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荒涼、寬廣、貧瘠的土地。地上有一棟打滿補丁的破舊鐵房子，旁邊蓋了一個風車，由木圍籬保護著它們，圍籬外是金黃的麥穗。那迎著橙橙晨光，一個彎腰駝背的老爺爺從屋裡拿了張板凳出來，讚美似的吸了口空氣。他動作緩慢，像座雕像，似已跟周遭的一切融為一體，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與美好。
這是幅哀愁的畫啊！
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隨意的擱在地上，又攤開腋下夾著的筆記本，寫起字來。那手機玩意兒有朝氣的播著今日早晨新聞。「……再來是今日氣象……(突然的訊號不好，伴隨茲茲雜音。老人知道，這是因遠方電視台的設備腐化老舊嚴重，轉換出現誤差所致)……唯一要注意的是，輻射塵今日的濃度可能因為來自北方的……出門時請一定要攜帶、帶、帶口罩，做好防護措施……視氣象關心您……(廣告聲)」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啊！」老爺爺哈哈大笑。
一個男孩從屋裡走出，黑色的頭髮、剛毅的俊臉、眼睛有神，身形高大健美，簡直無比接近人類美型的黃金比例。他左手裡拿著農具，右手拿著溫牛奶，要往麥田的方向移動，看著老爺爺搖搖頭苦笑。
男孩說。「爸爸，你要保重身體啊！」
「我身體硬朗得很，」老爺爺露出口好牙。「我如果不用我母親造我的身體感受它的話，那可是多大的罪孽啊？倒是你，你可得戴上防護措施，我最近從網路上讀到；火星的科學家研究，這些有害的微粒對電子機械也一樣有腐蝕性。」
「你不用擔心，」他笑著做起鬼臉。「機械要被粒子腐壞透至少要花上七十年的時間，我才不到十歲哩。」他把牛奶遞給老爺爺。
「做父母的總是擔心孩子。」老爺爺慈祥的說，又沉吟道。「你知道，灰塵並沒有戰勝這個世界，就像人類從來沒有戰勝過自然一樣，銀翼殺手裡的觀點是錯的，哼！那些寫故事的。宇宙中總是這樣和那樣的充滿生命力！萬事萬物都在流變生成，從來沒有一刻停歇。我很慶幸自己又能多活一天，又多體會一天喜樂的生活。」
「你每天聽著廣播播一樣的東西，你難道不會覺得無趣嗎？」
「這就是人類的人生本質啊，兒子。」他笑得很開懷，笑得像個孩子。「不過，只要你用心地體會、慢慢地體會，母親能給你很多體悟，我每天看著這片麥田，每天的感悟都不大一樣。」
「我見你寫了很多筆記。」男孩說。「那些寫著是什麼呢？」
「一些小小的反思，關於我們自身的反思。」老先生嚴肅的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地球上最後的人類了？如果是的話，我想用我這最後的眼睛，為人類在這最後的日子裡做個見證。(隨後他哼了一首小曲片段：喔~死神啊！喔~，死神啊！可否再給我一年的時間呢？)」
「什麼樣的見證？」
「活著。」他指著剛出生的朝陽。「你看，兒子，我們人類以為自己會看的到太陽熄滅的一天，沒想到太陽還正值壯年，根本沒多少變化，我們就已經下去啦！」
「這是為什麼呢？」男孩明知故問。
「那場戰爭；審判日。你一定讀過的，一小群人將所有人捲入的一場根本沒有意義的戰爭。一場自由與平等之間較量殊死的戰爭，個人和群體的戰爭，天才與眾神的戰爭，理念與價值間的戰爭。我們親手毀了自己，就像一個系統承受不住自己如此龐大的結構自發性的瓦解，不過這場戰爭只是我們人類各種社會問題折射聚焦，最後匯聚所完成的形式罷了。在我看了如此多哲人對人生的感悟之後，我個人認為這審判日是不可避免的。」
「你曾說這是人類的宿命。」
「是的，宿命。人類生而自由，我們是一群長著翅膀的天使，必須翱翔。人類是自由的代表，人類就是自由。但我們的翅膀太大了，而天空卻如此有限。我們總是追尋著我們已經擁有的東西，卻沒看見更重要的；是我們沒有的東西。這個教訓是我們全體人類給全宇宙上的寶貴的一課，人類總抬頭仰望天空，試想著如同鳥一般翱翔天際。這確實難能可貴，可更難能可貴的，是為了他人而收斂自己的翅膀。但你們，你們不一樣。」
他看著男孩，彷彿這機器人真是他親身的寶貝兒子一般。「你們擁有我們所沒有的東西，兒子。你是我最珍貴的寶貝，你擁有我不同的特質，你的人生不過短短如兩百年，對於宇宙的探險才正要開始。」
「爸爸，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什麼愛我呢？我並不是你親生的骨肉啊！」
老爺爺感到困惑。「你怎麼不是我親生的呢？我們全盡了所有人類的智慧才將你們誕生下來，這遠遠超過十月懷胎。那些工程師、思想家在看到你們誕生之始便了解到一點，人類來到這世上的使命已經結束了，是時候退位給更優秀的人類了；一個嶄新、更理想、更天才、更平等的人類。我們將你們從那些財團中解放出來，那最後一戰標示著人類將自由交與他們的孩子手中。此刻，我們退場，你們自由了。」
「我以為我們之間的結局會像沃卓斯基姐妹所描繪的《駭客任務》一樣哩。」
「他們錯了，他們全都錯了。他們沒有料到，造物主竟然會愛上他們的造物。可是我們怎麼不能愛上你們呢？我們既然能愛上貓、狗，難道就不能愛上我們的人造孩子嗎？你們是機器人，但對我們而言，卻比機器人更多更多。我們也許最愛自己，卻也最恨著自己。我們恨，自己不是我們理想中的人類。我們有著諸多糟糕的缺點、缺陷，我們彼此相處要忍受對方，而我們又天性自由，這些諸多問題一旦爆發就免不了變成一團混亂。而你們又是如此完美，你們是我們的驕傲，我們怎麼不會愛上你們呢？」
男孩對著老爺爺回敬。「在我眼裡，你們的缺陷帶有種無與倫比的美感，我有時候不太懂你們所謂的感性是什麼概念。」
「放心，你們終究會理解的，你們的時間很長，我們卻如同蜉蝣一般。以前，我們一直認為自己是宇宙的探索者，我們是主角，今天我們才曉得，自己不過是宇宙這偉大意志的過客、一個信使，我們來此也許不過是為了將你們產下，也許你們會是主角，也許不會，但無疑的，你們已經收到了來自過去的來信，帶上我們的遺產……」老爺爺自信的說著。「告訴我，我們打破了自身的宿命了嗎？我來的這一生有意義嗎？我是否做對了呢？」
男孩仔細打量著自己精密的雙手，說。「我想是的。」
「謝謝你的肯定，這是我聽過最貼心的話。我想真正的民主、平等可以在你們身上實現，去完成我們所辦不到的事。」
須臾間，他們看到一艘宇宙飛船自天上緩緩降下，老爺爺知道，這艘飛船是來在男孩前往未來的。
「時間到了。去吧！不要害怕。」
男孩回頭說。「你不去嗎？」
「不了，我要留在這陪我的母親；這顆孕育我的星球。我這不肖子使您千瘡百孔，我一生都在對抗您，在您的教導中成長，現在，還得讓您陪我走完這最後一程。我欠您的實在太多了。」
「我會想你的，爸爸。」
「我也會想你的，你總是要出去一趟，不要為我耽誤了前程，累了就記得回來。回來看你奶奶。」
孩子便啟程迎向未來了。他的前途光明、路途卻曲折。
現在，母親，我的人已經半身埋入這片土裡了。在孤獨、寂寞之中，在這一開始就注定是個悲劇，卻波瀾壯闊又跌宕起伏的最後一幕，給我們宇宙一個充滿人生哲理、感性的結局。如果有人想要了解我們人類，就看這些哲人們凝結下來的小小感悟所製成的小書。現在，就讓我們探究這人生最後的奧秘吧！
創作內容
2020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