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對著水缸裡的金魚發楞。
紅白交錯的鱗片一會兒停留,一會兒來回奔波,拖曳好長好長一條無以名狀的情緒。她想,要是能像牠一樣那麼悠遊自在就好了,這樣,不僅可以將自己封在那像烏托邦一樣的小小水缸裡,也能將憂傷全部忘卻。
白色的魚尾隨著水波盪漾,讓她的心無端飄起。她站起身,開始對著旁邊的鏡子笑了起來。她練習著,用盡全力把某種笑容給擠出來,就算得把五臟六腑給擠出來也無所謂一般。
約定的日子就快到了,為了那一天,得要做足準備──那時的笑容、以往的撒嬌方式、裝出可愛的嗓子,還有最重要的,一束妖豔無比的彼岸花。她轉身,走向日曆那頭,被黑色奇異筆多次圈起的日子,只是看著也讓她安心。
因為只有這天,她是特別的,不用受到規範拘束,張曼朱可以感受爸爸的全心全意。假日她總是跑到爸爸的房間裡打掃,讓邋遢的他能有個好環境,這一天就像是努力得到償還一樣。
反覆地練習,換上幾件可愛的衣著,迴轉幾圈,嘗試讓桃紅紗裙舞動起來。繡有花邊的領口與柔軟貼身的質感,羞澀的公主一般,曼朱想像爸爸站在他面前,自己對他微笑。
木門被敲了兩三下,心緒如衣物掉線然後被手指捲起,狠狠扯斷。
聲音把曼朱拉回現實,原本雀躍的心在胸膛內來回擺盪著。她一時之間找不到應對方法──床上的衣服還散亂著,爸爸看到了會有什麼感受?
「姐,吃飯囉!」曼朱的妹妹迫不及待地喊著。活力從樓梯傳來的腳步聲滿溢而出,每次到晚飯時,妹妹總是會特別開心。但這對曼朱而言一點也不,反倒有些難過。
換回原本的衣服,曼朱拖了一會兒才下樓去。撲鼻而來的飯香攪和著煎魚獨有的芬芳,催促曼朱走向已然開動的飯桌前。
「怎麼了嗎?」黃女士面帶笑容,平靜地問。
清楚彼此之間隔著整整一片汪洋,波濤洶湧。她只覺得她活像個外人。她不得不待下,曾有好幾次她認為自己離開才是給這個家庭最大的幸福,不過,各種因素卻使她無法獨立。
搖搖頭,她坐上空位,看向狼吞虎嚥的妹妹,自己平下心開始用餐。豬排一人一片、仍飄著熱霧的味噌湯,還有一大盤的青江菜與高麗菜。嘴裡嚼的是菜的鮮甜,嚥下的卻是又黑又重的苦澀。
曼朱看著最後一塊豬排被妹妹夾走,儘管這早該習慣了,心裡仍不是滋味。
趕緊扒碗裡的飯入口,草草丟入胃袋,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對她而言,「我吃飽了」這四個字一直是她每天一定會講,但也最討厭的一句話。
要是能離開這裡多好!要是能像金魚一樣多好!曼朱有著這種想法。可是她也不想離開,不想認輸,不想屈服。這可真矛盾。
只要一離開爸爸,她就什麼都沒有了。
在學校,因為自己孤僻寡言而沒有真心的朋友。雖說曼朱是個標緻的美人,有許多男同學向她告白,她也想盡快讓自己的心被某種感情填滿,卻總是想起與爸爸出遊的快樂時光。那成了濫情的煞車器,導致現今她仍感到空虛。
她從書桌上拿起裝水果糖的鐵罐搖了搖,裏頭的數量卻沒有改變。她忍著把最後一顆吃掉的衝動,擺回書桌上。為什麼呢?這就是所謂的喜新厭舊嗎?還是說,爸爸早就在那天前就遇上黃女士了?
「爸你不愛媽了嗎?」這個問題始終沒有得到答覆。另外,關於晚飯妹妹會搶自己的那一份,爸爸除了安慰以外什麼也給不了:「那不是你的錯,就忍忍吧?」這句話對她而言已經聽到不想再聽了。
因為錯的不是自己,才會格外心痛。
若要真的去臆測,其實答案並不難想。倘若不偏袒妹妹,黃女士免不了跟他吵架。黃女士把曼朱視為眼中釘,才會露出那麼冰冷的笑容。這一切,曼朱都知道的。
無處宣洩的她只好寫日記,或是找輔導老師約談。她拉開抽屜,拿出日記本與旁邊的信封。快要到「那天」的時候她總是把這兩樣東西一起拿出來,提醒自己該怎麼做才好。
「爸爸給我買了我最ㄞˋ的水果ㄊㄤˊ,跟媽媽一起去看店影,好開心!爸爸說長大的我肯定很漂亮,真的ㄇㄚ?」
「媽媽說我的名子是她最愛的花名,好特別喔!怎麼沒有人跟我一樣呢?」
每一年她都會詢問未來一年的自己一個問題。每一年也會重新回答那些問題。
第一年的問題是詢問自己的外表,第二年的問題是問有關於幼稚園隔壁班的男同學的事。第三年與第四年一樣都是那些在現在看來會覺得蠢的問題,但重新回答到第五題,曼朱不得不停下筆整理情緒。
第五、六、七年的問題是媽媽何時康復,第八、九年是問何時可以再見到她。第十年詢問為何爸爸再娶了一個女人回家,也就是黃女士,帶著她的女兒一起進來家裡。一一回答完畢後,留下兩年空白。
第十一年沒有答案,第十二年不想回答。
「爸爸是不是還愛著我?」
「還想不想離開家裡?」
這兩個問題曼朱遲遲無法下筆。就算偶爾上課分心時會不由自主地思索,但再怎麼忖度爸爸的想法也沒有結尾,也無法讓矛盾的思緒解明。她最終放棄了回答。
水性原子筆點在紙上,把曼朱渾沌的情緒渲染開來。盯著那藍色墨水塊看,她只覺得恐怖──爸爸對自己的感情恐怕就是像那樣,要深不深,要淺不淺,跌下去卻會讓人溺水。在陣痛期時她痛到不能自己,可這時卻不爭也不吵,只得認分的她就像拔刺的玫瑰,泡在水裡,花瓣依舊芬芳,但根部腐爛而去。
好了,今年要問什麼?赫然發覺自己連一個問題也問不出來。總使滿身疑惑,腦中盡是猜疑與懸念,到這關頭卻一字也寫不下去。一躊躇就是半個小時,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直到變成「叩叩」曼朱都還沒動筆。
「曼朱,我可以進去嗎?」爸爸溫和地問著。那聲音反倒讓曼朱覺得害怕,這一切的源頭都是他,現在他活像搶匪似的,不是要搶走什麼、硬要她放棄什麼,不然就是要曼朱難受。
「是來叫我吃晚飯的嗎?」
外頭的爸爸無視這番言語,重複詢問著曼朱。曼朱沒辦法,只好打開門讓他進來。沒瘋,當然沒瘋,晚飯的確吃過了。但這話在兩人之間,一人聽來覺得瘋狂,另一人覺得心酸。
「曼朱,爸爸想要搬家搬到國外,妳要來嗎?這禮拜日就要飛過去了。」
從來都沒有與曼朱商量過,這事聽來就是單方面的決定。曼朱嚇傻了,他怎能在約定的日子做這種事?還沒塞滿的書櫃、早就過期許久的糖果、孤伶伶的金魚,一切都只期望那天能夠好轉。
「如果不想去的話也沒關係,爸爸不會強迫妳。」
「你果然是不愛媽了。」她淡淡地吐出這句話。
然後他一如既往地反駁:「我沒有。只是只有我跟妳生活太辛苦了。妳難道不孤單嗎?」
那時在病床前哭得不像話,喊著「不要走」的爸爸去哪兒了?是被媽媽帶走了嗎?這樣欺騙自己倒還好過一些。諷刺的是,黃女士進來後,才讓失去媽媽的曼朱寂寞。油嘴滑舌,百般心計,就是要曼朱去適應。
「爸知道妳還掛念著媽。妳可以待在這,錢的事妳不用擔心。然後,家事就照教妳的,肯定不會有問題。一切都由妳決定,好嗎?」
他眉上歪曲的紋路顯然不是這麼回事,那是希望曼朱待在這裡的表情。
「別跟我說你忘了那天是媽的忌日。」曼朱從門口走向床邊,坐下後,把枕頭旁的照片拿在手中。就算沒生灰塵,上頭仍有一層無法忽視的陰鬱。
「我沒忘。」
他說出這話的那一刻,照片上微笑的母親竟有一絲哀愁。曼朱只覺得一切已毫無意義,眼前的中年男子是不會回心轉意了。等到曼朱親口說出答覆,男人才放心離開。門闔上的聲音,格外刺耳。
半個小時後,又有人應門。傳來的不是誰的聲音,是那一無所知的妹妹。她說,大人突然在吵架。曼朱的長指甲抓上被褥,一聲不吭。那與自己何關?過去又能做什麼?
過沒多久,門前人就走掉了。
夜晚,曼朱被窒息的寂靜給吞沒。閉眼所見,是那天晴朗無比藍色天空,毒辣的陽光曬痛她的皮膚,心裡卻暖洋洋的。
被迫更改的日期,不再晴朗的天空,以及共撐著傘的兩人,這些映入眼裡,曼朱已經有些麻木。她有預測到這一切,沒有取消出遊雖然是該高興的一件事,但那男人把妹妹一起帶來了。
再也沒有陽光從雲邊透出。
服飾店所賣的衣服、大賣場裡賣的糖果盒、在水缸裡游來游去的金魚,這些都買給了另一個人。就算穿得像逝世的母親一樣,跟妹妹一樣哭鬧,他卻不再是他。
雨滴打在傘上,曼朱跟在他們兩人後頭,快要聽不見中年男子的聲音。進入書店後,她闔上眼簾,不願再看見這一切。摀上耳朵,彷彿還能聽見那天的約定。可是回到現實,除了書店內撥的流行音樂,她什麼也聽不見。
那男人跟身旁的人說了什麼,然後用手指,慈愛地,把她嘴角的奶油給擦拭走。
這一天,是專屬於「她」的日子,不再是「我」的日子了──曼朱握緊手心。
「姐,沒事吧?身體不舒服嗎?」她查覺到異樣而靠近曼朱。那男人轉過頭來,瞳孔裡躍動著哀傷。他也握起了手,要把某種東西給捏碎。這舉動讓曼朱緊咬著眼淚,要是這時他向自己關心,曼朱沒準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每個巷子、每個轉角、每片背景,都能看見過去的殘影。但曼朱沒能把它跟現實重疊,他就像是砂,握在手心的砂終究被強風給吹走。直到最後的最後,他都沒有與曼朱談話。
回到家後,快要滿溢而出的情緒催使曼朱跑向她的房間。
本想大哭特哭一場,卻發現那束紅豔的彼岸花不見了。怎麼找也找不到,心慌意亂之下,她沒能好好思考。水缸的濾水聲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剩下的,唯一的一隻金魚躺在底部奄奄一息。
兩顆淚珠子,就這樣滑下來。腮部每抽動一次,她心就痛一次。衣櫃裡的衣物被濺上了油漆,惡臭撲向她,她沒能抵抗,只好跪著抽泣。除了待在家裡的人,沒有其他可能了。剩下的東西全被剝奪踐踏。
沒人把顫抖的肩膀給緊緊摟住,她只能在寂寞的房間裡流淚。
啟程的日子,曼朱在玄關前跟另外三人道別。黃女士一身精心的打扮,看來很是開心。她走向曼朱,手捧在她的臉上。
「不來真的沒關係嗎?我很擔心妳。」只有在這時,她才像個母親──如果她能夠好好對待自己,那該有多好。
然而到這關頭,曼朱卻找不到心裡的仇恨。
中年男子去完洗手間,從二樓下來。他走過曼朱,催促黃女士趕快上車。結束了,都結束了。
最後的轉頭,無情地令人麻木。
把依稀能聽見引擎聲的耳朵蓋住,她到二樓,那男人原本的房間。空蕩蕩的,幾乎沒什麼東西。像是沒人生活在這裡過,所以想打掃或整理東西也不知從何開始。
一聲抽氣。
在角落的水缸養著一隻金魚。當天,那不是買給妹妹的。
雙人床的枕頭旁放著一些東西。曼朱走了過去,發現是一張照片、一張紙、一盒糖果,還有一朵石蒜,她把它們通通拿起來。糖果沒有拆封,是全新的;紙有保存不妥善的摺痕與少許泛黃,放了很久。
那是只蓋了一格的離婚協議書。爸爸的印章蓋在上頭,黃女士的卻沒有蓋。回到自己的房間內,同時看著手上的、床邊的照片。
閃回一幕一幕切換,如副歌前的幾拍鼓聲,逐漸讓情感從她心中的玻璃杯滿溢而出。
把新的糖果盒跟舊的做比較,原以為它們有所不同,端倪好久,才發現始終不變。只是,她不再願意把包裝撕開,而是拿舊的那盒,把最後一顆倒入掌心,默默的含入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