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分成兩種人──發瘋的人與沒發瘋的人。李昀用是這麼認為的。
被一拳打在臉上,帶點酥麻的疼痛感讓他從思考中回到現實。現在,他再次被揪住領子,在那高壯的人宏亮的聲音下發抖。要是這禮拜再不繳保護費,可就有得他受。
「爸爸不在了,媽媽也沒辦法保護你,忍下去,你一定要變強……」
他從國小就被霸凌的很嚴重了,到國中也未改善。他不擅與人交際,也不懂得如何反擊,沉默寡言的他變成霸凌者眼中的羔羊。但他總是摸著發疼的傷口對自己說「一切都會好轉」的這種話。
直到國中三年級換班導時,他就再也沒有這種積極的想法。換新導師時,他總是會先跟老師反應狀況。他知道,老師是不會有所行動的,顧左右而言他,只希望不要把事情鬧大。可是,一句話,就一句話,讓他再也不想活下去。
「然後呢?」無所謂的樣子。
與其他老師不同,沒有任何考慮。那是不留尊嚴的蔑視。
「所以呢?」皺眉,感到厭煩的樣子。
之前摸摸鼻子走人的他,現在身體又多了一塊瘀青。沒辦法,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呀。誰教這個世界還有瘋了的人?他狠咬下唇,嚐出一絲血味。
「明天再不繳就打死你!」那些人踩過火燒的軌跡,留李昀用一人遍體麟傷。
如果恃強欺弱的人不出現,自己不再是弱者──那就不用變強了。這種迴避努力的想法在他腦內打轉。
不想活下去,但他活到了高中。那裡是沒有霸凌者存在的高中。本以為是雛鳥飛天般的自由,實際上卻是石沉海底般的墮落。
是的,對他而言,世界還是兩邊。還是有沒瘋的人,隔壁班的吳有龍,跟他在聽講座時結識,一起玩了互動式的桌遊。兩人意外的合得來。
不過,平靜的高中生活並沒有持續下去。
吳有龍喜歡自己班上的曹欣欣,壓抑了很久很久,準備了一張情書,好不容易找個理由交給了她。李昀用打從心底為這個了斷感到開心,因為他不了解曹欣欣,只知道他是班上活躍的人物。除此之外,他什麼忙也幫不上。生平第一次,為朋友喜悅。
什麼忙也幫不上,就看著這件事發展下去。
曹欣欣打開情書隨意地看了看,便興高采烈地傳閱給班上。被拿走後,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滑手機。之後,吳有龍要上廁所,從門前經過,偷瞄了一眼。在他人掌心玩弄的情書,揉爛了吳有龍誠懇的心。
甚至,那情書傳到李昀用的手中。曹欣欣用著厭惡的臉看自己,說:「幫我還給你身旁那個笨蛋朋友。這年代還有誰會寫情書阿,土斃了。」
情書上寫的字不像平常的字,是用心要寫好的象徵。不僅為自己的冒昧道歉,還鄭重地提出要求想要從朋友開始,進一步認識彼此。雖然沉重,但若是李昀用,肯定會先嘗試聊天,不是說這種傷人的話。
窗前沒有吳有龍的身影,李昀用體會到了第二個第一次。
想揍人的衝動。
這是違反規則的阿。他靜靜地對自己說,要壓下他體內的森林大火。事後吳有龍透過網路與曹欣欣聯絡,對她抱歉,說是對她造成困擾了。曹欣欣稱讚吳有龍的字好看,並對吳有龍解釋一切。
李昀用把情書還給了吳有龍,訴說了有關曹欣欣的各種作為。嘲笑、侮蔑、不在乎,在吳有龍的詢問下,曹欣欣說出了謊言。
「抱歉,那不是我做的,是我看到一半,他們擅自拿走,我來不及阻止……」
李昀用得知後,對世間沒有了希望。過去的經歷與現在朋友的傷痛、淚水、苦語,如長滿棘刺的鞭子鞭笞著心;不管是「那位老師」還是曹欣欣,歪曲的笑容、辛辣的謊言、輕蔑的態度,如爬滿鏽斑的鐵鍊禁錮著知覺。
隔天,李昀用發現吳有龍在大熱天穿著外套。就算手弄髒了,也不願意洗手。遮遮掩掩,看到他就趕緊離開。於是他一下課,就是到處尋找他。好不容易找到他,把外套給脫了,手臂、手掌、指腹上全是切割傷。
外套的口袋放了把美工刀,吳有龍握著它,將外套回折,胳臂抱著,偽裝什麼也沒有。
「刀子給我。」李昀用使著悶沉的嗓音說出口。
這或許是所謂的臭味相投吧,李昀用有想過要自殘,卻從來沒有付諸實行過。國中被霸凌的時候,母親會溫柔地替他擦藥。可能是因為這點,才遲遲不敢動手。
可是,現在有了理由。想要承受對等的痛苦,想要真正了解這過於垃圾的世界,想要當一位懦夫,逃避所有的困難。首先必須是這點程度的疼痛。
「你要做什麼?」吳有龍搖搖頭,用著恐慌的眼神看著他。吳有龍似乎能聞出空氣中危險的味道。
「別廢話了,刀給我。放在你那只會讓你受傷。」
對方搖搖頭。
最後李昀用強硬地把刀搶了過去,甚至把吳有龍推倒在地上。在吳有龍眼裡,眼前的朋友,瞳孔裡有不遜色於世上任何人的冷漠。因為討厭這個世界,所以一併把自己給討厭進去了。
「我也在痛啊。別這麼貪心,把悲傷全吃下去。我也要。」
唰啦拉地把刀片給拉開,往手背割去。血理所當然地滑過指間,蔓延、蔓延,血紅色的油墨被大力地揮灑在心上。但李昀用笑了。
「我啊,想要自殺。」
「你在說啥傻話?」
「騙你的。」
「別嚇我啊!刀還給我!」
「只要你不再自殘的話,就不會像現在一樣了。」
憐憫之心人皆有之。
真的嗎?
李昀用只覺得那痛覺是種獎賞。被虐狂也好,病態也好,瘋了的話,是不是就能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失戀的話就他媽的喝黑咖啡阿,智障。請你。」
講完這句話他就走了。但是,請完咖啡,他也走了。
認為沒有生存意義的他,決定要趕緊脫離苦海,怎麼想都會是很明智的抉擇。不過,更精確來說,他仍在那道門前徘徊,能決定要不要離開,也取決於他。
在那之後,他睜開眼。天頂的蔚藍跟背部被草所擁抱的溫柔暫時安撫了他的心。
傳說中有兩座橋,在綻放的花園裡。
一座橋通往好人的世界,換句話說,是沒瘋的人的世界。另一座橋通往壞人的世界,換言之,是瘋的人的世界。李昀用好奇地走向了第一座橋,到了好人的世界。
這裡的人都很和善,路過都會打招呼。學校裡,連曹欣欣都溫柔地對待他,他有一瞬間認為,這裡是所謂的天堂。他看見的吳有龍微笑著,沒有煩惱,也沒有悲傷。
但很快,他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每個人的處事態度都一樣,回應也都像是遊戲一樣,事先模擬好的程式。回應是設定好的──但引誘回應的行為本身卻沒有受到侷限。各種行為是變數,反應則是定值。
他在校園裡看到有人在接吻(但被親的那個人並沒有動作)。看到有屍體倒在地上,刀子直直地插入腹中,暗紅色暈開,把他的既有常識給模糊。亂了,怪了,這個世界,不是好人的世界嗎?性行為、毒品、暴力,這些在原本的世界不得見光的存在,竟然合理化了。
李昀用揍了不認識的同學一拳。然後,他對對方說了聲抱歉。被制式化的回應「沒關係」、毛骨悚然的微笑,還有,不知道對方下一秒會做什麼的不確定性。
這裡是好人的世界。李昀用想趕緊逃離這裡,一眨眼,又回到了花園。
這次,他走向另外一座橋。
那裡的人臉上佈滿了惡意與猜忌。與吳有龍試圖交談,態度如外表所見,相當冷漠。「然後呢」或「所以呢」這種話從他口中脫出,讓李昀用大為震懾。
不過,並不會有互相傷害的事發生。沒有人受傷害的世界,大家都一樣,懷疑與不信任是基本款。這回,李昀用反而覺得曹欣欣親切多了,更符合她的本性。能待更久的此處,怎麼會是壞人的世界呢?因為禁止了任何傷害,所以輸出的是定值,函數自然會有一貫的數值導出。
沉默,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各自做自己的事,拒絕交流。沒有老師講課,所待的時間都是自習。甚至,在放學的時刻,所有人一同離開教室,校門前的行進對伍猶軍隊般整齊劃一。沒有好好跟上的自己,在離開時,卻發現對伍就在不遠處。
除了學生,上班族也是如此。規矩很明顯,誰也都得遵守──就算有車子,司機還是得用走的。諷刺的是,科技變成了裝飾品,誰也不會使用,因為所有人的動作必須一致,才不會有異端。
這裡好像能活下去。
這是自我欺騙。
這裡是壞人的世界,李昀用想逃離這裡。如果非要兩者選一,還不如待在兩座橋之間等死。
閉眼,張眼,所見是枯萎的花園。原本是晴朗的天空變成烏雲密布,閃電轟鳴聲與詭譎的氛圍,不安開始在李昀用心裡蔓延。降下洪雨的剎那,過往的點點滴滴浮現於腦海裡。
「你之前有什麼特別的經歷嗎?」吳有龍這樣對李昀用關心。
「啊,嗯。被霸凌。」他淡然地回覆,表現出事不關己的泰然。
「呃,抱歉。」
「沒關係。」輪到李昀用,他抽出了一張卡:「你覺得人際關係不可缺少的元素是什麼?」
吳有龍聽到這問題,苦惱了起來。抓抓頭,托著臉,把困惑的「嗯」拉長再拉長,最後才朦朧地回答:「愛吧。」
反倒是李昀用的回答,讓吳有龍大吃一驚。與自己模稜兩可的答案相反,「相信」這個答案讓吳有龍開始對李昀用有興趣。根據他的說法,每個人在互動時都會擅自相信對方會「怎麼樣」。若是這個相信並沒有成立,便會破壞原有的關係,在構築,修正成更適合的樣子。
好比完成不了的雕刻,在關鍵時刻失手,整個作品就毀了。
他相信老師會提供幫助、他相信總有一天會好轉、他相信這世界上還有人沒瘋。這些信任被摧毀的同時,他也把自己給毀了。
可是,生存過的痕跡會留著。刻印在心裡,曾被擦過藥的地方,似乎能摸出體溫。冷冰的手停止流血,腦內閃現吳有龍的傷疤,他,是真真正正的活過。
所以就算想死,也不想死在那兩個世界。要,也是在這兩座橋之間──至少不能讓珍視自己的人難過,即便只有一位,李昀用也決定活下去。
「拜託了,就讓我回去原本的世界吧。」
意識回到醫院的床上,張開雙眼,李昀用的急救,成功了。他筆直地瞪著這個世界。
對於要活下去的自己,他其實沒有什麼感想。他還是把這世界歸類成「瘋了的人」跟「沒瘋的人」,也會把人區分成好人跟壞人。
可是呢……
他發現這世上,瘋的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