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聽,那嬰孩的哭聲,揉雜著僅剩的純潔,以及無知的嗚咽。
他抱著她的孩子,心裡迷茫。一條街能走一盞茶,幾乎是一步三回頭,熙攘的市集彷彿只剩他、手裡抱著的孩子、追兵。從耳畔滑下的汗水不是熱出來的-如果可以感受到,那汗水肯定是涼的,他試圖揶揄自己。他顧著逃,沒多想究竟得去到甚麼地方。手裡這個無辜的孩子肩上扛了三百人的冤魂,孩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這下那百個死不瞑目的魂魄便成為了手上的重量,幾克重的嬰孩,讓他這個中年男子感到重如千金。
支撐他的是問心無愧,但獨子及內人的死卻讓他滿心罪惡,幾番藉酒澆愁,唯獨忘不了摔碎的孩子以及被斷喉的妻子。最後使他清醒的是嬰兒清冽的哭聲,稍微醒了神,啼哭聲使他清明,孩子何其無辜?仇人又是誰?不,最無辜的應該是他這個陰錯陽差出現在趙府診脈的大夫。
他描繪著復仇大計,他可以等,等個十年半載,當這個計畫醞釀而成,就如同美酒出世,一醉萬年。莊姬死前的囑咐他記著,他大可以把這件破事蒙在鼓裡,爛在心中,但若是這麼做,誰替他的妻子以及連未來都見不著的兒子哭泣?誰替那三百條性命沉冤,誰該繼承「趙」氏?
屠岸賈始終有個芥蒂,滅門這事兒,不做便不做,一但做了,便得一不做二不休,但問題出在韓厥身上,在程嬰身上,這兩個程咬金使他的計畫出現一個巨大的紕漏,姑且不論那摔死的嬰孩是不是趙氏遺孤,程嬰的「兒子」很投他的緣,疑心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人性又說服他程嬰不可能棄自己孩子於不顧,甘願冒生命危險救個非親非故的嬰兒,他索性壓下這股疑慮,琢磨著這個天大的玩笑。直到他發現這名隨著年齡漸長,氣宇軒昂的模樣像極了他那凱旋而歸的父親。殺?不殺?他陷入沉思,這些年的感情是實打實的,他甚至送了這孩子一番話,讓他謹記:「誰也不能信。」這是用多少經驗換來的人生哲理,吃了多少虧才得來的一句話,比起贈與孩子的甲冑、刀刃,這句話才真是畢生受用。
比起自己手刃趙氏的孤兒,不如待他作死時冷眼旁觀。這次他不能再重蹈覆轍,他得親眼確定,趙氏的遺孤淪為刀下亡魂;但他又想,倘若在最後關頭,救了他,能不能了卻滅族仇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念之間的慈悲打破了幾載的相安無事,最終這孩子還是姓趙,他繼承了「趙」氏,替家族昭雪,死前劍尖觸及的人不是趙武,而是程嬰。既然這孩子是趙氏孤兒,那當年死去的孩子就是程嬰自己的孩子了,屠岸賈惆悵地想著,他甚至有點敬佩程嬰的人格,左思右想他始終不願意割捨「人性」這一大因素,老來得子已是不易,因為這孩子連妻子及獨子都遭受連累,居然還能拉拔這孩子,這得有多麼崇高的道德呢?
嬰兒的啼哭聲喚醒了程嬰,這使他想起幼子也曾這麼哭泣著,程嬰開始想像這幾天纏繞在心頭上的恨意,宛如毒藤蔓般滋長,當屠岸賈被一劍穿心時,又會是甚麼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