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神乎其技」的陰性書寫－評《紫音之王》

　　將棋，或著說其他棋藝類動畫，常為了顧及門外漢觀眾而大幅刪減棋局本身的描述，但這種做法是不是又有點殺雞取卵的疑慮？究竟這一類型的作品，如何能在張力和推廣棋戲間取得一個平衡點？但《紫音之王》的宗師級監督川瀨敏文用一個很簡單的做法來處理這個問題：增強劇情主導棋局的地位，但卻不刪減棋局的內容！由於本作的故事先天來說有足夠的懸疑性，只要掌握好劇情的節奏，要吸引想知道真相的觀眾看下去並非難事。編導先是以流暢的風格，讓主線劇情極具懸疑感，卻相對佔時並不多，萃取出精華而不浪費時間囉嗦；在利用多出的時間詳細的跑棋賽，把每一步棋和勝負的轉淚點都交代得很清楚。

 

　　但這樣依然不能解決棋局過於難懂的問題，因此編導採取一種比較折衷的作法：要描繪一場棋賽，除了中間的棋盤以外，更重要的當然是兩邊分庭抗禮的棋手！因此如何建立人物，如何讓觀眾在棋手的一舉一動、表情和內心ＯＳ中，能夠讀取棋手的反應和思考脈絡後，進而感受到棋局的困難度和鬥智鬥力，其實才是這類作品最大關鍵之所在！這才是本作厲害之處：本作並非像棋靈王那樣，以棋局之外的事件來建立角色，而是直接以棋局得對弈過程建立角色。劇情基本上只是交代人物的背景和些許的人格特質，而真正讓觀眾理解該角色，則大部份是在一場場的棋賽中建立的，從棋賽中我們可以感受到紫音的陰柔冷靜、羽仁悟的狂妄、步的企圖心等等。鏡頭對人物個性的充份掌握，配合流暢、充滿緊張感的分鏡，在搭上充滿深意和反省力的劇情，可說是本作成功最大關鍵。

 

　　再來談談本作的兩大重點：「女流棋士」與「神乎其技」。以女主角為主體的競技類作品很多，但是像本作一樣，把職業界區分男性和女性棋手這件事當作探討主題的作品，就比較少見了。多半這類型作品，女性不是花瓶而是狠角色就已經不錯了，幾乎沒有人會去質問作者，為什麼要把競技平台拆成男女兩半是合理的，憑什麼認定女生不可能整體上能與男生匹敵？為什麼男生不可能來參加女流對戰，而似乎女流棋士參加男性棋士的比賽視為是一種「晉級」，男性參加女流對戰就是一種「降級」？

 

　　這其中顯然隱含這性別階級差異的本質，也是曾是名人級的女流棋士，卻被將棋聯盟除名的話題人物：漫畫原作者林葉直子想要去釐清的事。但是她並未在故事中塑造一位爭取女權的鬥士：紫音和沙織雖然都是棋力超越同年資男性棋手的厲害角色，但紫音只是一位循規蹈矩的乖巧女孩，而沙織則根本在故事前期被塑造成對身為女流棋士這件事嚴重缺乏自信，在感情漩渦中又處處受制於男性的低姿態小女人；這兩人不但不是鬥士，反而是忠實擁護男性霸權體制，服譍於現有規則，只能以棋藝精進來證明自己的老實人。

 

　　從這兩人的設定中，就可以看出作者不是直接點出，而是用反諷的方式去慢慢描述出制度本身的壓迫，更有甚之，作者還另外的塑造了真正將此問題聚焦的中心人物－男主角齋藤步。他為了能盡快賺足母親的醫療費用，故意男扮女裝，參加女性的挑戰賽，果然像是降級打怪般一帆風順，段次迅速增加。他奉行師傅神園修為了賺錢可以不拘俗世價值的手段，眼看就要逐漸飛黃騰達；但同時，他卻在自己的性別錯置中漸漸迷失自己的未來，賺足母親的醫療費，然後呢？

 

　　本作用非常像報導文學的敘事手法，沒有帶太多價值觀的，陳述齋藤步從假冒女流棋士迅速竄升，再到母親過世失去一切重新開始的過程，這樣一個看似荒謬卻帶有真實感的故事，淡淡點出了日本職業棋壇的扭曲與不合理。就算棋會建構了一個女性也能展現棋藝的空間，就算女流比賽也能賺取到相當的報酬，可是這能代表兩性平等了嗎？觀眾稍為思考一下，就知道這樣的邏輯顯然是有問題的。只要整體來說男性水平高而女性水平低這種觀念存在一天，就只會無限的惡性循環下去，這問題並非男女工資水平接近就能解決的，而即使出現像紫音這樣的天才棋士，也終歸無法對大環境有所衝擊。

 

　　中後段的故事更是把男女問題和職業比賽的道德，兩個問題的探討融和再一起。羽仁悟為了自己的野心舉辦了一場不分男女、不分職業業餘的特別錦標賽，這場並不算是正規賽事的錦標賽，乍看之下選手努力拔得頭籌的動機只有一個，就是為了優勝鉅額的獎金。但是卻演變成男職業棋手必須為了證明具有比業餘選手和女選手優秀的地位性而戰，這時候女棋士那種挑戰者的地位就非常微妙了，而業餘選手更是只為了與職業棋士有對弈的機會參賽。紫音一行人則決定拋開動機的有無，只為了打敗對手而戰。在交織著各種理由，其中甚至各懷鬼胎的情況下，似乎為了獎金而戰，反而變成職業棋士之所以存在，最扎實的理由了。

 

　　因為現行體制下，男性職業棋手似乎變成只為了證明自己這一群人才能真正代表將棋，而佔據比其他人更高的地位。這場錦標賽正點出了這種思想無疑不具備其正當性，難道建立起男棋手職業圈，只是一種排他政策，為了區隔男性比女性優秀，職業又比業餘優秀才存在的？難道只有透過職業棋會層層的規訓與管制，才能證明你的棋力？這樣一來，似乎職業選手除了驕傲以外，就只剩下錢了？眼看這場比賽的結果，正一步步導向狂人神園修的主張，只有錢才是下棋的真實？

 

　　沒想到劇情突然峰迴路轉，原來神園修並非大家想像的壞人，而是在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後乍然的醒悟：所謂的「名聲」與鑽研「神乎其技」之路，這兩件職業選手追求的事物，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因為自己過於沉迷於追求神乎其技，反而忽略了家庭和其他珍貴的事物，被從名人的位置上趕下來之後，留給他的就只剩下後悔和空虛而已。神園了解到，追求神乎其技這種看似光明磊落的態度，與走火入魔也不過是一體兩面的事物而已！

 

　　他不僅看透了棋會所具有的矛盾和不公平，更參透了職業選手是「沒有終點只有終結」的一群人，追求的神乎其技永遠不可能真正存在，而只能慢慢凋零。所以他告誡並鼓勵齋藤步，為了錢去挑戰棋會制定的規則，一點都不可恥，甚至職業選手更應該只為了錢去下棋，因為這樣總比走火入魔來的好得多。如果為了錢而戰，你才能理性的思考，才能知道自己在下棋的同時究竟在幹麻？而不會為了下棋就目空一切，什麼都不在乎了。到這裡本作已經可以說是與棋靈王的主旨全面開戰了，但故事還沒完呢，編導更要告訴觀眾，追求「神乎其技」的下場究竟是怎樣。主題一個接一個，環環相扣了起來。

 

　　最終的大魔王，棋聖羽仁真當然就是追求神乎其技直至走火入魔的範例。就像神園修體悟到職業棋士是沒有終點的，他也體悟到自己已經沒有進步的方法了，如此一來只能像神園修一樣得到榮耀，再失去榮耀，邁向棋士命中注定的結局。已經失去母親拋棄弟弟，斬斷一切只為了能更接近神乎其技的男人，卻參透所有棋手都逃不過衰敗的命運，使得他只能拼命追求創造自己生命最美好的價值，那不是別的，就是創造一個真正能與自己匹敵，甚至比自己更接近神乎其技的人，而他只有藉著打敗這樣的對手，才有可能再進步，離棋藝的極致更逼近；而如果自己不幸成為這個神聖對手的墊腳石，那也是創造了自己最美麗的價值，因為這場最完美的棋局而確立了自己存在的先驗理由。

 

　　這種「只有先成為伯樂，才有機會打敗千里馬」的思想，其實跟佐為與近藤光的互動是很類似的：佐為又何嘗不希望能在培養出超級天才阿光後，再將其打敗，或成為讓阿光邁向神乎其技的最後一局之對手呢？但本作卻諷刺而誇張的，指出要成為伯樂並不那麼容易，因為現實是很嚴峻的，一個天才在爺爺的倉庫發現幽靈棋盤的機會，可能羽仁真一輩子都碰不到。但他並不想坐著等待，在他認定自己宿命的對手早亡下，灰心喪志的他卻意外發現宿敵發掘了一位天才少女，也就是石渡紫音。

 

　　而他察覺到紫音未來無限的可能性後，頓悟自己不能錯失這個機會，自己不能失去「紫音之王」；與自己命中註定一戰的最佳人選，除了這個少女不作第二人想了。但回到第一個主題，職業將棋正是一個殘酷的，男女極端不平等的競賽，女子任意踏進這個業界，任意發展的機會微乎其微。在日本的男性霸權下，像紫音這樣的小女孩，父母又對於將棋一竅不通，在啟蒙老師古田死後，能繼續走在將棋這條路上的機率，其實並不大。父母更有可能叫她好好念書，好好做人，最後找個好老公嫁了，成為平凡的家庭主婦。

 

　　與其坐視不管，已經走火入魔的羽仁真決定採取最激烈的手段：他知道石渡家沒有親戚，若是紫音成為孤兒，被善良的好鄰居朋友：安岡棋士家收養的可能性很大。而羽仁知道紫音唯有生長在安岡這樣有背景，德高望重的家庭，由安岡老爹親自用最大耐心指導她下棋，才能開發她完全的潛能。於是手段便很明確了－羽仁真居然心狠手辣的謀殺了紫音的爸媽，由伯樂自己親手催生了千里馬！這種猶如武士或格鬥漫畫才有的情節，套用在將棋故事中，卻是誇張而不失貼切，令人震驚萬分！

 

　　在伯樂親手殺害千里馬的父母之後，終於逼出了紫音最大的潛力，就如同似曾相似的戰鬥漫畫一樣，由極度的憎恨而生的極致冷靜，終於使得紫音戰勝了羽仁真，並且真正成為君臨棋壇的紫音之王。雖然真被逮捕後，面對他依然冷酷的嘲笑，紫音極力否認正因為父母的死，她才能有今日地位的這種因果註定論，但卻無法否定掉自己或許正是在羽仁真的狂氣下，才能誕生的最強棋士！就在這種雖然真相大白，卻令人遺憾的冷冽結局下，故事告一段落，也成為一部挑戰光明磊落的棋藝漫畫，點出將棋職業界虛偽的反骨作品，實在是很精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