使在夜裡合床而眠,也可能不擁有孩子。
根據團長所言,兩人共眠時拉格選擇「在外面」的話,就會妨礙他們孕育後代。在拉格與路克從聖瑞溫回來後,他愈來愈常採取這種避免團長懷孕的做法。這似乎讓團長十分不滿,因為她已經不知道幾次跟拉格說過想要孩子,只是都被他搪塞過去。
「你最近怪怪的。」某次過後,團長不知疲倦地重提這個話題。
「妳想太多了。」拉格面對天花板,他想逃避討論某些事情時,就會像這樣看著其他方向。
「不,很奇怪。你愈來愈常在外面,以前明明很少這樣的。」團長沒有放棄。「你不想要孩子嗎?我看你去奈黛他們家的時候,還會陪他們的女兒玩,我以為你喜歡小孩。」
「喜歡又不表示非得立刻有一個不可。」
「那為什麼不能有一個呢?」
「還早吧,現在。」拉格翻了個身,面對床的外面側睡,但團長窮追不捨。
「反了吧,明明就是太晚了。」
背對團長的拉格聲音有些悶。「……為什麼非得要孩子不可?現在這樣不好嗎?」
「難道生個孩子會變得不好嗎?」
「難道會變好嗎?況且要是妳出了什麼差錯,我一個人該怎麼辦?」
「什麼啊,你擔心的是那個?」團長失笑,可能是以為終於挖出了拉格的真心話,口吻也輕鬆了些。「大家都會幫忙不是嗎?這裡又不是只有我跟你兩個人。而且我可是很強壯的,你難道忘了我媽媽的嗓門有多大嗎?強壯的人說話才會那麼大聲,我是我媽媽生的,當然會跟她一樣。」
「我不想要孩子。」
拉格深吸一口氣,彷彿終於下定決心要說出這個想法。
「一出生就不知道媽媽叫什麼名字,這樣太荒唐了。」
「我想要的就是這個呀,拉格。」西娜以為團長會對這突兀的念頭表示憤怒或不解,但她卻彷彿早就對此了然於心。全世界或許只有她能繞過拉格那些彎路跟死路,直接觸及他的心底。「就算不知道名字也好,媽媽就是媽媽。有一個孩子的話,我才會覺得自己是真的還活在這個世界,就算我誰都不是,至少是我孩子的母親。」
「那他如果忘了妳該怎麼辦?像我跟路克一樣,他要是也忘了妳,那樣妳不會難過嗎?」
這時,拉格幾乎像在低聲喊著,像在拜託團長將勇氣分給他。
「母親跟孩子天生就會有連結,就算忘了我,他也不會忘記自己是我的孩子,是透過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不要。妳現在的狀況不適合生孩子,如果妳在懷孕的時候睡著,然後再也不醒來,這樣孩子該怎麼辦?最近狀況變得更嚴重了,妳──」
「你說的對,總有一天我會再也不醒來,那樣就跟死了沒有兩樣。在變成那樣之前,我想留下能和你做伴的人,那樣你才不會孤單啊。」
「那要是生了孩子,妳是不是就能安心不醒來了?因為有人可以陪我?」
面對這種尖銳的反駁,團長並未因為拉格執拗的態度而生氣,而是用手臂環著他,柔聲安撫。
「別說傻話,我當然不可能安心,可是這種事情並不是我不想要就不會發生呀──拉格,我知道你覺得我擔心得太早,覺得我在胡亂想像些事情講來嚇你,但你不用害怕,就算我沒辦法醒來,你也只要想像我是提早去了天堂等你就好。好嗎?」
「我才不信天堂地獄那類蠢話,沒有的人就是沒有了。老想著天堂那種地方,誰還會認真過日子?」
「你老是這樣,相信天堂存在跟認真過日子根本就沒有衝突。你這樣說就好像在暗示教士跟修女都很懶。」
「他們不是懶,是腦子有問題。誰也沒看過上神,他們卻深信不疑,要不是嫌麻煩,我真想讓他們好好解釋上神到底在世界上什麼地方。還有天堂,雲朵輕飄飄的,要怎樣又有殿堂又有山的?地獄就算了,天堂根本就是騙小孩的故事。」
「我知道你很實際,可是有的東西的確就是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不去認為它在天堂的話,這樣我們就提不起勇氣生活了。天堂是個好地方,相信這種地方存在又有什麼壞處呢?就算你不認為天堂存在,可是你不能否認我會死呀,如果說我死了不去天堂,那你難道就能說得出我會去什麼地方嗎?相信家人會上天堂,這樣感覺不是會比較好嗎?」
「在相信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之前,我寧可幹些更實際的事。」拉格翻過身子,把團長抱在懷裡,彷彿已經開始懷念沒有她作伴的感覺。「我去找,如果妳是因為被巫師詛咒才變成這樣,那我就去找方法解除詛咒。我不信沒有人知道怎麼做,他們要是不說,我就打到他們說為止。我不相信名字這種東西真的會被一個狗娘養的爛巫師搶走,我不信真的沒人知道要怎麼解決這種問題。」
西娜看不到團長的表情,她只能從面對團長的拉格眉眼低垂的模樣,想像團長此刻的神色。
「……那如果找不到呢?」
「又來了,都還沒出發就講這種洩氣的話。妳為什麼老是要那麼悲觀?」
「我不是悲觀,這也是一種實際的表現。」團長輕輕說:「拉格,如果找不到的話,你要怎麼辦?」
「好吧,行,要是最後真有人能說服我妳的名字真的不可能找回來,那我們就回來。」
「孩子的事呢?」
「別太早計畫,我不喜歡太早去想這些。妳知道為什麼我討厭人家說上神存在嗎?因為祂如果存在,那祂最喜歡的事情八成就是讓我們期待落空。那些教士總說上神保佑信徒之類的鬼話,不保佑我就算了,我也不指望──可祂保佑過妳嗎?其他人呢?祂究竟都在那裡做些什麼?我寧可世界上沒有上神,也沒有天堂跟地獄,這樣事情會簡單點。」
手指又撫過那道疤痕,彷彿在說,它是上神忽視大地的證據,也是上神護佑世人的證據。
「或許祂保佑了,拉格。我們能好手好腳地來到這裡,或許就是因為祂保佑我們。」
「放他──」拉格終究打住了話,沒有對著還算優良信徒的團長咒罵上神。「算了,就這樣吧。明天我要開始準備,妳跟路克說我要出遠門,他要帶口信給他姊的話我就順路過去。」
那是他們的新生活開始後的第五個春天。告別山村的早晨,拉格背對滿山遍野開花的樹,說他要出遠門。那時,路克正在給弩保養,聽見拉格的話,整罐油差點沒翻倒。
「你要去哪?」就連總是會意的路克都不明白拉格還會想去哪裡。
「我要去找她的名字。」拉格指著團長。
路克瞠目結舌。「那種東西要怎麼找啊?」
「這個世界這麼大,總有可能找得到。」拉格去倉庫裡拿出用布包得好好的武器,盤腿坐在地上檢視光亮的刀刃。即使是在用不到這把刀的時候,他也不忘每個月保養它。「你們可以留在這裡,這樣我行動起來不用顧慮太多,比較方便。而且外面很危險、東西又難吃,你們沒必要跟。」
作為回答,團長也走到倉庫,弧度漂亮的長刀還倚在牆邊。長刀不重,但仍然需要一點時間習慣。看見她也去取自己的武器,笑容沒有出現在拉格的臉上。
「妳拿這個做什麼?」
拉格皺著眉,眼睛卻有笑意,像是很高興團長做出這個決定。
「我也去。」
「妳去做什麼?」
「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還是你不許我跟?」
「唉,你們都這樣排擠我,我只好也跟了。」路克把弩舉在他們倆中間,左右看了一眼,勾起嘴角。「說好了啊,我也跟去,偷偷出發的人就是鼴鼠卵蛋──好痛!」
「你他媽才鼴鼠卵蛋。」拉格收回手。「全是傻瓜。」
他們的告別讓村民備感惋惜,路克的玩伴不分男女全都哭成淚人兒。然而,村民最後還是擦乾眼淚,說這裡永遠會給他們留一個位置,如果哪天,他們遇到需要一個家的人,也可以帶來找他們。村裡從來就不欠房子,如果他們不喜歡,大家就會幫忙蓋更新更漂亮的,這裡永遠是他們的家。
三人踏入通往外界的地道時,背後傳來豆大雨點打在泥地上的聲音。
西娜以為自己應該會因為夢中的經驗而無法正視拉格,因為她總是會不由得憶起他在團長的耳畔低吟的時刻,那像是剛從燒紅鐵砧上拿起的聲音,將他跟團長細密地熔煉為一。然而,西娜醒來後看見拉格,最先產生的情緒卻並不是悸動或傾慕。如今,她已明白他是帶著什麼樣的希望出發,而那份希望在他旅行至今又幾次被粉碎過。在從鐵鎮回來、並從路克口中得知西娜的能力都無法解除團長的詛咒時,拉格對她下手那麼重,只為讓她盡快喚醒團長。他那時的心情,如今西娜已經可以稍微想像得到了。她曾經對拉格有過憤怒、不解和恐懼,但這些情緒現在都已化為同情,因為她有種直覺,拉格的追尋或許是難以結果的;而他若非不曉得,就是不願意承認。無論是哪種,都只是讓西娜由衷憐憫。
忘了是哪一次,波溫又向西娜提到「萬流教教義中並無天堂地獄,只有輪迴」這件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搬著東西從旁經過的拉格居然停下來,並對波溫說:「你那個教只有這句話說對了。」或許是因為這個契機,又或許是因為人終究是習慣的生物,拉格終於不再對波溫視而不見,而願意指揮他幫忙做雜務。偶爾聽見拉格叫罵波溫,說他辦事不牢靠,路克也只是笑著對西娜說:「終於有人也三不五時挨拉格罵,聽了真爽快。」
波溫並不在意時常被拉格責備,據說這是因為他在強盜團不止挨罵,挨揍也是家常便飯,對強盜們而言,波溫是不用被關在棚車上,但地位跟奴隸相差無幾。與強盜給他的待遇相比,被拉格罵簡直可謂清風拂面,波溫甚至覺得拉格做事很可靠,即使會被罵也總找他討教,能從他那邊學到一招半式時更是欣喜若狂。團長有一次甚至還來問路克,想知道波溫以前在強盜團到底是被虐待得多慘。西娜當然樂見自己比較少被拉格注意到的現狀,但她安心的理由還包括她愈來愈難自然地面對拉格。她對拉格與團長的事情知道得太多,看著他的時候,她只會想要寬慰他,希望他能夠放鬆些,不管是訴說低潮的心情也好,對不明的現況與未來發表看法也好。但她沒有這樣做的資格。
從強盜營地出發後第三天,他們抵達河川下游的巫師巢穴附近。整整兩車手無寸鐵的人在鳥妖橫行的森林中,無非是只差蠟燭和鮮花來裝飾的豐盛大餐,所以棚車內的人都在團長的嚴正要求下躲在車內,窗口上的鐵條仔細抹了鳥妖血不說,就連車內的人都在額頭、頸部與手腕點上血,一點聲音都不能有。西娜施展能力好讓嬰兒與孩童安分些,但他們還是被鳥妖血的腥味刺激得嚶嚶哭泣,團長不得已用隨身的藥草調了些安眠藥水給他們服下。按理說一定年紀以下的孩子不該喝這種藥水,但此刻他們更該優先考慮的是所有人的性命安全。
準備完畢後,傭兵團分作兩隊:團長帶著波溫和西娜在營地等待,拉格跟路克負責掃蕩。西娜本想跟,但路克安慰她,說現在他們殺巫師跟喝水一樣簡單,搞不好西娜才打個噴嚏,他們就收工歸隊了。幽暗的夜色中,走遠到身形只剩一個小點的路克,在西娜的眺望下轉過頭,朝她揮了揮手,然後轉過頭小跑步跟上拉格。
今天是滿月前夜,他們總算是趕上了。除非不要命,否則沒人會在滿月之夜上門打擾巫師,誰都不知道踹開大門時看到的會是巫師、魔物或惡魔。這也是他們之前幾天盡可能多趕路的原因,如果趕到附近時剛好是滿月之夜,那他們要不是得等上好幾天,就是得放棄這個巫師巢穴,因為滿月之夜過後,惡魔的影響還沒完全退去,會發生什麼事情很難說。
路克離開時,西娜正好在和團長說,她不想待在棚車內,希望能在外面參與守衛,於是路克遞給西娜一件東西,說它恰好適合給西娜防身。她不可置信發現那是把鍍銀匕首,隨即問路克怎麼會有這麼貴重的東西,他笑著說這東西的來歷既不曲折也不有趣,但答應之後會告訴她。
等待的時間異常漫長,身為重要戰力的拉格與路克不在,西娜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回憶起波溫和路克曾偷偷討論過的惡魔的事。在接近巫師巢穴附近的地方時,就會聽到或看到一些古怪的事。據西娜所知,即使是自幼從未聽過汙穢言論、從不食肉喝酒,而且生性虔誠善良的人,也會在看見惡魔的瞬間當場淪為最瘋狂的異端,從此再不能相信上神給予他們的智慧與恩澤。離開教堂後,西娜當然慢慢理解到這種說法過於誇大,但惡魔留在鄉野間的種種傳說依然使她光想都全身打顫。
據說,惡魔向來只響應巫師的召喚,前來為其實現願望,而巫師必須先奉上人類的血肉做祭品,才能恭請它們現身。惡魔善變而貪婪,它們有時會在出現後要求更多的祭品,而這種要求並不需要任何人許可,於是很多故事都是關於惡魔現身後將整個村莊化為血海,因故晚些從山中回家的人,回到村子時看見的是正抽出村民脊椎細細嚼食的惡魔……諸如此類。除此之外,惡魔光是出現就會擾動生死之間的秩序,所以它即使什麼也不做,也會使得附近墓地埋葬的死者或新近斷氣的牲畜重新動起來,化為死靈生物,尋求並吞噬生者的氣息。曾有人召喚惡魔以請求牠提供治療疾病的靈藥,回家卻發現活轉的死屍闖入他家中,正啃咬他臥病在床的妻子或兒女。
如果說西娜的存在是在正面意義上超越人類天生的限制,那惡魔就無異於在負面意義上做到這點。說得誇張些,光是「惡魔」這一概念就可以使人類精神錯亂、失去信仰。主聖教的一個終極問題就是「上神為何容許惡魔」,但亞得朗曾極為不情願地對西娜承認過,直至今日,再狂妄的信徒都不敢宣稱通曉答案。
「──搞定啦!」
西娜發現路克的聲音很能激勵她。他一出現,她就開始尋覓他的身影。只見路克渾身髒兮兮,血味很重,但似乎只受了輕傷,他手上還拿著一個麻布袋,從稜角的輪廓來看,裡面裝滿了簿本或紙卷之類的物品。在西娜端詳他時,路克也恰好看向她,而她在搖動的火光下注意到,路克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
「還好嗎?有受傷嗎?」西娜讓路克稍微彎腰,對他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又幫團長問:「拉格呢?」
「我沒事。拉格還在裡面。」路克往後一比,對西娜說:「他找妳過去。」
「……你有沒有跟拉格說別這樣?」團長忽然對路克問道。
「我說了,可是他很堅持。」
「西娜,妳別去,不要陪拉格胡鬧。」團長似乎無意解釋,只是一味阻止西娜依照拉格的要求前往。「他總之會不小心把人弄死,到時他沒事可做就會回來了。」
「他要做什麼?」
見團長雙手抱胸、像在生悶氣,路克代為解釋:「拉格覺得巫師下的詛咒只有巫師知道怎樣解除,所以他通常會拷問我們遇到的每個巫師。不過很遺憾,這門學問不是他的專長,所以通常來不及問不出什麼巫師就死了。」
西娜試著從自己的能力出發,推測拉格要她去幫忙的理由。「所以他是希望我讓巫師慢一點死?」
「真是夠了!我這次絕對不會容忍他。他明明就知道妳治療之後會痛的!這跟拷問妳根本沒差別。」團長用力一閉眼睛,呻吟道:「抱歉,西娜,我真該想到他會做這種過分的要求,我該先警告他別這樣才對。」
「我去吧。」
瞪圓眼睛的團長看上去完全不理解西娜的意思。於是西娜走到團長面前,抬頭直視她。
「我去吧,或許這次我加入以後能問到一些新的事情。我也希望能幫上更多忙。我想去,讓我去吧。」
團長的手原本想放在西娜的頭頂,但途中又收回去了,她摀著嘴思量許久,最後才說:「……好吧。」
「東西妳留著。」路克阻止西娜歸還銀匕首,一邊用布擦掉臉上的血跡一邊說。「當然我已經確保路上沒有任何妖魔鬼怪,但留著武器總是能讓人心安,回來後再還我就好。」
「西娜。」團長在西娜出發前又叫住她,豎起手指吩咐。「幫我記著,如果妳感覺不好,妳就告訴拉格,說『不要做得太過分了』,他會聽的。他要是不理妳,妳就告訴他,這是我的命令。」
帶著那句話和路克的匕首,西娜在波溫的陪伴下走向巫師小屋。之所以讓波溫陪,是因為路克操心她獨自走夜路會害怕──這裡距離那個地方還有一段路,而且只有一條小徑可供人通行,他們不能浩浩蕩蕩地一起過去,只能讓西娜獨自前往──團長在旁嘆氣說路克就是少根筋,西娜旅行至今,膽子搞不好比他們所有人都大。
團長所言不假,不過西娜依然接受路克的好意,和波溫一起前往拉格所在處。靠近小屋的路上,慢慢可以看見滿地狼藉,顯然拉格和路克在這裡曾經歷一番惡戰,至少他們清掉了不少怪物。波溫小聲唸著拉格教他的壯膽詞,一邊告訴西娜,他自願待在巫師小屋外望風。如果西娜需要幫忙,她只要用盡吃奶的力氣尖叫,他就能馬上回去找路克或團長來幫忙。西娜對此表達感激,並在波溫的注視下走入巫師小屋。
西娜知道屋內應該已沒有敵人,但仍將銀匕首拿在身前,踱步前進。她知道自己不該看,但目光還是被周遭的各種物事吸引:透過窗外的月光,能窺見已熄滅的爐火上掛著的大鍋,裡頭似乎仍有藥劑在冒泡。屋子的角落掛著多張繃緊在木板上的皮,地上甚至還有一小堆新剝後胡亂折起的皮,血淋淋的,似乎有什麼在底下蠢動。桌面上攤開寫著不知名文字的紙卷,還有多只粗製濫造的木皿,其中盛放各種處理後失去原形的塊狀物。儘管此處已經不再危險,但對主聖教信徒來說無疑仍是離經叛道的所在,因此西娜飛速默念經文壯膽,並且在接下來目不斜視,即刻趕往拉格所在的地窖。
「拉格?是我。」
「門沒鎖。」
由於直覺不妙,西娜將門打開一條縫,想讓瀰漫整個地窖的血氣先散掉一些,以免她一入內就被薰昏。她猜得很正確,即使她站在門邊、免於遭受空氣中的血腥直接衝擊,依然能嗅到濃濃的鐵鏽味。她用腳尖把門再稍微往內推,在內心唸了不下十次上神,這才摀著口鼻踏入其中。
拉格面對門口,門邊的桌上有盞蠟燭,光芒正好能讓西娜勉強看清他的臉,以及那在黑暗中銳利依舊的灰眼。西娜開門的動作使得燭火微微搖晃,拉格臉上的陰影也跟著搖動些許。
坐在拉格面前的是這座小屋原先的主人,他的身形幾乎完全隱沒在燭光融解不了的黑暗中,所以西娜甚至連他的性別或年紀都無從判明,只能從隱約的輪廓判斷,這個人坐著的是一隻靠背單人椅,雙手被綁在椅子扶手上。她屏氣凝神,終於從微弱的喘息聲聽出他是個男人,而且嘴巴沒被布條縛住,很可能已經少了好幾顆牙齒。西娜的聽覺因為專注而更加靈敏,因此她還聽見,拉格身後似乎還有什麼在蠢動,聽起來彷彿患痲瘋的狗正在抽氣。
「你需要我做什麼?」她沒有關上門,就這樣站在門邊,抱著一邊手臂問道。
「路克應該跟妳說過,我需要妳幫忙讓他死得慢一點。巫師牙關硬,盤問起來很麻煩。」
西娜還在強盜團時,強盜也利用過她的能力玩弄俘虜,因此她在非自願的情況下知道一些拷問訣竅,但這絕對算得上她最希望從腦海中抹去的記憶。比方說,水刑不傷筋骨不見血,卻會讓深諳其內涵的人聞風喪膽,她知道如果對這個巫師用水刑,那拉格估計連巫師自己早就忘記的事情都能問出來。她不想看到那種場面,決定保持緘默,讓他繼續拔這個人的指甲和牙齒。
「需要我的時候說一聲。」西娜說完以後就佇立在原地,藏不住消極的態度。
「我現在需要。」拉格扔掉鉗子,飛起一腳將巫師踹翻在地,而對方連悶哼都沒有。「這個人不怕痛。」
「什麼?」
「他讓惡魔把痛覺取走了,懦弱的雜碎!」拉格掐著巫師的脖子,把他連人帶椅舉起來,又是一腳。「灌他鹽水都沒用。我要掏他腸子給他的狗吃,要是他看起來快死了,妳就治好他。我要確保他從頭到尾看著他的狗把他的內臟吃空。」
西娜已經做了心理準備,卻還是不抱希望地提醒道:「你知道我治療人會痛。」
「如果妳有更好用的方法就說,沒有的話就照我說的做,不想幫忙就滾。」
於是西娜只能端著門口的燭台走近些,試著從巫師的臉色判斷他的生命跡象,這個人的頭皮被剝掉、滿口牙都沒了,他用僅剩的眼珠看向西娜,口齒不清地向她問候。在這期間,拉格將他在椅子上重新綁妥,並比劃起他的腹部,試圖尋找最適合開口的位置。西娜僅剩的力氣能做的就是將燭台放在地上,而不是任其掉落在地,隨後她跑到地窖外嘔吐。這幾天他們吃得不多,因為大部分的食物都分給棚車上的人,但她還是不住地反胃,直到熱淚盈眶。
她再次進入地窖時,拉格展現出難得的貼心,遞給她一條布,用來圍住口鼻。接下來,蠟燭大約燒了兩個指節那麼多的時間裡,拉格反覆問巫師該如何解除「虛數詛咒」,那似乎是團長所中的詛咒的名字。她以為巫師會聽不懂,沒想到他竟聽懂了,可他除了笑以外毫無反應。拉格把巫師的狗抓起來按在他臉上,讓牠一口咬爛並扯下他的鼻子,但巫師只是頂著臉上黑洞洞的窟窿哈哈大笑。拉格取出他的臟器後,要西娜幫忙重新封閉他的腹部,每次取臟器時都重新切開,但這對一個不會痛的人來說毫無作用。途中,她又去外面吐了兩次,一次是因為噁心,一次是因為腹部的劇痛。
「你明知道!混蛋!給我說!」
「他……」吐得渾身乏力的西娜擦掉嘴邊的穢物,頭暈眼花地插嘴:「他不知道……他只是在尋你開心……」
「我不……不知道?」
巫師口齒不清,這使他難以將話語連貫起來。
「妳錯……錯了,姑娘……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因為你知道的話就不會──不會一直故弄玄虛!」西娜發現自己恰巧抓住盤問這巫師的要訣,於是故意繼續唱反調,抬高音量叫道。「你不知道,你什麼也不知道!」
「普利夫……知道!偉大惡魔的……忠誠奴僕,當然什麼都……都知道!」自稱普利夫的巫師抬高下巴,看著天花板,彷彿在宣誓。「你們問的不是虛……虛數詛咒嗎?那個讓人與隱界同化的──高明術法!」
拉格與西娜同時對「隱界」這個詞產生反應,團長的夢中的確曾響起過那樣的呼喊。
──我就把妳的名字也帶到隱界去!
「那個詛咒奪走了我們同伴的名字,我敢說你絕對不知道名字去了哪。你一副三腳貓的樣子,根本不像個有才華的巫師!」
西娜延續剛才的策略,繼續用激將法逼普利夫吐露更多情報。她希望拉格能抓住這個線索,這樣能讓巫師的狗少吃一些難吃的人肉,她也會輕鬆些。
「有些人這樣說的……在哪兒弄丟的東西……就該在哪找回來。」普利夫發了一會呆,見無人從他這番話有所聯想,便兀自道:「既然名字掉……掉在惡魔那兒,那自然得找……它們討。」
「你的意思是說,惡魔會知道名字去了哪裡?」拉格的聲音在顫抖,但幸而他終於也瞭解向普利夫問話的訣竅,又補上一句:「不,這肯定是你在胡謅。」
「普利夫……不……不胡謅!」普利夫像要把喉嚨翻出來那樣怪叫:「我們隱瞞,但不說謊!」
「如果我帶人給你的話,你到時能幫我問問?」
「到時……到時是什麼意思……」普利夫轉過頭面對拉格,僅剩的眼睛張得像兩顆眼睛一樣大。
「你叫出那東西的時候。」
「那東西?喔……你是說惡魔吧?高貴的……先生,你該用正式的名字稱呼……稱呼牠們,這是種禮貌。還是說……你羞於承認自己也想──想要從惡魔那裡得到幫助?沒關係,普利夫不會笑你……但你會帶什麼樣的人來?」
「強盜。」
西娜明白拉格現在是什麼念頭了,但直覺再次告訴她,這個念頭並不妥,雖然她一時也說不上為什麼。
「要多少有多少,當然了……」普利夫像在稱許這個合理的盤算,但他話鋒一轉。「不……先生,普利夫不是……一般的貨色,我是……沒錯,我是偉大惡魔的謙卑奴僕……我只願意奉獻最柔軟香甜……最好的祭品,否則就是在侮辱它……不,不要強盜,年輕女人或孩子最好。」
同時具備這兩種性質的西娜,一聽見普利夫的回答便如墜冰窖,理智告訴她拉格不會越界,但情感上她卻希望立刻逃出拉格搜尋獵物的視野。普利夫似乎捕捉到她的恐懼,即使已無法獨力起身,依然朝她的方向伸出手。
「普利夫知道,那個香甜的……香甜的姑娘……她是偉大惡魔的……」
「休想。」幸好拉格還沒完全失去理智,斷然道:「你別想打她的主意。」
「她是你老婆?」
「不,我的在外邊。」
「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高貴的先生……跟惡魔打交道絕無回頭路,你會變得跟個……跟個賭鬼一樣,四處尋找還有……還有什麼可以拿去賣,家裡沒有……就去外邊找,偷啊搶啊……都不在話下。再仔細想想,你真的沒有任何帶在身邊……卻派不上用場的人嗎?真的沒有……即使讓他去死也……無妨的人嗎?」
「不要聽他的!我們這裡沒有那樣的人!」西娜試圖阻止巫師的話繼續進入拉格的耳中。「不要再問了!他在說謊!他在騙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吧!對吧!普利夫早就……猜到了!」普利夫張開雙手的模樣,就像亟欲擁抱隨時會憑空出現的怪物,這時的他比油鍋上的水更加歡騰雀躍,彷彿人類的墮落於他是場盛宴。「不管是多高貴的人,見到惡魔之後……都會退化成野獸,除了自己的命以外什麼都能給……沒錯,沒錯……只是早晚的問題。既然遲早要變成那樣,何不現在就……就開始呢?我知道,先生……你心裡有合適的人選,沒有的話……你何來這種猶豫呢!」
「我只會帶那些本來就該死的人給你,其他你甭想!」拉格再次踹翻普利夫。
「可惜啊,先生!祝你好運……」
半邊臉壓在地上的普利夫止住話聲,西娜以為他已經沒有要說的事。
──然而,普利夫猛然發出西娜從未聽過的聲音,彷彿在用原始的語言向遠古的信仰呼告。
「不!果然……果然偉大惡魔的技法……是不可逆轉的!我們叫出了惡魔,先生!可是啊,先生!回答這個問題吧──當惡魔對著匍匐在地的……在地的人類給予恩慈,許諾歸還……失去一物者可取回一物,這就是惡魔的公義……但它終究不得不提問──應該歸還的名字是什麼?那時你能回答嗎!」
西娜的世界失去了聲音。
這個問題的確是最為關鍵的──我應該還給你的,究竟是什麼呢?
「給我閉嘴!我叫你這賤種閉嘴!」
本能使西娜彈起身往後退,直到跌倒在地,她蜷縮著極力躲過瘋狂的刀刃,直到身體緊貼在牆上,她依然能感到拉格的大刀就好像從她鼻尖揮過一樣。巫師剩餘的血肉跟他飽腹的狗兒,全都變成旋風中飛舞的碎塊,腥臭泥濘灑得西娜一頭一臉,位於中心的拉格就更不用說。即使已把巫師砍成肉末,他仍不罷休,此刻仍在將手上的大刀狠狠砸向地面,彷彿想將地面劈開一道裂縫,將剛才入耳的真相深埋地底,裝作一切都是謊言。
「……西娜?」
波溫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西娜沒有關門,所以拉格泣啞的嘶吼也傳到位於地面上的波溫耳中。
「我沒事!別下來!這裡亂七八糟的!去找團長他們,跟他們說我們差不多要回去了!」西娜扯開喉嚨嘶喊,想讓波溫不要看見地窖內的慘況。「拉格會帶我回去!我們沒事!快走吧!」
隨著西娜和波溫的對話結束,寂靜突然降下,像床白布飄然而至,覆在死者身上。拉格似乎稍微冷靜了些,西娜終於能鼓起勇氣離開牆邊。她屏氣用手抹去臉上的血肉,雙腿一時還無法撐起身體。
「混蛋……全是狗娘養的……」
有什麼在呻吟。就像被折斷腳的狗兒,又像摀著染血腹部的士兵,伴隨著斷斷續續的撞擊聲。西娜原以為房內還有魔物,像剛才的自己一樣縮得小小的,這才得以躲過拉格剛才的攻擊。
她四下張望,好半晌她才發現,聲音的來源竟是拉格。他四肢著地,幾乎伏在地上,成功捱過剛才那次破壞的大刀扔在身邊。他抱著臉,指甲深深扣進額前,幾欲撕下頭皮,令人擔心他隨時都會迸裂粉碎。在西娜注視著他的此刻,他又開始以頭撞地。
「該死的傢伙,全都在說謊,滿嘴謊言……說什麼知道,騙我說只能去找惡魔,尋我開心,看盡我的笑話,最後竟敢說找了也沒用……那種話到底……到底──到底讓我之後怎麼辦!」
指甲刺入髮根,西娜毫不懷疑拉格下一秒就能扯掉整片瀏海。然而,他放開雙手,抬起頭,垂首看向掌心。西娜只能看到他的側臉,但從他半張著的嘴,她已能想像得到他此刻是何神態──僅憑一根繩子從無盡地底欲爬向地面的人,不得不鬆手而直墜黑暗的時候,或許會浮現和拉格同樣的表情──團長先前曾說過「他會面臨到不得不放棄某些東西的時刻」,而拉格此刻的神態令西娜驚覺,那個時刻或許早已結束了。
「為什麼我非得忘掉她不可……」
不管普利夫是不是在說謊,他跟他那些似真似假的話都已經被切碎,四散在這地窖中。燭台不知怎地躲過剛才的混亂,只是橫倒在地,但火沒有熄滅。火光照在拉格的臉上,沒有搖動,可是他的臉上卻有一道一道的光彩,不斷閃現又消失。此刻的拉格像根人型蠟燭,淚流不止地焚燒、崩解。
「是我害的她……不要去找巫師就好了──不要去救誰就好了,最後……」拉格還在自言自語,口吻完全像個終於發現自己鑄下大錯的少年。「她說的對,我不應該出來……全都是在浪費時間,全部都──一點意義都沒有……」
西娜咬住嘴唇,嗚咽卻沒能止住。她想告訴拉格,不是沒有意義,至少對她而言是有的。當時拉格出現在那個強盜營地,揹著她逃跑,去到團長跟路克的身邊,哪怕不是為了救她,但最後拯救了她。但她沒有說出心聲,因為她很清楚這些話無法安慰拉格。
她希望能像當時的團長一樣,抱住拉格,讓他知道這世上還有一些殘存的、屬於他的溫暖。
但她畢竟不是團長。
「──團長要我轉告你,不要做得太過分了。」西娜吸了好幾口氣,這才穩住聲音,提醒拉格。
「過分嗎?」
「因為你害自己受傷了。」
她拖著沉重的步伐,到拉格身邊蹲下,使勁扶他起身跪坐,以便直視他。之後,她拉過他幾乎像是戴了雙血紅手套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沉重粗糙的手,和她纖瘦但同樣粗糙的手一樣,傷痕累累,不能掌握住任何東西。他剛才以頭撞地,額前有很長一道裂傷,鮮血順著線條剛直的鼻樑流入口中。她治好那道裂傷,感覺同樣有某種溫熱沿著她的鼻翼流下。
「──好了。」
西娜又直起身子靠近拉格,輕托他的下巴,將浮腫的雙眼也治好,這樣就沒有人會知道他曾哭紅眼睛。
「……為什麼?」治療後,拉格的聲音已恢復正常,但西娜總覺得,他這時的口吻已沒了先前的某種東西。
「因為被團長發現的話,她會擔心你。回去的時候,你看起來和以前一樣,那樣就好了。」
離開地窖前,走在前面的拉格停住腳步,依舊背對著她,但卻是明確、毫不含糊地對她說道。
「謝謝。」
回程路上,西娜透過模糊的淚眼,凝望那預示著不祥與災難、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美麗的夜月。
如今她已明白,真理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
她能給予的只有治癒,而非救贖;即使傷病不再,苦難卻仍依舊。
──到底為什麼,上神要賦予她超越人類的權能,來讓她體會人類的侷限與渺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