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與哥哥．II、在路上 (2) - 男孩與豬

　　「妳剛才說到有些好的魔法，你們真的連這種魔法都討厭嗎？」

　　「我說過，即使是這種魔法，也是讓許許多多無辜的星星流血而發展出來的。況且，好的魔法也未必都是拿來做一些好的事情。」

　　「比方說？」

　　我以為琉卡會很快接著繼續講，可是她把手放在下巴上，上下打量我的臉，不知道在考慮些什麼。那不是要我說出秘密的眼神，比較像是她有秘密，正在猶豫要不要讓我知道。

　　「你哥哥用來變成貓的魔法，叫化獸魔法，這你記得吧，油燈？」

　　這問題讓我想起來，晚飯過後，生薑不知去了哪兒。牠或許沒跑遠，否則琉卡或簡斯，甚至是他們兩個人一起，一定會去追牠。想到這裡我不禁有點洩氣，哥哥變成貓以後就很少跟我說話，我開始覺得他有秘密不讓我知道。我好想念奶媽，我好想叫奶媽擰哥哥耳朵，我想念她身上的味道，我想念她用臉頰蹭我的頭頂，叫我的名字。

　　我用力眨眨眼，對琉卡點頭。「我記得。」

　　「我想你大概覺得那是個很方便的魔法，對不對？」

　　「對。」

　　我希望哥哥教我，可是他卻沒有。琉卡跟簡斯出現之前他就躲著我，他不教我魔法的原因到底是什麼？我們明明都是星星。這太不公平了。

　　「跟化獸魔法有關的可怕故事很多。你聽了其中任何一個，或許就不會想要學魔法，甚至加入篩派。但我想你會更願意跟你哥哥待在一起，所以我認為不要跟你說的好。」

　　我想起飯前撿柴火時生薑完全沒理我的事情，我很難發自內心地說我想跟哥哥待在一起，他變成一隻貓，既不幫我整理行李、應付陌生人、撿柴火，連話都不跟我說幾句，或許我自己旅行或加入琉卡他們都要更好些。

　　想到這裡，我搖頭。「我想聽。」我不知道琉卡是不是擅長說故事，如果她跟奶媽一樣會講故事，還會學怪獸，那我可能會被嚇得屁滾尿流，但要是她不太會講故事，那我聽完以後應該也不會受到什麼影響。

　　「好吧，油燈。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說的是一個鐵石心腸的魔法師……」

　　且讓我們記得，世上有一千座城跟一萬個國王，這表示什麼呢？這表示總有許多國王在爭搶。戰爭從不停息，北邊打完換南邊，東邊打完換西邊。一個地方要是受到戰火波及，就連麥子都會嚇得抽不出芽。

　　

　　我現在要講的就是一個麥子抽不出芽的糟糕年頭。某個國家剛剛和鄰國開戰，離首都偏遠的一個小村落剛繳完稅，穀倉空蕩蕩，豬圈牛圈勉強還有幾隻老傢伙頂著。那個年頭的確糟糕，農夫發現麥子沒抽芽，這樣下去那年肯定要挨餓。他們煩惱得頭頂都禿了，可是麥子大概是怕被徵去做軍餉，不長就是不長。村民沒東西可吃，只好把主意打到家畜身上，豬圈跟牛圈慢慢變空了。這時，有個要去首都謀差事的魔法師經過村莊，他肚子餓了，就跟村民買東西。村民不知道他是哪號人物，當然也不知道他會魔法，聽到他要買糧食就搖手讓他走，說他們自己吃都不夠，哪裡能賣他。

　　「唉，小兄弟，別怪我們不給面子，實在是因為年頭壞。你別看現在豬圈裡還有豬，那是我們最後的希望，等我們連豬蹄都啃得乾乾淨淨，就該來交換孩子了，你家皮多換我家娜娜……唉，唉！」

　　「真野蠻，西境人居然會想吃孩子。」魔法師看了眼自己身邊被麻繩綁住手的矮小男孩。「看到沒有？我就是花錢買豬都沒想過吃掉你，你不過是每天早晚給我點血，該知足了。」

　　小男孩低著頭，一頭亂髮爬出一隻蝨子，一直爬到他脖子上，他才抬起被綁在一塊的手，把蝨子抓起來吃掉。

　　「你說你們打算吃孩子是不是？」魔法師問道。

　　「是啊，但你可別進村裡大聲嚷嚷，孩子要是嚇著了開始哭哭啼啼，那我們怎麼下得了手啊。」

　　「你去村裡每家都問問，有沒有什麼值錢東西，有的話就給我。作為交換，我能變出食物給你們。」

　　「你能變出食物？」

　　「餵不飽他家皮多，也餵不飽你家娜娜，但你們這些做父母的肯定是能飽餐一頓。」

　　「這可奇了，好吧，我去問問。」

　　村民拖著腳步往村裡走，這老傢伙走得很慢，因為他餓得沒力氣。這還挺讓人懷疑，等到他要舉刀向人的時候，能不能把對方一刀斃命。

　　魔法師沒失望，這個村子以前有幸在國王經過時送過一個青髮民女給他，國王對她很滿意，就送她的父母幾只銀叉子。她的爹娘真是樂壞了，他們不識「青髮」，只知道一頭綠色的孩子很怪。村裡沒有年輕人願意娶個頭上像草原的姑娘，所以沒人願意幫那孩子說媒，誰知道國王居然好這口，真是焉知非福。

　　魔法師聽到這事情，劈頭就問現在村裡還有沒有青髮孩子。

　　村民搖頭稱無，跟個徹頭徹尾的鄉巴佬一樣感嘆道：「沒有也好，不然那可憐的孩子肯定會被當成魔鬼燒死。你說這麥子不抽穗，難道不是魔鬼的傑作？」

　　魔法師聳肩。「那麼，把銀叉子全給我，並且我還要你們宰一頭豬給我吃，我吃剩的你們盡管去爭搶。」

　　「銀叉子沒什麼，可您要豬的話大夥兒該有意見了。」村民雙手抱胸，皺緊眉頭。「前天還有人為了一口豬肉殺人，您不知道這東西現在有多緊俏。」

　　「我的魔法需要心臟，豬心臟也好牛心臟也罷，你們總之得宰頭畜生給我。我還有個工作給你，去村裡兜一圈看看哪家孩子最瘦最乾癟，愈瘦的愈有賺頭。」

　　

　　「這可奇了，好吧，我去看看。」

　　村民走遠以後，魔法師拿出隨身的匕首，在身邊沉默男孩裸露的皮膚上比劃。「我會讓你吃點東西，太瘦的話血不夠。你該感謝我的慷慨。」

　　男孩依舊沉默著。他不需要表達意見，一個被綁著雙手的星星沒有拒絕魔法師的權利。

　　魔法師要求的東西差不多準備齊全了：一把髒兮兮的銀叉子、被拖出豬圈倒吊起來瑟瑟發抖的豬，以及一個大眼睛滴溜溜亂轉的小男孩，這個男孩是樵夫家的么子。這個樵夫總共有六七個孩子，飢荒剛開始時他還特別頭疼，但在村民開始打算交換孩子之後，他竟顯得富有起來。樵夫的兒子臉頰凹陷下去，他搶不過哥哥姊姊，所以每餐吃到的東西都是最少的。

　　「放點血給我，然後把豬給宰了，心臟也給我。」

　　村民帶著好奇又興奮的眼光圍在豬圈旁，聽說魔法師是要變出食物，他們立刻就完全不害怕了。就連因為魔法師要求而推出來的樵夫兒子，都瞪著一對大眼睛，看著血從豬的身體流出來。

　　「手伸出來。」樵夫兒子一時沒反應，魔法師反手賞他一耳光，又吩咐道：「我說手伸出來。待會不許叫，我最煩小孩吵嚷。」

　　跟在魔法師身邊的那個沉默的男孩不發一語，注視著樵夫兒子，魔法師把那孩子的手架在木桶上，匕首迅雷不及掩耳劃開他的皮肉，血很快流出來，被獻祭的孩子咬得嘴唇也出血，死命忍著叫聲。

　　豬的血也有了，樵夫兒子的血也有了，魔法師把兩種血倒在木桶裡混合，這樣就分不出哪滴血是人血，哪滴血是豬血。他讓男孩掀起上衣，手指蘸著混合的血在樵夫兒子的背上畫起古怪的圖樣。圍觀的村民無不試圖猜測，卻只知道那是一圈圓形，中間有一些他們不知其奧妙的線條。

　　圖形畫好以後，熱騰騰、似在鼓動的豬心也送到了魔法師的面前。他上下打量男孩，又吩咐村民把豬心切得小一點，要是孩子可以入口的大小。很快地那顆心就如他所願變得容易食用，接著他把切丁的豬心放在樵夫兒子的面前。

　　「吃吧。」

　　樵夫兒子的雙眼開始發亮，他這輩子從沒吃得那麼奢侈，那可是一整顆新鮮的豬心啊！要不是有魔法師出現，他大概只有成年那天才可能享用到這樣的大餐。他顧不得旁邊的村民發出羨慕的噓聲，用沒受傷的手稀哩呼嚕吃得盤底朝天，一整顆心臟馬上都進了他肚子裡。吃完以後，他打了一個又臭又響的飽嗝。要是能再吃到，另一隻手也給劃上一刀說來也不算虧。

　　不過，樵夫兒子的好運到此為止。

　　魔法師往後伸手示意，他隨身帶著的那個男孩心領神會地伸出自己的手，任由主人割開他傷痕累累的手腕。星星的血跟人類的血外觀相似，但「魔法」使兩者有了天與地的差別。魔法師用乾淨的指尖蘸了些男孩的血，再將蘸血的指尖按在樵夫兒子背上的圖形中央。

　　只一眨眼，那原本還瘦巴巴的男孩成了一隻白花花的大胖豬。

　　

　　很難說村民的叫嚷是出於興奮或驚慌，但他們終於冷靜下來以後，父母看孩子的眼神，以及孩子看父母的眼神，全部都變得不一樣了。

　　「牠現在就是一頭豬，當然牠並不這麼覺得，但牠叫起來像豬、聞起來像豬、吃起來也是豬。這就是我說的食物。把這頭豬給我宰了。」

　　那天晚上，村民吃吃喝喝，嘻嘻哈哈，他們殺了一頭豬，最後得到總共兩隻豬那麼多的肉。人人都誇讚魔法師，說他真是村子的救星。之後幾天，村裡剩下的老豬老牛都被殺了個乾淨，掛起來做醃肉；村裡沒用的年輕嘴巴一下子減少了很多，而豬圈牛圈多了許多年輕又健康的家畜。幾天後，在村民的歡送下，魔法師牽著沉默的男孩踏上往首都的旅途，他終於想辦法把男孩養胖了些，這使他感到非常地滿意。

　　「我沒准妳講那噁心的故事。」

　　簡斯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嚇了一大跳，整個人高高彈起來。

　　「但這故事對於吸引人加入杓派可真是太有用了。」琉卡說：「油燈，化獸魔法不只可以對自己用，也可以對別人用。包括魔法師在內，大多數人都覺得這個魔法非常方便，但要是你聽過這個男孩變成豬的故事，或許你會有不同的想法。」

　　我低著頭。我從沒想過會有人被變成動物以後吃掉。的確，要是我變成鳥但不小心被獵人抓住，那我就會被吃掉，或許哥哥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教我化獸，他知道我還太小了，不放心我。本來我還在生哥哥的氣，現在我倒不生氣了。

　　「你為什麼突然起來？琉卡太大聲吵到你嗎？」我轉頭問簡斯。

　　

　　「我們輪流守半夜，現在該她睡。」簡斯和琉卡換位置，由她去睡在樹幹旁邊。「我沒有故事跟你說，你也去睡覺。」

　　不知何時，生薑已經回到簡斯睡覺的樹幹旁邊，一溜煙上了樹。我抬頭看牠，企圖用眼神表示歉意，對不起，生薑，我真不該生你的氣。

　　生薑似乎感覺到我的視線，牠輕輕喵了一聲。

　　「晚安，生薑。」

　　琉卡跟簡斯一樣坐著睡，他們睡覺的姿勢挺像的。我也學她那樣睡，可是脖子老是歪到一邊去，最後只能躺在地上睡。我的腦袋空間不夠，所以除了男孩變成豬、生薑、琉卡的睡姿，以及我很想吃的蜂蜜餅乾以外，我就沒法想其他事情，也就沒有思考簡斯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直勾勾瞪著營火，不知道都在想些什麼，我想著這些，眼皮愈來愈重、愈來愈重。

　　我睡得迷迷糊糊，分不清楚哪些聲音是真的、哪些又只是夢。我想奶媽的聲音是我的夢，此刻她在離我好遠好遠的地方；哥哥的聲音也是夢，因為他正像一隻貓一樣睡著；還有一陣鬼祟的窸窣聲，不曉得這是不是夢。

　　如果我身邊沒有琉卡或簡斯，我一定會至少睜開眼看一看，可是他們沒搖醒我的話，我八成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