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鞭反覆抽打,使得馬匹無不嘶鳴奔馳,希冀及早抵達代表解脫的目的地。被他們拋在身後的那片景色中,鳥妖的身影不斷蠢動,好似「黑夜」這頭野獸在甦醒前顫抖著眼皮。
──別逃,別逃。過來吧,讓我抱抱你!
──還給我,還給我。不要藏起來啊,你這個賊!
絕塵而去的隊伍迅速遠離鳥妖的嘶喊,那似哀求又似威脅的呼喚慢慢聽不見了。這時,西娜才敢鬆開摀住耳朵的手,用手背擦臉。
剛被奶奶撿回教堂那段日子,西娜夜裡常被已逝親人的聲音吵醒。奶奶多次交代,山中的鳥妖會模仿人類,引誘他們踏入夜色,成為魔物的盤中飧,所以西娜沒有開窗迎接那飄忽的鳴叫,而是窩在被單中,將手指插進耳朵阻絕聲音。但是過了快兩個禮拜,她依然無法習慣,持續在夜裡輾轉難眠。她害怕自己因為太想念家人而跑去開窗,最後只得到中堂伏在聖壇前,一邊祈求上神保護,一邊抽泣著睡去。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回到了房間,而奶奶趴在她的床畔熟睡,這才知道是奶奶抱她回房,還在床邊陪她。
「醒了呀。」似乎是因她的動靜而醒來,奶奶抬起頭,皺皺的手撫過她的臉。「好孩子,以後別半夜跑去中堂,那裡晚上很冷。我的房間不遠,如果想要人陪,就來找我一塊睡,好嗎?」
早在奶奶過世前幾個月,西娜就不再依偎著她睡。這不表示西娜習慣鳥妖的叫聲,而是當年的瘟疫跟人們隨之而來的追捧使她明白,她已不再是個孩子。想到這裡,思緒化作熱流湧出,西娜摀住嘴,淚水沾濕手掌。她忽地懷念起奶奶身上的肥皂香,但充斥耳中的鞭笞聲與馬鳴已清楚說明,那香味以及它所代表的安穩,已經永遠消失在她的世界了。
「──到啦,小美人!這裡只有一棟小屋,所以咱們就抱著睡吧?哈哈哈哈哈!」
強盜的調戲將西娜拽出回憶。不知不覺間,蹄踏聲和輪轂聲已經停止,剛才叫她的人砰然打開車門,命令她立刻下車進屋,免得被已經開始活動的鳥妖注意到。她見識過這些人的手段,深知他們的耐心禁不起考驗,於是提起裙擺笨拙地爬下車,心口怦怦直跳。
「快點快點,頭兒在等!裙子太礙事之後就別穿了!」
幾個人拿著武器,面朝樹林的暗處警戒,西娜小跑步靠近有著光亮的獵戶小屋時,他們才跟上。聽到身後雜沓的步伐,西娜加緊動作,因為太急而踉蹌好幾次。她想離這些亡命之徒愈遠愈好,近乎逃避地奔上小屋階梯,卻不小心在最頂一階絆了腳,摔進開門迎接的某人懷裡。汗味淹過她鼻孔,薰得她眼淚都噴出來,一時忘記自身的立場,踢動手腳企圖掙脫。對方倒也不惱,反倒緊抱她哈哈大笑,似乎她反抗得愈厲害,他們看著就愈樂。
「鑽到我懷裡了才想跑?想得美。」
「瞎眼才看上那傢伙,他一口爛牙,來我這才對!」
「來這裡反而變主動啦?這樣好,我就吃這套!」
一個新的聲音加入對話,音量不大,但立刻止住強盜們的訕笑。「──夠了,把她帶過來。」
「叫妳呢。」
西娜被推了一把,跌入強盜們圍起的圓圈,連忙忍著膝蓋的疼痛起身站好。眼前是兩個席地而坐的男人:一個盤腿的彪形大漢用拳頭支著下頷打量她,他滿頭亂髮,瀏海半遮眼睛,右眼下方一條長長的疤,鬍渣則像從未修剪過的籬笆,面前擺著一把半人長的大刀,像句無聲的威嚇。另一個人正是殺死亞得朗、隨後扶她上車的瘦男人,他穿戴的護具比強盜們少,身形相對單薄,臉上也沒有多少皺紋或疤痕,在強盜團中格格不入。瘦男人似乎注意到西娜打量的視線,本來正在把玩左手拇指環的他,撫上身邊存有少許箭矢的箭筒,對她回以若有似無的笑容。
整群壯漢擠得獵戶小屋水洩不通,沉默在屋內蒸騰,男性體味濃得叫人幾乎暈厥。西娜清楚感覺到汗水沁出皮膚,浸濕布料,使衣物貼住身體,她舉足無措,不由絞起手以忽略這種不適。相信不是只有她不舒服,但沒人敢催促,就在她的耳垂都開始滴汗時,首領終於吐出嘶啞的聲音,往旁伸手。
「手。」
首領發話的對象並沒有依言伸出手,而是踢了另一個同伴的小腿。「手啊,還等啥?」
「喔。」
挨了一腳的那個人聲音明顯稚嫩,西娜定睛一看,發現對方不過十來歲,沒比她年長多少。他剛伸出手,便冷不防被首領劃開掌心,痛得沒忍住叫聲。這個倒楣鬼的手掌鮮血淋漓,但他沒抱怨也沒收手,就像早已習慣聽憑發落。其他強盜似乎已對首領的出奇不意司空見慣,一旁的瘦男人甚至打了個呵欠。
「治好他。」首領吩咐。
西娜伸出手,吞了口口水,克制不住抖得活像篩子的嘴唇,平常倒背如流的治療提示此刻竟斷斷續續。
「上、上神護佑世間萬……萬物──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即便是當年瘟疫盛行之際,西娜都沒有在如此六神無主的情況下發動能力,當然也壓根沒設想過,情緒是否會影響能力的效果。注意到傷口癒合得比預期得要慢很多時,她暗自祈求首領不要皺眉,幸好那預料中的灼熱終於烙印在身上,深刻得讓她緊掐左手腕。男孩手上的血沒有消失,但傷口癒合如初,他將手舉到面前,翻轉了幾次,傻傻露出滿口亂牙,顯然無法置信,自己竟有幸經歷這等奇蹟。見證治療的過程後,強盜們喧嘩不止,而其中並沒有任何一分對上神的敬意或感謝。
此刻,首領平板的五官終於多了點弧度。他咧開嘴巴,笑得彷彿滿口發黑的牙齒都在晃動。
「這個好,難怪那狗雜種又變得活蹦亂跳。能搞到這麼個幫手,真是走了回大運。亞齊說的對,妳值得咱們特地跑一趟。」首領揉了把亂髮,笑意沒有消失,眼神則像柄剃刀來回劃過西娜的肌膚,刮得她備感赤裸。「我本想給妳多點活兒幹……不過你是怎麼說的來著,亞齊?」
首領的視線投往那個使弓的瘦男人。和強盜們相比,亞齊的咬字特別清晰,語速和音量也適中,讓西娜想起邁羅教士和亞得教士。他一邊說,一邊緊盯她的臉,似乎很享受單憑隻言片語掌握她的生殺大權。
「女人隨處可見,但有這種力量的我是第一次遇到。你也看見她剛才的樣子,我猜她治好別人的時候必須承受某種後果──會痛,是嗎?──我想也是,治哪兒哪兒就疼,不信的話待會多試幾個人也行。如果你要讓她給弟兄們暖床,我也沒意見,不過這孩子瘦成這樣,怕是禁不起折騰。要問我的話,沒傷沒病的時候讓她打雜得了。」
西娜把亞齊的話全聽進耳裡,拉到最滿的長弓都不如她此刻緊繃。
「還是咱們賣掉她?」提議的是雷沃,下午他帶著強盜們進教堂,還結結實實給過她一耳光。「肯定能賣筆好價錢,在那之前讓弟兄們好好──」
「都是粗人的意見。雖然我本就不指望聽到好主意。」亞齊輕柔地打岔,內容聽來是在指責,他的微笑卻沒有消退。「賣掉?這種力量不管賣多少都是便宜別人。你們想,要是早有這孩子跟在身邊,疤頭、葛波和特姆還會死嗎?不只如此,以後要再找不到水井或溪流,大可直接從泥坑裡舀水喝,要生吃動物內臟也隨你們高興,肚子痛的話,這孩子彈指間就能解決。要是賣了她,你們抱著肚子滿地打滾時,人販給的那幾塊錢難道能幫上忙?」
西娜的指甲隔著裙擺刺進掌心。有那麼一瞬間,她竟萌生「這個叫亞齊的人在保護她」的想法,她不由暗自斥責自己的懦弱。這個人殺了亞得朗,是這群強盜的同夥,即使他建議強盜們不要污辱她,也不代表他就是個好人。況且他和強盜們一樣不信上神,而邁羅教士的教誨是:不信上神的人,既不怕死後靈魂遭放逐,也不渴盼被迎入天堂,他們不畏威嚇也不求祝福,不可能和其他信徒互相保護或安慰。
「亞齊說的沒錯,不拿一座城堡來換,休想老子交出這小妞。」首領似乎最看重亞齊的意見,他點頭贊同亞齊,隨即一拍大腿道:「就這樣。明天早上出發,日落前要離開這鬼地方。至於妳……」
西娜縮著雙肩,深怕聽見什麼不合理的要求,但這反應沒能軟化指著她的首領。
「妳現在是咱們的東西了。上神什麼的少想些,那傢伙從沒保佑過我們這些王八蛋。」
強盜們分食肉乾、硬香腸、燕麥餅,輪流從皮水袋啜飲充滿渣滓的酒,飯間餘興則是欣賞西娜被雷沃搜身。亞齊說她看起來沒有那種膽識,首領卻同意雷沃的意見,堅持確認她身上沒有武器,以免她偷偷自盡。面對步步進逼的雷沃,西娜發著抖表示上神不允許信徒輕生,還反覆保證她沒有口袋可以藏任何武器,強盜們笑到噴出食物碎屑,說女人身上能藏東西的地方多得是。搜身完畢後,西娜蹲坐在角落半背對人群,拉好肩膀處被扯到掉線的修女服,盡量不作聲地吸鼻子,以免招來更多訕笑。剛才被首領往手心劃了一刀的男孩拍拍她的肩,遞來半塊餅,她不敢推拒,伸出手卻沒接穩,餅掉到地上,哄堂大笑再次蓋過屋外的鳥妖叫聲。
那晚,西娜睡在首領和亞齊中間,很想縮起膝蓋側睡──她害怕時總會那樣睡──但無論面對首領或是亞齊都無法安然闔眼,還被強盜們如雷的鼾聲吵得頭痛。最後,渾身僵硬的她直挺挺躺著,雙手交握放在腹部,覺得自己似乎是屋中唯一醒著的人。門外隱約的搔抓聲讓她雙耳發癢,細細的聲音似乞求又似誘惑,要求將門打開。
──來吧,來吧。很快就會結束,只要閉上眼睛……
──好人兒,好人兒,世界外的規律,我們說與你聽……
外有鳥妖環伺,內有強盜包圍,遲滯的時間像是卡在壞掉的鐘裡面似的。治療後烙入西娜左掌的刺痛按理說已經消失,但她不斷用指甲刮弄掌心,恍然感覺那份痛楚其實早已滲透骨髓,不曾淡去。
隔天清晨,雙眼浮腫的西娜被頭皮的刺痛弄醒。強盜們紛紛起身,經過她附近時不注意腳下,好幾個人都踩到她的長髮,見她慌忙起身攏好頭髮,有人咕噥道:「頭髮礙事,待會得剪。」
擄掠維生的人大概對任何剝奪都同樣在行。強盜們推搡著趕西娜離開小屋,她還不知道該立足何處,就被某人揪住頭髮拖下樓梯,在眾目睽睽下挨了一刀,刀風擦過她的後頸。她的長髮原先長及背中,現在則短不及肩,涼颼颼的觸感令她不由自主探向髮尾,好幾秒才意識到頭髮已不見大半。奶奶曾誇獎過而且喜歡幫她梳理的頭髮,如今成了滿地碎屑。她從沒想過自己跟奶奶的距離可以更加遙遠,不禁又滾落成串淚珠,周圍人見狀無不捧腹。
「這樣就哭啦?剪個頭髮也委屈成這副德行,要不是頭兒不准,真想看看剪裙子的時候妳會有什麼表情。」
「波拉,我這裡看她頭髮還是一長一短,你再補一刀!」
強盜們用西娜剩餘的頭髮上演狐狸分肉的故事,你一言我一語說「左邊太長」、「現在換右邊太長」,最後又說「我看左邊還是太長」,最後把頭髮修到堪堪過耳。若非亞齊過來奪過波拉的小刀,意思意思再割掉一小撮頭髮,說「現在一樣高了」,強盜們怕是會把西娜剃成大光頭。
整個早上,西娜不時被髮尾搔得發癢,看她常摸脖子和耳朵,經過她身邊的人都以幫忙抓癢為藉口,對她毛手毛腳。拔營一完成,西娜二話不說鑽回棚車,這裡極為狹窄,高度只夠她半站起來,此刻卻帶來無上的安全感。
轉眼間,馬匹就和昨天一樣,在不間斷的鞭策下開始飛馳。鐵條窗外的天空明亮到可說是刺眼的時候,隊伍終於衝出這座山,來到地形相對平緩處。西娜跪起身往外探看,想知道附近有沒有城鎮或村落。透過鐵條的縫隙,可以遙遙看見另一個村子,木頭柵欄圍住屋舍形成保護圈,但現在已經被燒得焦黑──或許一個月前來到教堂的那個男人就是從那裡來的──此時,西娜的腦海忽然浮現某個印象。
強盜首領盤腿坐著,一把半人長的大刀擺在面前,像句無聲的威嚇。
──錯不了,之前帶著警備團長來求助的男人就是帶著那樣的刀。
彷彿呼應這件事般,西娜聽見誰吆喝了句,似乎是「在這等一下」,隊伍隨即減速,最後完全停止。正當她還摸不著頭緒時,亞齊的臉忽然出現在鐵條後方,神情仍是無喜無憂,眼神卻閃爍著足以刺痛她的歡悅。她呆望著他,一個疑問和一個答案,在兩人眼神交會的瞬間傳遞完畢。
「妳還記得自己救過誰吧?那個早該死透的傢伙忽然康復,害我們來收尾的時候又吃了一次苦頭,幸好頭兒比雷沃冷靜,殺掉他前記得撬開他嘴巴,挖出他逃過死神魔掌的祕密。都是要死的,當初就死了不是很好嗎?」
亞齊的聲音愈來愈輕,她不得不凝神細聽,而他接下來的話像根錐子,猛地扎入她的心底。
「妳為什麼非得救他不可,不讓他死得乾脆一點呢?」
──不,是我不好……他們總是說我太魯莽,都是我的錯!混帳!可惡!該死!
──這個人!他守護的是遠方的某個村落,就像大家的村子一樣,是個有著很多家庭生活的地方!
──這個人的命很重要,他想活下去,他來的地方也有很多人祈求他能活下去……
「你們把他們怎麼樣了?」
因喉嚨的疼痛而回過神來,西娜才察覺自己在大叫。理智告訴她必須克制,這種行為除了惹毛強盜們沒有任何意義。可是一想到那些祈求幫助的人,想到他們淚流滿面的神情,喧騰的憤怒就壓過了恐懼。
「你們究竟對那些可憐人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亞齊轉過頭,面朝那些不再是家園的殘磚破瓦。「除了射箭以外,我什麼都沒做──而且我只射了一箭。」
鐵條的紋路深深印在西娜的掌心,她恨不得用視線把亞齊給撕成兩半。這種衝動本應陌生,她卻有些熟悉,然後她想起,上次像這樣渾身發抖的時候,是她以為奶奶即將死去的前一刻,那時她喊著上神,質疑祂的存在,挑戰祂的威嚴。她想問,可是抬起頭也只能看見棚車的頂板,微弱的聲音傳不出去,遑論上達天聽。
於是她仍舊只能問亞齊。「那其他人……其他村民……」
「該殺的殺,該用的用,用完賣掉。至少我看是那樣。」亞齊又望向西娜,並舉手表示投降,面對她剛才的斥問,竟還表現出幾分無辜。「別讓我描述細節。我不喜歡強來那套,所以從沒仔細看過。別問我為什麼不阻止,他們沒人像妳一樣特別,我沒理由開口。」
沒了,全沒了。那個村落甚至沒有名字,在地圖上沒有位置,沒有人會記得它存在過,就像她的故鄉一樣。
「你們死後會被懲罰!天堂會永遠將你們拒於門外!不對……你們會下地獄,你們統統都會下地獄!」
這是西娜所知最惡毒的詛咒,但亞齊不屑一顧的表情立刻提醒她,強盜不信神,她再次明白到他們根本不在乎天堂。究竟是什麼樣的世界,可以讓人寧願耽溺於此世的逸樂,而不怕死後注定的刑罰呢?
「少拿上神來恐嚇我,妳沒資格。如果真那麼有膽子,不如我放妳出去,讓妳好好對其他人再發表一次感想──雖然我想他們對妳的叫聲挺敏感的,可能早就聽見了。」說著說著,亞齊當真掏出一把鑰匙插入鎖孔,準備開門,看西娜嚇得遠離鐵條窗,他輕笑一聲收起鑰匙。「我只是跟著頭兒,聽他的話辦事,救妳也是因為確實有這個必要。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妳剛才的反應我很中意。」
西娜一輩子忘不了,僅一瞬間,那個男人露齒而笑,眼睛瞇成縫,彷彿終於發現全世界最有趣的玩具。
「妳討厭什麼,害怕什麼,我不僅會牢記,還會走遍世界把那些收集來,全都扔在妳面前──聖女大人。」
語畢,亞齊後退幾步,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強盜們再次停下,這時鐵條窗外已是一片墨藍。顛簸的旅程害西娜暈到張嘴就想吐,必須斜靠牆板強忍反胃的衝動,根本無法打起精神向外探看。但是,這裡早已不是人人敬她愛她的那個地方,所以強盜們吆喝著彼此招呼的聲音變大後不久,有人打開車門,猛搥牆板叫罵。
「起床了,小妞!跟朝天鼻去撿柴──動作快!」
「朝天鼻」指的是昨天用來測試西娜能力的那個男孩。他的手上還有血跡,也不知是沒想到洗手,還是捨不得把神蹟的證明洗掉。為防止她逃跑,他用繩索緊縛她的左腕,另一端綁在自己右腕。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樹林,朝天鼻張望周圍後點點頭,自顧自道:「這裡的樹枝夠用了,全部撿完就回去。」但西娜聽到後想道,她寧可一輩子低頭撿柴,也不想回去強盜們那裡。
時間即將入夜,樹林卻靜得出奇,彷彿連它也畏懼強盜而默然不語。西娜猜這個地方沒有鳥妖,這能說明為什麼強盜在這裡設置營地。如果他們不用像昨晚那樣擠在一起睡,而是各自找地方休息,或許她就能伺機逃跑。這個念頭令她四下張望,不巧與朝天鼻對上視線,後者連忙移開目光,似乎怕被發現自己正在觀察她。
「抱歉。」
西娜沒敢回話,想假裝沒聽見,但馬上記起這個人也是強盜的一員,因此還是小聲問:「為什麼道歉?」
「不知道,但我覺得該道歉。」朝天鼻牙齒不整齊,說話時口水噴個不停。「他們頭髮剪得太差勁,妳原本那樣比較好看。」
「嗯。」她說不出沒關係,搜索枯腸也只擠出這麼一句。又過了一會,她囁嚅道:「我走開一下。」
「妳要幹麼?」朝天鼻扯緊自己那端的繩頭。他可能不靈光,但不是白痴。
「我想……」西娜在喉間揀好要用的字詞,萬般艱難地開口。「我想解手。」
「那是啥?」
西娜不得不用更淺白的方式說明她的需要。聽懂後,朝天鼻讓她找個夠高的草叢自行處理。她撩起裙襬蹲下時,感覺左腕傳來輕微的拉扯力道,朝天鼻正往她的反方向走去。她的動作比平常慢,因為這樣聲音會小一些。完成後,她低著頭回到朝天鼻身邊,他蹲在另一處灌木叢旁,不知道在做什麼。
「我好了。」
朝天鼻起身,遞過來一把葉子。西娜努力不表現得太意外,拈起幾片稍大的仔細擦了手,還發現葉堆中有一朵不知名的白花,可能是不小心摘下的。面對男孩小小的善意,西娜投以感激的微笑,而他紅著耳朵低下頭。
因為收到過對方給的麵包、葉子和花,回程路上,西娜向朝天鼻自我介紹。「我叫西娜。」聞言,他像是因為沒法報上體面的名號而備感困窘,幾度欲言又止,最終仍只能撓撓亂髮,指著自己回答:「朝天鼻。」
為了慶祝搶到價值連城的俘虜,強盜搬出好幾桶酒,把洋蔥串在樹枝上烤,用曾割下耳朵的小刀切肉乾,說話前必先喝酒,不一會便醉得東倒西歪,接力唱起下流的小調。西娜的工作是拿著喝空的杯子去裝酒,酒桶太深,她必須彎腰才能順利舀到酒,有時後面經過的人順手拍她的屁股,便會害她差點整個人栽進去。之後她穿梭在人群中,費了好大力氣忍耐,才沒有在強盜們接連摸她屁股時躲開。幾杯黃湯下肚,雷沃的膽子被灌大不少,藉著酒意摟住她的腰拉向自己。見狀,稍早對她表示善意的朝天鼻沒作聲,只是低頭繼續切香腸和肉乾。雷沃似乎是除首領與亞齊外說話最有份量的人,所以首領對這小小的騷動視而不見,亞齊則一直等到強盜們起鬨的氣氛達到頂點,才用戳弄火堆的樹枝指著雷沃懷中面色慘白的西娜,評論道:「你們要是玩得太過火,弄髒了聖女,上神沒準會把神力收回去。我敢說祂的心眼不比屁眼大。」
「狗崽子,把這裡收拾收拾,其他人都去睡,明天還有得忙。」
首領對亞齊的話不肯定也不否定,而是交代朝天鼻收拾殘局,自身也離開去休息。有了首領的命令,以雷沃為首的強盜不再胡鬧,而是把酒瓶往旁一扔,回到各自的營帳,或是找棵樹倚靠著,不一會就呼呼大睡。西娜只被繩子綁住手,雙腳並未受到束縛,但剛才雷沃咬了她的耳朵,低聲說她要是敢跑,他們不介意半夜起來玩玩貓抓老鼠。她完全不敢再妄圖逃跑,而是去找負責守夜的亞齊,問他自己有沒有可能獨自在棚車內過夜,甚至主動提議亞齊可以鎖上門,避免她脫逃。
「妳想獨處?」
這個問題沒有讓人躲藏的餘地,她只能攥緊裙襬,垂首默認。羞恥像塊燒紅的鐵壓在心口,她本該憑著對上神的信心而能挺過一切侮辱,最後卻向效忠強盜的亞齊尋求幫助。
「妳覺得在沒有強盜的地方祈禱,上神就會聽得比較清楚?」
亞齊的問題逼得她不得不吐實。「我不敢一個人睡在外面。」
「有道理。」亞齊挑起一邊眉毛,彷彿如今才想到該有這層顧慮。「要是不把妳關起來,雷沃半夜起來解手時可能突然想到和妳打個招呼,我不指望他在那時能還記得頭兒交代過什麼。」
狹窄的棚車成了西娜的小教堂,照理說該把可以窺見月光的鐵條窗邊當作聖壇,但她不想讓包括亞齊在內的任何人看見她低頭,所以面對暗處交握十指。
她可以堅持多久?過去她從沒思考過這點。主聖教不允許自殺,一旦選擇這條路,她喪失的將不止是生命,還有死後的安寧。況且,她只知道怎樣治療人,從未學過奪取性命的方法,這意味著即便她偷到匕首之類的武器,也不一定能簡單俐落地自我了斷。如果她沒死成,又虛弱到不足以勝任治療工作,強盜們肯定會乾脆要她暖床。
「請護佑祢的信徒……請護佑,請護佑……」
睡前按例要祈禱。昨天晚上沒機會祈禱,今天必須祈禱兩次。然而,原本能將經文倒背如流的西娜,此刻思緒繁亂,下一句禱詞怎麼都接不上,於是她從頭開始唸,希望可以不小心想起來,結果試了十來次都沒成功。她氣得咬住相合的十指,在指節留下深深的青紫,鐵鏽味和鹹味在嘴裡散開。
「拜託祢……」
接下來幾天,首領讓所有人練習在西娜的協助下戰鬥,確保她能夠融入他們的行動。在首領原先草草設想的情境之外,亞齊又出言補充,比方說讓她待在原地,不斷為前來求助的人治療;或是讓她在戰場邊緣移動,為她接近的傷患治療。除此之外,亞齊還想到要研究她的能力是否能區別敵我,因為上神倘若過於仁慈,而讓他們的對手也痊癒如初,戰鬥會沒完沒了。對此,西娜曾企圖假裝她只能治療一定範圍內的所有對象,但亞齊反而欣然表示,她正好能趁機練習如何鎖定目標。在強盜們的團團包圍下,恐怕連一頭豬都可以學會跳方塊舞,她自然不可能堅持瞞騙下去,只好裝作順利學會如何治療特定對象,挺過整個測試。
測試強度起初不大,要治療的不過是挫傷瘀傷等,最嚴重也只有割傷,但強盜為數不少,治療次數累積起來的疲勞和疼痛也十分可觀,因此西娜不時在測試中昏倒,即使立刻被弄醒,殘存的痛楚也明顯拖慢治療速度和反應力。第一天黃昏,首領蹲在倒臥著喘氣的她面前,瞪視的眼神活像在看一隻年邁無力的獵犬。
「妳再這樣動不動就偷懶,我就帶妳回去妳來的地方,把那裡的人一個一個吊死。」
這份威脅很實在,西娜昏厥的次數隔天便減半,再隔天的次數更是單手便能數完。然而,她也被嚇得開始做惡夢,常常流著淚驚醒,幾天下來眼睛乾澀發痛、視線模糊,還有強盜警告她,要是再聽到她半夜大叫,她就等著吞掉自己的舌頭。不過,亞齊似乎去找首領說了什麼,之後即使西娜再次痛到昏倒,首領都沒有再發火或恐嚇她,只是叫停訓練一會。除此之外,朝天鼻還奉命給她兩條臭烘烘但足夠溫暖的斗篷,一條疊起來可以當枕頭,一條當被單,她的睡夢從此多出揮之不去的體臭。到這時,西娜已經沒有力氣暗自譴責這些不信上神的人。她在棚車中縮緊身體側睡,將拳頭塞在口中,以防在睡夢中尖叫。流著淚醒來仍是家常便飯,但她總算是比以前安靜不少。強盜們滿意了。
近半個月後,訓練結束,營地的存糧也即將耗盡,所以強盜們計畫前往這座山另一頭的某個村落劫掠。與前一次行動相同,除了搶奪糧食,還要盡量俘虜村民賣給人販,明顯是處女的不要碰,其他無論男女老幼,只要不弄死就能換錢。
和朝天鼻一塊打雜時,西娜聽來不少情報。就像其他強盜常批評的,他腦袋不好,但跟在山中活了大半輩子的她相比,至少更清楚外界的情況。他沒有受過教育,表達方式毫無條理,對於影響時勢的事件更是摸不著頭緒,她細細消化他的各種咕噥和回頭補充,一點點在腦中理清現況:本來強盜不事生產,要長期維持一定規模實屬難事,但正如亞得朗從旅人那裡聽到的,當年為響應主教團固守神恩領,信奉主聖教的南方貴族將部分兵力調往神恩領支援,卻在「血冬」中被北方軍隊打得潰不成軍,這些貴族的領地防衛在戰後都多少變得薄弱。加上北方軍隊撤軍後,許多逃兵、傭兵甚至原本就是罪犯的人,全數成為強盜,在南部地區的偏遠鄉野大肆擄掠。而由於主聖教會對國王的抗爭以失敗告終,它在南部地區的影響力也大幅減退,許多中小城鎮的教堂被迫關閉、改建或另作他用。沒了教會的限制,過去受到禁止的人口販賣悄悄興起,強盜洗劫村莊變得更有賺頭,當然愈加猖獗。
襲擊前,強盜會先勘查村落周圍的地形,擬定行動路線,這種活動對村民而言無非像是鼻頭的大蟲子,輕易就能察覺。因此,即使西娜此刻所見的強盜有近三十人,在村民提早準備防守、全力抵抗的情況下,也可能傷亡大半。亞齊的存在正好可以彌補這一問題,朝天鼻說,亞齊的詛咒箭百發百中、射程極長,就算當天夜裡無星無月,或視野內的目標小如穀粒,他都能手到擒來。只要有這麼一箭引發守勢混亂,就足供強盜趁機殺進去。
「我原本是想說,不會有太多人受傷要幫忙,讓妳不用那麼害怕。」看到西娜的表情,朝天鼻似乎後悔方才表現得過於興奮。「……當我沒說。」
朝天鼻負責帶西娜在戰場四處移動,主要負責救治傷患,看到有村民逃跑就呼叫同伴攔截。首領不相信西娜有力氣打倒朝天鼻,也不覺得她有膽量逃跑。退一百步說,即使她真的逃走,也不可能跑遠,因為強盜這次同樣要在朔夜發動攻擊,若不帶火把,跑沒幾步就會摔進溝渠,但連白痴都知道,帶火把徒步逃跑不如吞火把自殺。儘管如此,西娜依然被緊緊綑綁雙手,只要擔任守衛的朝天鼻扯住繩頭,她就無法將手朝向目標發動治療。
如果不是親自參與其中,西娜死都不可能相信,自己居然真有和強盜共同劫掠的一天,就算她不攻擊任何人也不拿任何戰利品,但在村民眼中,她也是強盜的一員。西娜和提前潛伏在村落附近的強盜們並肩而立,等待亞齊的信號。一想到身邊的人全都因渴望鮮血與殺戮而顫抖,就連朝天鼻都期待這次能搶到好酒,她不由感到酸楚。
眼前的村落燈火通明,多數村民都保持清醒,拿著火把和充當武器的農具固守重要出入口,豎起耳朵聆聽強盜的動靜。沒有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充斥西娜耳中,她明明屬於武力明顯佔優勢的一方,卻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害怕接下來的事情發生。
「信號來了。」
亞齊攻擊前會點起火把,揮動幾下便滅掉。西娜想像他將黑氣繚繞的詛咒箭搭上弦,接著弓滿如月。那種黑氣和亞得朗死前的氣息相同,彷彿惡魔開口,吐出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字句。如同在回應那無字無詞、無頭無尾的詛咒,村落的方向倏地傳來倉皇的尖叫,這表示亞齊再次完美達成任務。
「咱們走!」
強盜宛如一群餓得發狂的野獸,破閘而出。視可用的準備時間而定,村外可能會有些簡陋的防禦工事,例如豎著尖木樁的坑洞或單純的坑洞。提著長斧的雷沃像頭狡猾的山豬,輕鬆越過這些陷阱,和他瘋狗般的同伴一馬當先衝進村裡。頃刻間,武器清冽的交擊和人們驚惶的呼喊此起彼落。西娜和朝天鼻落在後頭,她的第一項工作是為那些落入陷阱的強盜治療,讓他們能抓著朝天鼻拋進洞中的繩索爬出來。救出陷阱中的強盜們後,西娜半彎著腰深呼吸,等待關節處和臀部的鈍痛稍微退去。有人不幸臉朝下摔進坑洞,木樁從顴骨下方穿出來,治好他後,西娜的左臉痛得像是骨頭碎裂,連左眼都睜不開。在旁等待的朝天鼻沒有出言安慰,仍緊抓著綁住她雙手的繩索不斷踱步,似乎很怕有人誤會他在偷懶。見他如此,西娜不敢浪費時間,緩過呼吸就點頭表示休息完畢,兩人趕向村子。
才剛入村,西娜就聽見朝天鼻高聲說:「那裡!」順著看過去,只見有個強盜被農叉刺中腹部、此刻正被逼到牆角,她聽見雷沃那隊的人就在附近,害怕他們誣賴她怠忽職守,便立刻高喊:「上神護佑世間萬物!」強盜的傷勢瞬間復原,瞬間反轉的局勢令原本處於上風的村民方寸大亂,冷不防挨了兩刀,魂斷當場。
繼亞得朗之後,西娜再次目睹死亡,這也是她初次承擔部分的責任。她永不會忘記,這個人受到致命傷後,就像斷線的木偶般雙膝觸地,呆然仰首的上半身直立幾秒,往旁倒下。
「爸爸!」
西娜的視線死角傳來一個帶有奶音、口齒不清的哭喊,她治好的強盜立刻追向聲音的來處。她不由得張開嘴,那句「不要」卻說不出口,反倒吸入滿嘴焦味。她的腦中響起尖利的聲音,好似有人用刀切開金屬,那聲音令她兩眼發黑,但首領那句「一個一個吊死」言猶在耳,於是她強打精神,快步跟上正往村內移動的朝天鼻。一路上朝天鼻沒有踐踏任何無辜者的屍體,但也沒有允許她救治任何奄奄一息的村民,就像比她自己更怕她受罰。途中她看見好些強盜進入屋舍──躲在家中的女眷在他們眼中無異於鮮肉──有人進屋前看見她,勾了勾手指表示要求治療,彷彿這會妨礙他們享受接下來的事。
西娜腦中尖銳的聲音愈發淒厲,像有誰在阻止他們。走跑兼有的路途中,她不意瞥向一戶人家門邊,正巧和一個探出頭的小男孩對上視線,後者的淚眼倒映著火光,嘴巴半張著,表情像在詢問外面是否安全。
「別過來!」
為了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西娜傾盡全力用氣音喊出這句話。就在這時,她像一棵樹被雷劈中,無數畫面和聲音衝入腦海,野火燎原似的席捲全身。突來的顫慄強烈到刺痛皮膚,她抱著頭跪趴下去,手指掐入頭皮,企圖止住遙遠過去中轟然作響的悲鳴。她被逆流的記憶沖得站不起身,不能自已。
──別過來!不要過來!別過來!
「怎麼了,西娜?我們不能待在這!」朝天鼻的口水灑在她頭上,但她充耳不聞。
──里亞!
──你以為自己比老子快?就憑你?
「不要!不要!不要!」西娜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在以頭撞地,要不是朝天鼻從後面扣住她的腋下,強迫她直起身,她的自殘很可能持續到整場襲擊結束。「放開我!走開!惡魔!走開──!」
朝天鼻鬆手並回到西娜面前,兩個勁道十足的耳光打得她耳鳴不止。她直著身子,垂著雙手呆望漆黑的夜空,受傷的額頭流出的血順著鼻翼往下流,滲入口中。
「快走吧!千萬不能被發現我們耽擱了!」朝天鼻拽著西娜的胳膊強迫她起身,同時噴著口水道歉。「我真不想打妳,我很抱歉,但妳要聽──妳要去哪?回來!」
西娜趁朝天鼻沒抓穩,一扯手上的繩索,往剛才看到小男孩的地方狂奔。得叫他躲好才行,不知道為什麼,但她只知道必須躲好,必須叫他躲好不能讓他看到媽媽和姊姊還有爸爸不能絕對不可以──
聽不見其他聲音,因為西娜自己的心跳就震耳欲聾。她在剛才看見小男孩的屋子前打住腳步。看到她出現在門口,小男孩果然再次現身,烏溜溜的大眼睛如同倒映著明星。他向她揮手,似乎根本判斷不了來人是善是惡,而是篤信「要聽大人的話」這件事,一心信賴所有比他年長的人。意識到這點時,她的心幾乎要碎了。
「來,我們進去躲起來,快點。」西娜雙手被綁得死緊,努力在不會跌倒的情況下推著小男孩進屋。
「爸爸呢?」男孩口齒不清,連路都走不穩。
「……爸爸之後沒事的話會來找你,你要躲好,不管怎樣都不要亂跑,知道嗎?」
「爸爸會來嗎?」男孩堅持,他第一次皺起眉頭,似乎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西娜用力吸氣,聲音比剛才更慢更高亢。「上神在上,我希望他會來。」
男孩沒有再問爸爸的事情,在西娜的幫助下乖乖鑽進一個木箱,箱蓋虛掩。他答應只有在聽見爸爸叫他的聲音時才會出來。她跪在箱邊,還希望為他做幾句祈禱,早已追至門口卻等到現在的朝天鼻上前揪住她的手臂。
「行了,別再拖拖拉拉,在被發現之前我們快走!求妳了!」
西娜邊跑邊對朝天鼻道歉,他沒有明說是否接受,僅是比剛才更用力扯緊繩子,這讓她難以保持平衡,不時腳步踉蹌。她第三次勉強穩住腳步時,一股猛勁將她往不同的方向撲倒,側身著地的她轉頭與壓住自己的東西對上眼,旋即放聲尖叫。
「妳這魔女!把我爸還來!」
斧頭沒入泥土,並不是攻擊者揮空,是朝天鼻反應奇快,從後面扣住對方的咽喉,迫使他往後仰,斧刃堪堪擦過西娜的鼻頭。透過遠處的火光,她稍微看清對方的面貌,那是個與朝天鼻年紀相仿的男孩,臉上的傷口深可見骨,下巴已完全染紅。
「跑!快跑!雷沃他們在那!」
朝天鼻維持原本的動作,努力騰出手去拔自己那把割草比割肉好用的小刀,高聲要西娜去找人幫忙。她仍被綁著雙手,但雙腳能自由移動,理智告訴她必須跑,不管去哪裡都比待在原地強,但她的腿此刻偏偏不管用,活像兩塊生麵團,撐不住身體。
「傻瓜,快跑!我撐不了多久!」
「你們全下地獄去吧!」
男孩有如被燒著尾巴的狼,嘶喊著「魔女」和「惡魔」,死命扒抓朝天鼻戴著護臂的手。下一秒,朝天鼻的刀捅進敵人右胸,他叫著要西娜快逃,同時反覆刺戳,拔出傷口的刀刃帶出噴灑的鮮紅。男孩掙扎的手很快軟癱下來,斧頭隨之滑落,但朝天鼻好似意識不到這點,用刀的力量一點也沒有減輕。
一切都變得好慢,慢到將要倒流,為了喚回那些流逝的事物,西娜舉起手。
「──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男孩雙目圓睜,獲救後第一個動作是觸摸胸口和臉,發現傷口消失的那一刻,他張大嘴巴。朝天鼻則是徹底嚇呆,半被染紅的刀刃就這樣停在半空。他對西娜露出滿口凌亂的牙齒,彷彿還沒意識到她剛才的背叛之舉。發動能力後,西娜想保持站姿,但右臉簡直像被人一刀直達眼窩深處,右肺的劇痛更是和原先累積的痛楚相疊加,壓得她跌跪在地。她用手肘撐住身體,上氣不接下氣。
「去死吧!」
傷勢完全復原的男孩是最快做出反應的人,他拾過斧頭翻起身來,旋身砍中朝天鼻的脖子。這一斧把朝天鼻砍趴下,他哭也似的嚎叫,撐起身子想逃,然而被劇痛和恐懼逼得腿軟,只能維持坐姿不斷後退。面對完全無法反抗的對手,男孩目露兇光,步步逼近。
「別殺他!快走!趕快逃!」
事後回憶時,西娜總覺得,男孩過了好幾分鐘才二度揮落武器,但事實是他只等了幾秒。
西娜記不清朝天鼻是否有向她求救,也不記得男孩邊砍邊咒罵的到底是惡魔、是她,還是上神。她呆若木雞地看著朝天鼻浸泡在淚水中的黑眼,斧刃初次沒入他鼻樑時,兩團黑色立刻吊成兩片白,斧頭切開那使他受嘲笑的鼻子,敲碎害他說話總噴口水的亂齒……或許是十三下,又或者是三十下,朝天鼻的臉最後變成一團爛肉,接連不斷的揮砍也終於停止。
「為什麼妳要救我……」
殺死朝天鼻後,男孩拔出斧頭朝西娜走來,口吻像是已忘卻自己身在何處,信奉的又是哪尊神明。
「為什麼妳要救我!」
無數畫面閃過腦中,西娜本能地用脫離不了現狀的速度往後退,看著沾滿肉末、泛著血光的斧頭高高舉起。
──下一刻,破風聲呼嘯而至,男孩的動作停頓數秒,然後倒下。
原先舉手護面的西娜沒有迎來預料中的疼痛,放下手定睛一看,只見男孩的腦門被箭矢迎面貫穿。那不是詛咒箭,只是尋常材料製作的木箭,而她彷彿能聽見有人在微笑著說「因為沒有必要」。意識到這根箭來自何方時,她扭過頭,看見亞齊提著弓信步走來,似是貴族正在遊覽精心修剪的花園。
「沒人事先提醒妳,但首領交代過幾個人觀察妳的表現,所以我知道妳做了什麼。」
一發現大事不妙,西娜來不及多想,連滾帶爬想逃,但動作還不靈活,就這樣絆住腳而摔倒在地。這次跌倒後她再也爬不起來,只能用手撐住身體,屁股著地不斷後退,與朝天鼻死前的醜態別無二致。最終,亞齊的陰影籠罩住她,手上拿著死去男孩脫手的斧頭。
「朝天鼻那傢伙死得真難看,但他說話總是噴口水,所以我倒不介意他翹辮子。」亞齊的聲音很輕但無比清晰,猶如針尖在耳中刻劃。「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妳不能讓該死的人死得乾脆一點呢?」
亞齊舉起手,作勢揮下。
「不要!」
看見渾身發抖的西娜以手護面、縮成一團,亞齊嗤笑起來。他順手將斧頭掛上皮帶,伸手拽住她的臂膀,扯著雙腿發軟的她站起身。她原以為,只有亞齊和已然慘死的朝天鼻目擊她的愚行,殊不知才站穩腳步,便又被一個巴掌拍翻在地,那巴掌打得她左耳嗡鳴一片──她抬起幾乎要脫離脖子的頭,只見雷沃活像終於守到獵物離巢的野獸,衝著她咧嘴而笑。
「我全看到了,賤人,妳等著屁股開花吧!」
和被俘的村民一同走回營地的路上,丟了大半魂魄的西娜滿身冷汗,心跳急促得像會撞斷她的肋骨。方才她清楚聽見領頭的雷沃洋洋得意道:「聽好了,亞齊不要的話就由我先,我早等得不耐煩了!」想到回營地後自己將遭受的待遇,她鼻頭一酸,不由得抽噎起來。不知其名的恐怖,如一隻巨掌緊握她全副身心,要掐碎她的五臟六腑。途中她摔倒兩次,要不是害怕雷沃被惹毛而來直接對她施暴,她根本沒有勇氣爬起來繼續走。朝天鼻死得很淒慘,但她卻羨慕他,至少他是握著武器而死。想到自己的魯莽害死唯一能稱得上朋友的人,又想到她藏在箱中的孩子,她想哭,但面對無邊的恐懼,感傷情緒所激起的漣漪轉眼消散。她甚至無暇注意隊伍中的俘虜們在說什麼,只是和年輕的女性們發出相似的哭聲。
最大程度出乎西娜預料的是,首領沒有打她,沒有讓雷沃碰她,也沒有重提「一個一個吊死」的恐嚇。亞齊向首領報告,這次襲擊只有負責支援的朝天鼻死亡,其他強盜全數存活,加上他判斷西娜當時是能力失了準頭,應該從輕發落。
「操,那賤人幹的好事你明明全看在眼裡,現在居然還袒護她?」
眼見到嘴的肉就要落空,雷沃氣得眼珠差點噴出來。與他相比,亞齊在西娜眼中頓時討喜起來。儘管她冷靜下來後想到,根本沒必要判斷這兩人孰優孰劣。
「畢竟她本來治療的是普通人而不是強盜,之前測試時忘了抓幾個普通人來讓她習慣這點。要問我,給她一點教訓就夠了,畢竟她今天確實做了大部分該做的事。相信下次開始她的表現會很好。」
「我就再聽你一回,亞齊。但如果這小妞再出亂子,我就把她賞給雷沃。」首領搓著下巴,瞄了咬牙切齒的雷沃一眼。「──至於你,待會讓你親自去挑一個,要挑多大年紀的、是不是處女,全都隨你。」
「這還差不多。」
西娜原本以為她要受的處分就只有這項告誡,但事實證明她還是過於樂觀。她奉命治好身上還有小傷的強盜後,亞齊為她鬆開繩索,帶她到林中的一處空地。見到雷沃雙手抱胸站在空地中央,身邊站著一個同樣被綁住手的黑髮女孩,若非深知跑不掉,西娜幾乎轉身就逃。站在她身後的亞齊要她雙手平舉,隨即像稍早朝天鼻制止她自殘那樣,如同枷鎖緊扣她的雙臂,力道跟他的身材毫不相稱。雷沃的手放在身邊女孩的肩上,但視線牢牢鎖住西娜,彷彿要用目光將她的衣物撕碎。
「妳敢再玩把戲試試看,老子會盯緊妳。」
接下來的一切毫無間斷地發生。尖銳的聲音如閃電當頭打下,幾個頭髮散亂、年約二十出頭的女性被半拖半拉地帶到林中的空地,由包括首領在內的強盜們團團包圍,後者的表情就像在廚師看著剛切好的肉。甚至不需要有誰來宣布,被選上的女性就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即使知道毫無作用,她們仍重複著求饒甚至掙扎。直到反抗得最厲害的那個被揍得流鼻血,摀著臉咽泣,西娜才回過神。
首領背對西娜鬆開護具和皮帶,回頭衝她露出一口發黑的爛牙。
「看好了,如果妳不喜歡現在這活兒,咱們有的是方法讓妳管用。亞齊,抓緊她。」
沒有人阻止西娜尖叫,因為不只有她在尖叫,她甚至不是叫得最響最淒厲的那個。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啞了嗓子,而所有活物和死肉,仍在以不變的節奏撕裂、律動、鳴響、號哭,周而復始。
西娜將手指用力插進耳朵。這一秒,世界終於安靜下來,甚至可以說是太過安靜。
在此同時,她終於想起本該忘記的事。
「──西娜!我明明叫妳曬衣服,被我抓到妳就完蛋了!」
就算很明顯是在生氣,姊姊的聲音還是那麼悅耳。西娜窩在床底破木板下的小洞裡,一邊聽著姊姊四處尋她,一邊笑個不停。小時候,她從來不害怕被姊姊罵,有時還會為了惹姊姊生氣而搗蛋,因為即使真的抓住她,姊姊也只會把她抱在懷裡搔她癢,用鼻子蹭她臉。姊姊常說西娜如果不學做家事,以後肯定嫁不出去。
「我不嫁人嘛,我想一輩子跟姊姊一起玩。」
「想得美,我明年要跟約洛結婚。」姊姊讓西娜坐在她腿上,用衣服幫西娜擦鼻水,媽媽也常這樣做。「西娜以後也要找個人嫁了,到時妳會生很多小孩,忙得沒空玩。」
聽到姊姊情人的名字,西娜不禁鼓起臉頰。「約洛是個笨瓜,跟我打石頭從來沒贏過,輸了還笑嘻嘻的。」
「那是他疼妳,傻蛋。妳長大就知道,這種男人才好呢。」說完,姊姊又親吻西娜的臉頰,把她放回地上。「來,我們曬完衣服然後去裝水,馬上就該做晚飯了。」
一天,西娜又被交代曬衣服,想當然爾,她太矮了,曬沒幾塊布就嫌累,又丟下籃子跑去玩,一聽到「西娜,妳又不乖乖曬衣服!」就衝回家躲好。按照慣例,姊姊會繞著他們家跑三圈,確定她沒躲在屋頂上或草繩架後面,才會進屋把她從床底下拖出來。
但是那天,還沒等到姊姊進屋,西娜就先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騷動,好似烤豬突然跳出餐盤四處亂竄,尖叫四起,接著是碰撞跟和狂奔的聲音。隨後,姊姊和媽媽接連跑進家門,氣息跟步伐都紊亂不堪,姊姊不等西娜發問便匆匆往床底下扔了一句「躲好,別說話」,聲音無比虛弱。給出指示後,媽媽和姊姊似乎去挪動櫥櫃,沉重的拖拽聲持續了一會,沒過多久,屋內陷入沉寂。西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乖乖照姊姊的話屏氣凝神。
砰!
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西娜差點沒叫出聲,她立刻咬住嘴唇,不小心太用力,鹹鹹的味道瀰漫開來。
「老子確定剛才看到有人進來。這裡數到三,自個滾出來。」
這個人聽起來像缺了好幾顆牙,西娜從沒聽過有人用那種口氣說話。她不知道剛才那番話有沒有把她算在內,但姊姊說過要她躲好。她的小腦袋只考慮得到兩個問題:媽媽跟姊姊會出去嗎?爸爸在哪裡?
「一,二──」
「……我們沒有錢。」這是媽媽的聲音。「如果你們要吃的,我可以裝在桶子裡給你們。」
「老子確定剛才有兩個女人跑進來。」缺牙的人堅持道。
「我來就好……拜託你。」
西娜不知道媽媽的回答原來是個笑話,缺牙的人爆出大笑,上氣不接下氣。之後西娜發現笑聲之所以那麼響亮,是因為笑的人不止一個。另一個人的笑聲中氣十足,讓她想起村口的鐵匠叔叔,又想起她昨天才幫媽媽跑腿去拿裁縫剪,用來縫姊姊明年要穿的禮服。
缺牙的人終於笑夠了,他問道:「你喜歡等嗎?維哈?」
「誰喜歡,我更不喜歡的是一邊等一邊還要看你皺巴巴的蛋。──妳要滾出來了沒有!」
帶著遲疑的腳步聲響起,隨即停下。西娜看不見,但知道那是姊姊。不曉得為什麼,缺牙的人吹了聲口哨,緊接著的是嗚咽和撕裂的聲音。母親和姊姊的啜泣像一場暴雨,劈哩啪啦打在西娜小小的胸膛,她蜷縮在藏身處,用力咬住拳頭以免跟著哭出來。
暴雨暫歇,不知道是誰的掙扎太過火,只聽得那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咒罵了幾個西娜聽不懂的字,接著是兩陣砰聲,以及姊姊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別殺她!這樣她會死的!別殺我媽媽!」
這時西娜終於受不了了,想出去求對方不要再欺負媽媽和姊姊,但才探出頭就和趴著的姊姊對上視線。
「──里亞!」
爸爸回來了!
西娜像隻等到主人的小狗,更急著想爬出藏身處,卻被姊姊喝住。
「別過來!」雙眼通紅的姊姊像在對爸爸喊話,視線刺穿的卻是西娜的眼睛。「不要過來!別過來!」
「放開我老婆女兒!」
西娜不知道爸爸究竟看見什麼,只知道他忽然像隻尾巴著火的狗,號叫著衝進屋。但是,剛才那兩人的動作比爸爸更快,一道銳利得似能切開空氣的聲音響起,西娜只聽到「噗」的一響,接著爸爸像噎住般好幾次發出「呃」的聲音,最後她聽到有什麼東西重重撞地,不再動彈。
「爸爸!」
「你以為自己比老子快?就憑你?」
「──去死!給我去死,你們全都下地獄吧!」
接下來的聲音太雜亂,西娜聽不分明,又或者是她當時太年幼,壓根搞不清楚聽見的究竟是什麼。她唯一記得的是,最後姊姊跟媽媽都不再說話,也不再哭泣,屋內只剩下對她來說無比陌生的拍擊,就像有誰被剛才的場面逗樂而不斷鼓掌。她還在好奇那聲音究竟意味著什麼,一股臭味薰得她皺眉,摸了把褲子,才發現自己褲檔全濕了。她怕外面的人聞到,便把身體縮得更緊,希望將味道困在洞裡。好在拍擊聲沒一會終於停了,緊接著的是連串窸窣,似乎有人在整理衣物。
缺牙的男人長出一口氣,語調和緩不少,好像終於釋放完什麼使他不快的東西。「你兩下磕死她娘就算了,掐她怎麼還不下手輕點?性子這麼烈的,弟兄們肯定愛死了。」
「你以為我愛搞條死魚?這賤人摳我眼珠子我才教訓她。」
兩人終於離開,屋內恢復寂靜。而儘管此刻再無任何噪音,西娜卻比剛才更坐立難安。寂靜宛如天花板滴落的血,慢慢流到地板,滲進木條的縫隙。她聞著自己的尿臊味,覺得身體隨著那想像中的血液逐漸凝固。她想出去,又怕這樣太急,於是想盡量數一個很大的數字,數完再行動。她知道的最大數字是一百,因此她慢慢數了不知道多少個一百,一邊數一邊對上神說,她會永遠做個好孩子,會乖乖做家事,絕對不再惹姊姊生氣,只求上神保佑大家都沒事。隨後,她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探出頭,希望能再次聽到姊姊那句著急的「不要出來」。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對無神的雙眼。
西娜對姊姊的記憶永遠停在了這裡。
張開眼睛的時候,西娜發現自己回到了棚車,蜷縮的身體已不再是七歲的幼童。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血液彷彿被換成劇毒,流淌著將她帶向死亡。
鐵條那裡傳來敲擊聲。西娜明白過來,她會醒是因為有人在叫她。
「吃飯了。」
鎖孔中細碎的敲擊聲消失後,車門打開一條縫,有隻蒼白的手往門邊的地板放了只餐盤和一大碗啤酒。盤中是四塊肉跟兩塊褐麵包,炙烤過的肉鹹香四溢,這表示強盜搶到了鹽;麵包更是難得,肉乾和香腸吃了大半個月,她現在看到醃製品就倒胃口。怪不得朝天鼻曾感嘆,只有在強盜滿載而歸的晚上,他才能吃頓像模像樣的飯。
「比平常多是因為朝天鼻死了,他的份給妳。」
亞齊的話像根引燭火用的木條,點亮西娜腦中那些陰暗的畫面。油亮的烤肉使她回想起朝天鼻的死狀,酸水直往喉頭衝,不得不抱住肚子,繃緊身體忍耐。她才剛惹過麻煩,如果現在又吐在車子裡,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絲絲涼意舔過西娜的臉頰,這表示亞齊還未關門離去。
「要保妳平安真不容易。我不曉得妳有那麼恨朝天鼻,連借刀殺人都願意。」
「我沒有恨他,我只是──」西娜無法解釋為什麼要幫那個想殺她的男孩,只覺如鯁在喉。
「那可憐蟲顯然不感謝妳。」亞齊彷彿很清楚她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麼,攻擊要害般提醒道:「在戰場上,多治療一個敵人,就是害自己多一次機會挨刀子。況且妳沒聽見那孩子怎麼叫妳嗎?任誰都會認定妳是強盜的同夥。難道妳以為治好幾個村民,就能讓他們感恩妳,繼續叫妳聖女?如果妳不想落得跟女孩們一樣的下場,就最好早點認清事實:妳現在是強盜的同伴,手上也有人命,不比我們清高多少。」
「我不需要任何人稱我聖女或別的什麼,我也不需要他們感恩我,我只想他們平安。他們都是善良誠實的人,本不該受任何傷害。」
「所以一個拚命保護妳的強盜,不比一個想殺妳的村民更值得幫助。」
西娜閉上眼,希望這樣能讓反胃的感覺減輕。但一闔眼,她的眼前就浮現朝天鼻雙眼上吊的畫面。
「如果我可以選擇,我必須放棄有罪的人。」為了上神。最後這幾個字她留在嘴裡。
「老實說吧,我也不喜歡強盜。他們不愛洗澡又喜歡撓褲檔,一見女人就像頭發情的公豬撲過去,品味簡直讓人不敢領教。不過朝天鼻沒那些壞習慣。從我加入到現在,他頂多就是幫忙綁家畜或是負責搬戰利品,跟姑娘玩耍這樣的美差從沒落到他頭上過。要是妳想害死我們任何一個人,他決不是最好的人選。上神不對向善的罪人打下罰雷,通往懺悔的道路愈行會愈寬敞。運氣好的話,他或許會為了妳改信上神,可惜他跟改過自新的道路永遠無緣了。」
至今西娜都沒想明白,為什麼朝天鼻死前的神情會讓她的五臟六腑揪成一團。或許知道自己被上神放棄的人都會露出那種表情,或許她仰望夜空、嚐到自己的血時,也曾露出那樣的表情。
「放棄有罪的人,這話有意思。」久久沒得到回應,亞齊也沒有識趣地走開,而是輕柔地重複她稍早那句虛弱的辯白。「在我看來,妳不過是選擇放棄那種沒了也無關緊要的人。妳知道人是怎樣退化成野獸嗎?他們放棄比較不重要的東西,直到剩下一條命。妳覺得自己有資格例外嗎?」
「不是無關緊要……我沒想害死朝天鼻,我知道他不壞,但我不想看他殺掉那個人。我叫那個人跑,我叫他不要殺朝天鼻,我只是希望他不要死。」說到這裡,西娜忍不住抽噎,她已經搞不清楚自己說的「他」的究竟是誰。「我希望他們誰都不要死,我希望不要再有人死了……」
「但朝天鼻畢竟是死了,而且妳救的那傢伙也沒活下來。」
西娜的喉頭又開始發酸,她扒抓脖頸,想用痛楚轉移注意力。「那個人是你殺的。」
「不錯,但妳該感激我,否則妳早就沒辦法像這樣對救命恩人出言不遜。」
「我不感激你!」她不小心叫出來,連忙掐住喉嚨──不能叫,強盜會被引過來。
很難說這樣強烈的反駁是否刺傷了亞齊,至少他沒有表現出來。出乎西娜的預料,他的嘴唇依然維持往上的弧度。「我以為妳該補上一句『上神會處罰你』。看來妳終於也發現那老傢伙不大可靠。」
「你為什麼總是那樣說?」西娜企圖用這個問題轉移注意力,好止住淚水。她聽過亞齊背出經文,這表示他可能曾是教士,或至少接受過教士的教育,她不明白這樣的他為何總是蔑視上神。
「我們告訴自己世上有神,相信祂會懲惡揚善,但事實是祂什麼都不為我們做。不過我心胸寬大,所以不怪祂。」亞齊的笑容消失了,但那也不表示他在生氣。事實上,從他的眼神看不出怨恨或悲哀。「就像妳說的,善良誠實的人更應該得救,但我看過一群善良誠實的人親手吊死和他們同樣善良誠實的人,就像妳看著朝天鼻被活生生砍死。上神從不做判決,祂能做到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派個有神力卻弱不禁風的孩子來到世上,她甚至需要靠一個強盜說情才能保住貞操。有很多事比做強盜更可惡──我很榮幸能略知一二──而我從沒看過上神打雷劈死任何一個做這種事的人。妳無法想像我有多希望祂親自賞善罰惡,但事實是人世間的所有恩惠或仇恨,我們都只能記在自己的腦海,用自己的手去回報。」
「那不能解釋為什麼你做強盜。難道你這樣做能夠帶給誰恩惠嗎?」
「要是妳看到有個小孩蹲在大太陽底下玩蚱蜢,一根一根拔掉牠的腳,妳會去問他為什麼這樣做嗎?」亞齊像個懶於教孩童讀寫的教師,只是唸出句子,而不說明箇中含意。說到這裡,他擺擺手,好似一把掃開歡宴後的殘羹冷炙。「如果我是妳,我會讓自己過得舒服些。上神離我們太遠,既不能拯救我們,也不能懲罰我們。吃吧,東西冷了滋味不好,而且頭兒交代過明天開始要餓妳三天三夜,除了水什麼都不給妳,說是要讓妳懂得反省。」
在亞齊的注視下,西娜從盤中捏起仍有熱度的肉,油脂滲入指尖紋路的每一條縫隙。她不自覺抬頭看向他,像在徵求許可,他微笑著點點頭,於是她咬下肉,肉屑深深嵌入牙齒的縫隙,油水沾染舌尖,她的喉頭頓了頓以便嚥下咀嚼後的成果,嚐到生命曾經的鮮活和掙扎。她還試圖保持禮儀,用麵包擦淨手上的油脂,接著才用牙齒撕開比肉乾更易入口的柔軟組織,細細咀嚼,直到甜味在嘴裡開始瀰漫,彷彿孩童嘻笑著四散開去。最後,澀口的啤酒沖淨所有痕跡,讓她能假裝先前一切從未存在過。
「好吃嗎?」
聽在耳中,那更像是在說「我們殺了人給妳弄來的食物,好吃嗎?」但西娜點頭表示肯定,這時她頰上蜿蜒的淚痕早已乾透。
「我差點忘了,這個給妳。怎麼說妳也是個孩子。」
亞齊在空餐具旁放下那東西的動作,彷如將幼崽的屍體還給牠的母親。那是個破娃娃,在微弱的月光下,能看見它已經被血浸透,充作眼睛的鈕扣幾乎鬆脫,就像垂掛在眼眶外、僅由一條肌肉連結的眼珠。如果是以前的西娜,定會嚇得不敢再看這東西一眼。然而此刻,她將娃娃抱在懷裡,好像它是死胎,是終究夭折的嬰兒,是無法獲救的幼童。
那晚之後,西娜治療時再也不說「上神護佑世間萬物」,而是「上神護佑」。治療的對象不再只有強盜,還多了俘虜,要治療的俘虜甚至比強盜多出一倍不止。其中有自殺不成而奄奄一息的人、企圖反抗或逃跑而被打斷手腳的人,以及被強盜挑選來虐待解悶的人。套句雷沃最常說的:「只要小妞在,怎麼說都不會出人命。」但在第一個遭此待遇的俘虜因無法解脫而發瘋後,就有人建議多選幾個俘虜輪著用,不是出於內疚,而是因為俘虜精神失常後價格會一落千丈。
不需要治療時,西娜獨自做飯洗衣,但和那些同樣被叫來打雜的年輕俘虜保持距離。他們對她吐口水,朝她擲穢物,質問她怎麼有臉把上神掛在嘴邊,直到看守他們的強盜聽得煩了,喝斥所有人住嘴。亞齊倒不嫌吵,因此從未制止年輕俘虜辱罵西娜,彷彿更享受她委屈咽泣的景象。好在時間一長,她的淚水終究流乾了。媽媽曾笑說「西娜是全世界最愛哭的孩子」,如今她總算不再是媽媽口中的愛哭鬼,她希望媽媽在天堂能為此驕傲。
日子就在疲累跟昏睡中度過,在恍惚中求生的卑微和清醒後苟活的恥辱間輪迴。那晚之後,亞齊再沒有和她討論過上神,她依然聽見他嘲弄上神,就像在取笑腦子不好的老邁鄰居。漸漸地,西娜睡前醒後都不再祈禱,經文含在口中,也從圓潤的念珠變成尖銳的礫石。奶奶說過的一切美善都成了空中樓閣,現在西娜只覺得,比起那些,一頓飽飯跟一個安穩的覺更加實在。幾個禮拜後,她連「上神護佑」都不說了,需要治療時,她舉起手放下手,然後盯著腳尖等待。
上神什麼的少想些,那傢伙從來就沒有保佑過我們這些王八蛋。強盜這樣說過。
西娜曾貴為聖女,卻是如今才發現,上神也沒有保佑過她。
四個月飛逝而過,西娜第二次迎接新主人。如同第一次,她的原主人死亡,新主人逕自宣佈有權擁有她。
最初的強盜團有亞齊擔任參謀,加上她負責後勤,本應無往不利。然而亞齊某天不告而別,那個素來聽從首領、只在關鍵時刻出手的男人,如露珠般在黎明後失去蹤影。首領發現這件事,雖不至於氣急敗壞,指示手下去附近尋找「那個我行我素的魔鬼」時,口吻還是聽得出焦慮。
西娜當然知道亞齊的去向,但沒告訴強盜們,畢竟沒人問她。前夜,他來到棚車旁,輕扣車門吵醒她。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他併攏食指和中指在額旁揮了一下,耳語道:「再見,別死了。」她還沒搞清楚狀況,他瘦高的身影便如幽魂般遠去,直至隱沒林中。此刻鳥妖正狂嘯不止,縱使西娜立刻爬起來告訴所有人亞齊擅自離團,恐怕也沒人有那個膽量追上去,所以她回到被窩,枕著油膩成條的短髮入眠。
少了亞齊那些尚稱明智的建議,又沒有他的詛咒箭在敵方防線撕開破口,強盜團的實力退回尋常程度,即使有西娜的能力助陣,戰果也大不如前。為因應亞齊缺席造成的影響,首領的作風趨向保守,最後卻仍在襲擊某個村莊時,被實力意外堅強的傭兵團給剿滅。
強盜團潰敗那天,囚禁西娜的棚車翻倒,門應聲而開,將她甩出車外。好不容易撐起身子的她,看見裝備統一的傭兵團員,正各自將槍矛刀劍刺入倒地強盜的身體,確認他們真的已經斷氣。眼見有人接近,她立刻撐開長期寡言而乾澀不堪的喉嚨,告訴對方她有治癒傷口跟疾病的能力,以免像個普通女孩那樣被污辱或賣掉。為了即刻取信於對方,她火速治好在場所有人的傷勢,忍著灼燒般的劇痛,說他們只要能保護她,這個力量就為他們服務。
流落在外四個多月,西娜的忍耐力和體力著實長進不少。還在教堂時,只治療一個患者都可以讓她躺上半天;如今,她揚起手即能迅速治癒五個重傷患,休息不到半小時就可以如常行走甚至奔跑,彷彿這副受痛楚折磨的身體從來不屬於自己。「少女身懷治療神力」的傳言,像墨水滴入清水那樣在野外傳開。偶爾有敵人襲來,通常是為了搶奪她,這讓她開始在各個團體間流浪,一個被消滅後,她便會加入下一個。無論要治療的是只懂劫掠無惡不作的盜匪,還是領錢辦事毫無立場的傭兵,她都不問理由地效命,只要對方保護她不受傷害,她就讓他們見證奇蹟。
如同蛻去過往般,西娜的衣鞋都在旅途的奔波中損壞,有限的縫補技術無法延長它們的壽命,所以強盜把死去俘虜的鞋子衣服賞給她,不合腳不合身,但她毫無怨言。她沒有隨意丟棄教堂穿出來的衣鞋,而是在某個晚上升起火,親眼看著它們化作灰燼。
離開教堂後第二年的某天,西娜效忠的傭兵團長被黑氣繚繞的箭矢射穿胸膛,當場斃命。一時之間,團長發黑的屍體還沒能使她想起什麼,直到亞得朗緊掐喉嚨慘死的畫面浮現腦海,她才意識到,領著大群強盜出現在她面前的,正是神出鬼沒、隨興行事的亞齊。無論在哪個團體,他都能佔到最舒適的位置,有那麼一刻,看見亞齊和身旁的強盜首領談話的神態,她竟羨慕起那份悠然。
看見強盜首領走向自己,西娜伸出雙手,表示願被繩索綑綁,但首領似乎從這份順從中看出什麼,於是只往她的腳踝套了個鬆垮的繩結。她的順從彷如額前的烙印,任誰都能從中看出她毫無逃跑之意;即使讓她單獨站在森林中,她也不會四處走動,畢竟她已無處可去。她以俘虜的身分隨強盜進入山谷,這裡鳥妖橫行,她的前一個主人自然完全沒有設想到,半夜在山谷邊休息竟會受到襲擊。早在目睹亞齊當年走進森林的那刻,她就明白,這個男人自有一套應對鳥妖的辦法。他把這辦法教給住在山谷中的強盜,讓他們如同那些嗜血的夜行生物,在人們難以防備的時間出擊。
從強盜們的談話中她得知,山谷中的營地已建成數月有餘,藏身其中的強盜分作兩批,輪流每隔一段時間出外洗劫,留營的那一批負責守衛。他們搶奪財物和糧食,但不殺掉村民,也不燒毀村落,頂多抓幾個女孩回來。這是亞齊的建議,這樣更能達到他所謂的「長期獲利」。
西娜不像以前那麼常聽到俘虜的哭聲,這不禁使她產生錯覺,認為這個強盜團尚未泯滅人性。除此之外,這個團體對她的管理是歷來最鬆散的。首領給了她一間沒有窗的單人房,而且主動允許她由守衛陪同在下午外出散步。這是她第一次過得稍微像個人,而不是使用後該收回倉庫的器物。為此,她跟首領道謝時不禁笑了。
不該微笑的,因為回房路上她撞見亞齊,而他的薄唇扭出不容人心安的弧度。
「原來鳥被養久以後,就算主人只是為了讓牠能飛上兩圈而換個大籠子,牠也會感激涕零。這裡跟妳最一開始待的地方相比,大概可以算是天堂了吧?」
「至少不是地獄。」西娜說完就越過亞齊,回房將自己拋在床上。
出外至今,西娜明白到一個道理:即使治好轉眼就要被賣掉的俘虜,也無法改變他們失去自由的事實;就算讓身受重傷的盜匪即刻恢復,他們在遇到更強的敵人時,也仍會淪為喪家犬。如果上神再也不讓她依靠任何人,也不指引任何一條道路,那麼從今往後,她當如那凌空輝耀的太陽,既不少與惡人一刻天明,也不多賜善人一分光亮。
營地外有片楓樹林,從那裡能望見比較大片的天空。仰望碧空中的雲朵能讓西娜沉浸在難得的平靜,但天色若是過於蔚藍,會令人想起往事,那是回憶中散不去的甜味,不留情地提醒她世界也曾美好。
某天下午放風時,西娜在灌木叢邊席地而坐,輕撫身邊的洋甘菊,望著殘雲出神。忽然間,樹叢中搖響極其輕微的沙沙聲,西娜猛然回頭,但什麼也沒見到。兩個守衛則對那聲響毫無反應,這也難怪,他們只知道應付衝到眼前的敵人,預感危險的本能並不像總在求生的她那麼強。她又豎起耳朵聽了一會,但沒再注意到動靜,便想自己或許只是神經太敏感,繼續閉目養神,享受難得的寧靜。
接下來幾天,她都感覺背後有什麼在注視著,索性背過守衛,面對樹林坐下。日暮時分光線漸暗,透過兩棵楓樹糾纏的枝椏看過去,樹林深處的色彩古怪而陰鬱,彷彿有誰把顏料統統溶在一塊,調成不乾不淨的顏色。這時,沙沙聲再次響起,這次她終於看得分明──不知道是什麼生物的眼睛,閃爍一瞬光芒。
回到房間後,西娜側睡在小床上,推測著那東西是什麼。鳥妖也很少在白天出沒,即使有,也不會那樣陰惻惻地注視人類。那個看著她的很有可能是人類,但為什麼就只是看著,她不曉得。那不可能是亞齊,因為有時亞齊也擔任她的守衛,而他在身邊時,她仍會看到那對眼睛,只是聽不見沙沙聲,眼睛的主人似乎知道亞齊的感官和西娜同樣敏銳。幾天後,那對眼睛沒有再出現,或者說至少沒再出現在西娜面前。她繼續過著每天替負傷強盜治療、下午出外散步的生活,不爭氣地期盼這樣的日子能維持得久一些。
又是半個月過去。某天夜裡,一陣騷動驚醒西娜,她以為營地又像上次一樣發生火災,便跳下床穿鞋。離開房間前,她停下腳步,直覺警告她不該就此出去。於是將耳朵貼在門上,透過隔音效果極差的木門,聽得見刀劍互擊的聲音和痛苦的喊叫,外面似乎正發生激烈的戰鬥──強盜的營地正在遭受攻擊。
西娜退後幾步,轉頭搜尋可靠的藏身處,卻徒勞無功。房內沒有櫃子或桶子,小床的床架又離地面太近,她得變成一片紙才有可能躲在下邊。確定束手無策後,她放棄掙扎,反正只要來者聽得懂人話,大多樂意接受她成為同伴,而且通常都相信她所說的「如果被玷汙就會失去力量」,因此不會冒著失去這種罕有力量的風險染指她。想到這裡,她主動打開門,等待對方出現,默唸倒背如流的說詞,力求口齒清晰,一聽即懂。
「我有上神的祝福,能治療所有疾病傷口。我願意幫助你們,如果你們缺錢,可以賣掉我換一筆大錢……」
正如所料,襲擊者沒有漏掉西娜的房間。見房門敞開著,來人將武器伸入房內──那是一把超過半人高的大刀,正往下滴著血──聽房內一片寂靜,才接著探頭入內。大刀的主人是名男性,臉上有條疤痕,從下巴斜斜橫過鼻樑、去到額際,讓那張臉彷彿被分成了兩半。位於疤痕左右兩側的眼睛,在微弱的夜明中閃現銳利的光輝。
──那是先前一直窺視著她的眼睛。
「妳就是聖女?」
在人們的想像中,聖女理當衣冠楚楚、皮膚白皙、潔淨得像剛洗去血水的新生兒,就像當年雷沃走進教堂時看到的西娜那樣。如今的她蓬頭垢面、雙脣龜裂、渾身傷痕,沒人第一眼就能看出她曾獲稱聖女。而強盜們總對她呼來喝去,稱呼裡只有「妳」、「小妞」或充滿暗示意味的「美人兒」,「聖女」這個稱呼竟讓她有一絲陌生。
「他們不那樣叫我。」西娜啞著嗓子,音調平板地回答:「我有上神的祝福,能治療所有疾病傷口。我願意幫助你們,如果你缺錢,可以賣掉我換一筆大錢。請不要傷害我,這會影響我的能力,對你們沒有益處。」
男人粗壯的手臂包裹在有裂痕的護具裡,他伸手的動作讓血味變得更濃。「治好我,然後跟我走。」
聽到這句話,西娜才想到,這個人是隻身前來還是有其他同伴?跟著他走安全嗎?她是不是應該盡量拖延時間直到外出的強盜們回來?她看不出這個人是強盜或傭兵,更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裡,那是個更好的地方嗎?
「再猶豫我就殺了妳。」
西娜舉起手,甩開鞭子似的將力量抽向男人,疼痛隨著她收回手的動作轉移過來。根據治療後的感覺,男人的手臂有很多道刀傷,小腿也有傷口,但要害處幾乎都沒事。男人沒有道謝,而是過來將西娜全身上下摸了個遍,不是她習以為常的那種企圖揩油的搜身,而是真的為確保她不具危險性而詳加檢查。他靠過來時,一種有別於血的氣味衝入她鼻孔,腐敗而酸苦,長年被強盜包圍的她知道,那不是欠缺清潔而產生的體味。男人才搜身完,她馬上得知那種味道的來源,因為他從腰包拿出一個小瓶,揭開瓶蓋往她當頭澆下;黏膩、近乎半凝結的液體滲入衣物跟頭髮,臭不可聞,就連習慣忍耐的她都不禁摀嘴乾嘔。
「上來。」處理完成後,男人背對西娜單膝跪下,雙手往後伸。「動作快。」
「我跑得不慢。」西娜擦擦嘴角回答。她早已忘了上次被人揹是幾歲的事情,那時她姊姊還沒死。
「不可能比我快。不要讓我說第二次,上來。」
像用腳尖測試溫度似的,西娜一隻腳跨在男人腰際,兩隻手接連搭住他的肩,另一隻腳也就定位,然後往前伏在他背上。觸感告訴西娜,這個人的身材寬闊厚實,與重重護具無關。以她的年紀來說,和異性如此近距離接觸本該令她害臊,但長年被強盜騷擾的經驗,早已讓她習慣當自己是無生命的物品。
對男人而言,營養不足而過於瘦弱的西娜似乎只是片羽毛,他提刀奔跑的步伐沒有被她的重量拖慢。看著男人輕鬆越過外頭橫七豎八的屍體,西娜逐漸理解到,這個人為了搶奪她,隻身闖入強盜營地,殺了十幾個人。如果他沒有非一般的實力和理由,不可能做出這種瘋狂之舉。但他是怎麼進來的?守衛難道全都不在崗位上?
這個疑問在他們即將踏出營地時煙消雲散──濃密的血氣幾乎形成一片合攏的簾幕,至今不散──原來負責守衛的強盜已盡數斃命,身體從左肩被劈開到右腰。亞齊的皮膚很白所以容易辨認,而遍地屍體中沒有一具是他;他也領有守衛職務,西娜卻能猜到,他肯定是再次出於私人因素而擅自離團。
「這些是你一個人……」
這句感嘆不完整,男人卻能聽懂。「有空的話還會挑斷他們的手腳筋,但今天沒時間搞那些。」
──哦,哦,多香啊!人類的味道真甜美。
林中的鳥妖忽而叫嚷起來,而牠們所議論的那道身影,在前方的樹林一閃而過。西娜渾身戰慄,她對亞齊的感應已經敏銳到不必看見他也能起作用。
──不是,不是!傻瓜,那是我們的同類!
──可憐啊,可憐啊!妳居然聞不出來,那當然是人類!
「你漏掉了一個人,快去追他。你一定要殺了他。如果你要帶我走,就一定要殺掉他!」西娜在男人的背上抖著嘴唇警告,想到上次與亞齊重逢的情景,她不禁死死揪住男人的衣領。「你如果不殺掉他,他一定會來追你,他會帶著剩下的強盜來追殺你!」
其實西娜期待的是,男人聽了這番話以後丟下她去追亞齊。亞齊象徵她恥辱的過往,還對曾為聖女的她有古怪的執著,即使他從未傷及她的身體,她卻希望永遠不必再見到他;但最重要的是,她有可能藉此拖延時間直到其他強盜回來。遺憾的是,這番話沒能說服男人改變主意去收拾漏網之魚。
「來不及了,他的動作比鬼還快。路上我會注意他有沒有跟過來。待會妳不准出聲,抓好。」
男人揹著西娜衝進樹林。她摀住耳朵,試圖阻絕鳥妖淒楚的叫喚。牠們好似沒注意到穿越樹林的男人跟他背上的女孩,僅是繼續飛翔,等待著下一個不得不在夜晚進入森林的旅人。男人的步伐快而穩定,她竟在這趟不如想像中顛簸的路途打起盹,但他經過有高低差的地方時,她又會因為預料外的碰撞而驚醒。等到她頭昏眼花時,他終於慢下腳步,將她扔在某個山洞前面。天色欲曙,藉著微光卻仍看不見洞底,這個洞顯然通往很深的地方。
男人左右探看,確認沒有其他人在附近,便伸手往洞內打了三個響指,不過無人應答。
「我回來了,路克。」
傳入西娜耳中的只有剛才那句話的回音。
「我說過我不在時不要睡死,你他媽全忘了?」男人猛搥一下洞壁,震落幾許碎石。
「我還真沒聽錯,拉格回來了。」
一個聽得出笑意的年輕嗓音傳來,隨著聲音從黑暗中出現的,還有一個大大的笑容。西娜不知道多久沒看過這樣的笑臉,一下愣住了,名為路克的男人同樣雙眼圓睜,顯然也對初次見面的她稍感詫異。
「別大眼瞪小眼,進去。」
男人推了西娜一把,催她進入山洞。她提起裙擺,矮著身子跟在路克身後進去,稍後她才知道,山洞其實不深,只是裡面有條從洞外看不見的拐角通道,適合藏身,他原本正是在那裡休息。可能是為了看清西娜的面貌,路克沒有再進去那個通道,而是招呼另外兩人在光線能透進來的地方坐下。
「團長還在睡,暫時沒辦法讓她來打招呼。」路克如此解釋的時候,似乎還聳了聳肩。
「有夠會睡。」被路克稱為拉格的男人邊抱怨邊坐下。「我把人帶回來了。」
「說到做到的事蹟又多一筆,拉格就是不簡單。來,我瞧瞧。」
西娜跪坐著,原以為路克會摸她的頭臉或身體其他地方,但他衝她露出笑容,只是在近距離打量,並沒伸手來碰。隨著時間過去,西娜眼中的路克也愈加清晰,她因此逐漸發現,他與其說是男人,不如說是個大男孩,眼角有淺淺的笑紋,眼神看得出強烈的好奇和期待,她對後者更熟悉些,第一次遇到她的人都恨不得馬上見證奇蹟。他和拉格身上的護具都看得出久經使用的痕跡,但交接處沒有積垢,衣物皺褶內和手掌心也沒有髒污發黑,這說明他們經驗豐富而且衛生習慣良好,再差都遠勝強盜。流浪至今,她已學會謝絕樂觀端上的美酒,而接受悲觀送來的苦杯。但一察覺到拉格和路克的特別之處,她還是不由得想到,如果是和他們一起旅行,或許也不失為一件可以忍受的事。
路克的外表與尋常旅人差別不大,只是年輕,但言行中洋溢的純淨活力仍然讓西娜不禁後退了些,怕弄髒他。她已數個禮拜沒有擦澡,頭髮也油膩不堪,剛才還被拉格灑了滿頭不知名的液體,狀態糟糕透頂。
「抱歉,我靠太近嗎?我不是故意嚇妳。」路克察覺到西娜的退縮,立刻舉起手,作勢投降。
西娜怕路克誤會,連忙搖頭指著自己。「你靠太近的話,會覺得我很臭。」
「喔!這是小事,拉格也臭烘烘的,要是這趟我也能跟出去,我會跟妳一樣臭。不礙事,別不好意思。」說到這裡,路克伸手拍拍她的頭,不加思索的力道說明他真的不在意這點。「如果團長醒著,她一定不會把血弄得妳滿頭滿臉,但我們只有拉格,妳別怪他。」
「那是什麼的血?」西娜詢問時不抱希望,但路克回答「鳥妖血」時,她一顆心仍直往下沉。
拉格用手洗了把臉。「你真認為我在宰掉一大群人以後,還會有心思往她臉上化妝?」
「仔細想想,你本來就沒有團長那麼心靈手巧,咱們就別指望讓魚爬樹了。」路克不理會拉格的埋怨,轉移話題道:「妳真的能治好任何傷口或疾病嗎?怎麼治?」
西娜想回答,但拉格搶白:「剛才試過,三兩下就全好了。」他說完後還卸下手上的皮甲,捲起袖子展示。
「太神奇了!我一直以為聖女什麼的是他們在吹牛,沒想到謠言裡面還有真相。這樣團長應該也能康復吧?老天總算長眼,看出我們想家了。」
「我要求不多,能讓她不要整天睡個沒完就行。」
說完,拉格就吩咐路克領西娜進入他原先藏身的拐角通道。這裡沒有光,西娜看不清拉格說的對象,但她其實也不需要看清楚對方的面貌,只要大致掌握方向便能發動能力。
「她病了,常常一睡就好幾天。既然妳什麼病都可以治好,就讓她醒過來。」
服從指示的本能已深入西娜的骨髓,於是她對女人的方向伸出手,想像治療的力量像根鞭子抽在對方身上,將對方打醒。百試百靈的力量確實發動,但西娜這次並未感覺到任何不適,沒有任何知覺轉移到她身上,代表治療沒有成功,而這種現象前所未有。她默默再試了好幾次,仍舊徒勞無功。洞內一片死寂。儘管西娜藏身於黑暗,仍如坐針氈地意識到路克和拉格的視線。在她的想像中,前者的目光看不出責備,只有探詢之意,像在好奇治療時會有什麼跡象,或是她是否會唸什麼禱詞;後者經歷過她的治療,必定知曉她這次的治療沒有成功,眉頭像條絞索慢慢收緊。
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失靈?不,不行,不能沒有用,這是唯一的籌碼,不能沒有用!
頭幾次嘗試時,西娜還能忍耐不要吐露隻言片語。直到第十七次,著急得眼眶發燙的她,終於喊出壓抑至今的祈求。
「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宛如某種回應般,一股洶湧的睡意襲向西娜,她渾身發軟,無可抵抗的墜落感像要將她拖出這個世界。視野被黑暗徹底浸染的那一刻,她不痛,只是冷。漂浮在虛空中的口舌,不知道第幾次向著未知的存在祈求。
──求求祢,別再讓我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