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鳥絕唱(70)

第七十章<命定崩塌的絕望鄉>

神示歷七九五年一月五日，神示之國的防線仍不斷敗退，而道格拉斯則被緊急召回了首都。在這一天的黃昏時刻，他進宮晉見皇帝，意外發現黑衣騎士少了許多，尤其是那些老成員幾乎都不見了。

被作為自己部下的衛兵帶到皇帝所在的位置，那是皇宮花園的一角，穿著一襲黑色衣服的禍璃就站在那邊等待。在她的前面有著這花園原本沒有的東西，是一塊石碑，碑面上什麼也沒有刻，但從樣式設計來看而明顯是墓碑。碑前放了一個花圈，不，應該說是類似花圈的東西，製作者的手藝頗有問題，這花圈編得幾乎快自己解體了。

「參見陛下。」道格拉斯半跪了下來，他沒有問這個墳墓是怎麼回事

「都到了這個時候，禮節就不必了。時間所剩無幾，孤就直接了當地說吧——這場戰爭，神示之國已經輸了，沒有逆轉的可能。」禍璃的臉色相當蒼白，話語也缺乏了力道

「陛下？」道格拉斯相當錯愕

「懷特已經把我們的真面目公諸於世，而且招來了炎獄之國的大軍，我們已經沒有足夠的兵力可以對抗。征服世界的夢是時候該醒了，孤已經將黑衣騎士中尚存的早期成員都給資遣完畢，他們對大局已經派不上任何用場。很遺憾，道格拉斯卿，卿的夢想已經破碎，我們的行動必須完結了。」禍璃的話語中沒有溫度，別說遺憾，連一點情緒都感覺不到

「不！還有可能逆轉的，只要有辦法釋放屍骸之君王的話——」道格拉斯完全不想接受

「逆轉了，然後呢？其他深淵君王的行動還有辦法掩飾，一旦使用了死者軍團任何人都可以清楚看穿我們藉助了深淵君王的力量。然後，只要有一點腦子都會明白，人們不會喜歡可以用精神魔法控制他們的思維、用死者的軍團壓制他們的反抗的暴君。」禍璃像是老師一樣指出道格拉斯的謬誤

「那麼，就以現在的兵力對抗他們，有五位深淵君王再加上陛下身旁的改造人，只要好好整合還是有辦法取勝的。」道格拉斯的眼神中散發不容否定的魄力

「沒用的，深淵君王的力量要是全力施為的話，想要掩飾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況且，現在除了神示之國與冰霜之國的國土有在實施情報管制而例外，其他的國家都已經知道我們釋放深淵君王的事情。事實上，在懷特識破真相並且傳達出去的時候，就注定我們不可能征服世界了，明白我們所做所為的他國國民不可能接受我們的統治，沒有人會想成為深淵君王的玩偶。本來，將我們持有深淵君王之力這件事情完美地隱藏就是征服世界的絕對前提，而現在已經是不可能的了。」禍璃解釋

「已經，真的沒辦法挽回了嗎？陛下是打算議和嗎？」道格拉斯的手微微顫抖

「議和？當然不是。征服世界的確已經不可能，所以，是時候該備案上場了——不，應該說這個才是正案吧！從最初，孤就不認為神有打算讓我支配整個世界。所以，是時候了，孤要摧毀這個世界，將這個鳥籠內的一切都給擊碎。」禍璃的語氣異常平淡

「陛下······到底在說什麼？」道格拉斯完全跟不上對話，摧毀世界？這什麼意思？有什麼意義？

「還不明白嗎？孤可悲的忠臣，愚昧的道格拉斯卿，你到現在都還不明白嗎？從一開始，孤就沒有打算征服世界、支配世界，那些承諾都只是謊言而已。孤記得卿一直都很疑惑一件事對吧？不明白孤為什麼信任萊布尼茲卿對吧？那是因為真正知道計畫內容的只有我和他，追逐著同樣的目標，環繞著摧毀可悲的籠中世界這個未來，我們才會互相信任。」禍璃長篇大論解釋

「為什麼······要追求那種東西？」道格拉斯越來越搞不明白狀況了

「現在，萊布尼茲已經死了，我與他的願望需要後繼者。跟我走吧！我來告訴你世間萬象的真理，讓你知道名為絕望的真相，然後讓我聽聽你的答案。」禍璃不再在名字後面加上多餘的稱謂，已經沒有必要了

又看了無名墓碑一眼，禍璃領著道格拉斯進入暴雪宮中，然後拿了一塊金屬板給他。板子上刻著一個紋章，其中寓意物是迴轉的河流、支撐物是石柱、冠飾是草環而銘言則是「記憶逆行」的意思。這是已經針對道格拉斯的魔力性質特化過的產品，是禍璃早已為他準備的道具，客製化的紋章。

沒有詢問皇帝這個紋章有什麼用，道格拉斯將魔力輸入，一瞬間，道格拉斯的意識浸透了進去。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金屬板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功效全在那紋章上。那是讓使用者回溯記憶的奇妙紋章，在剎那之間歷經無數的記憶，自身的記憶。因此，道格拉斯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那些艱苦鍛鍊身體的日子，因此成為魔法騎士的日子，參加遴選成為未出生的禍璃貴主的直屬騎士的日子，與禍璃共同誓約征服世界創立大一統政府的日子，無數的日子在一個瞬間全都被呼喚了起來。

然而，奇怪的記憶也混了進來。那是一顆從比整個輝光大陸還要巨大千兆倍的巨樹灑落出的無色無形粒子的奇怪旅程，跨越冰晶般的門吹往輝光大陸，然後依附到人類的身上，並且不斷地更換宿主。可能持續了好幾千年也不一定，粒子有時會在環境中一直飄盪，有時則會在宿主體內連續待上很多年，道格拉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很有趣吧？這是『追溯記憶的紋章』，能夠讓魔力的紀錄顯示出來。」禍璃解釋

「魔力的紀錄······也就是記憶，我的記憶。可是，除了我的回憶之外還有很奇怪的東西，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道格拉斯身體不穩般扶著旁邊的椅背撐住自己的身體

「嗯，『追溯記憶的紋章』並非真的回放影像跟聲音，而是喚醒記憶，所以需要的時間其實非常短暫。但是，你必須要注意一件事，它所喚醒的是魔力的記憶，而魔力是由意識與單子組成的事物。明白了嗎？你所『感悟』到的不只是自己的記憶，還有單子的記憶。記得基本魔法學知識吧？任何人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會自然地吸收充斥於整個世界的『力量的脈流』——有翼使者們稱之為『神之吐息』而魔法學學者稱之為『單子』的無形力量——來形成所謂的魔力，因此你所看到的是『神之吐息』從神——萊布尼茲也稱為生命樹的超越性存在——的身上灑落送往這個世界的景象。換言之，單子的記憶證明了神的存在，到這裡可以理解嗎？」禍璃轉告當年萊布尼茲告訴她的真相，這是由神創造並刻意授予穢魂之君王的紋章

「······」道格拉斯啞口無言，他還不明白這個魔法的終極大秘密有什麼意義

「好了，知道了這一點，我們該往下一件事情推進。現在先複習一下魔法學的常識，魔力的形成有點類似化學反應，在吸納外界單子的同時內部單子也會向外流出，只是依照資質而導致流速有所不同。因此，當魔力總量到達容器極限時，並不意味著不再吸納外界的單子，而是處於吸納速度與吐出速度相同的動態平衡。你明白這代表了什麼嗎？神或深淵君王的力量可以灌注到人類體內，並且是動態的進出，而單子本身是可以乘載記憶與思想的。只要理解了這點，就會知道神無時無刻在改變生物的思維，他可以操弄那些沒有被人類意識依附的單子，將自己的想法混入其中，然後在身體內外單子的自然交替中同時對全人類或局域內人類進行導引。人類完全不會注意到這樣的操弄，那是非常輕微的變化，神可以無聲無息地推動世界或特定地區的走向。當然，這種作法只能同時對大量人類起作用，而且生效較緩，但卻完全無法被察覺。可是，要用來引發戰爭很是容易，只要把緊張與激憤的情緒移入就可以了，相反想要和平時就灌入恐懼與疲憊便可。當然，除此之外也可以只對個人進行修改，神的精神魔法比穢魂之君王強上何止千萬倍，只是容易太過誇張而顯得不自然。因此，神可以隨心所欲決定世界的走向，當你企圖按照神的劇本活動時所有的事物都會幫助ㄌ你，而當你企圖違抗神的旨意時所有的東西都會與你為敵。結果，思想與作為都不重要，一切都必定按照神意行進，無法逃避也無從選擇，這就是『命運』，這就是『預定調和』。」禍璃繼續解釋

之後，禍璃開始談起了屠龍英雄的童話與深淵六君王的真面目，那些過去曾在車廂中告訴雪鵑的秘密。要說有什麼不同的，最大的差異就是道格拉斯已經使用了追溯記憶的紋章，從根本上感受到了神的存在，不像雪鵑那樣會不大相信禍璃的說詞。

這世界的一切悲哀，一切痛楚，以及一切喜樂，全都是神所策劃的娛樂項目。一旦正確意識到了這點，就會明白這個世界有多麼絕望，他們所有人都是神玩樂的對象，而且不存在任何反抗的餘地。

「最後，來說說關於我的預言吧！在深淵再臨的預言中，第二段說『尊貴而不幸之婦人將因難產而逝，然其所誕下的，是企圖違背神明意志的，帶來毀滅的，災厄之女』。你聽，這預言多麼精巧，注意到了嗎？是『企圖違背神明意志的』而不是『違背神明意志的』，僅僅是『企圖』罷了而不是真的『違背神明意志』，因為我所做的事情正是神所希望我做的。這世上發生的一切都是神允許的，祂所不允許的，做了，就會死。因此，當萊布尼茲的行動超出神的預期時，立刻就遣來了有翼使者將他擊斃。」禍璃總算解說得差不多了，有點口渴

「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陛下還要按照那惡神的預告行動？」道格拉斯不明白為什麼禍璃明明這麼憎恨神卻還是按照祂的劇本行動

「看來你還是不明白。所謂的命運就是無法逃避的東西，如果我沒有跟著萊布尼茲與深淵教團嘗試釋放深淵六君王並且摧毀世界的話，毋庸置疑會失去他們的支援而曝露出我是災厄之女的事實。神示之牆上的預言不只是預告，同時也是促成劇情的工具，讓我不得不真的成為摧毀世界的一員。當然，跟他們合作的結果也只是將處刑的時間延後，拖延到了現在。啊······或許你覺得很奇怪，既然我如此地憎恨規劃了我人生的神，為什麼卻不乾脆自殺或曝露深淵教團以嘗試違背神明意志。答案非常簡單，因為我貪生怕死，對，沒錯，就只是因為我貪求多活一點的生命，便配合神的劇本犧牲了無數的生命。」禍璃自白

「真的······只是因為那樣？」道格拉斯不相信自己的主人所做的一切居然只是為了多活幾年

「要追究原因的話，大概還有我的懦弱。一直以來我都是逆來順受的人，聽從老師與世人的期待被監禁在日無塔中，然後聽從萊布尼茲與神的想法讓深淵再臨。一直以來，我都扮演著他人所期待的角色，事到如今我也沒打算改變這點了。如果這個世界需要一個最終反派帶來災難的話，我會承接這個命運，不是因為責任感，而是因為無法逃避。」禍璃心想自己一直盡力在神所預選出來的道路行進，如果她有偏離的打算的話，神或許會用特殊的手段把劇情矯正回來也不一定

「所以說······從一開始陛下就沒想過征服世界，只是在扮演『企圖毀滅世界的狂人』而已。」道格拉斯的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是的，道格拉斯，你的人生是場騙局。你的夢想是虛假的誘餌，你的世界是荒誕的牢獄，而你的聲音與意志無法傳達給任何人，這就是地獄的機械為你準備好的道路。我是無惡不作的暴君，而你是盲信暴君的愚蠢騎士，共同建立了必將崩毀的絕望鄉，一起走在命定失敗的道路上，除了帶來眾多令人悲嘆的無端之死外沒有意義的存在。」禍璃發出殘酷的譏笑

「為什麼······為什麼要告訴我真相？為什麼！」在沉默的許久之後，道格拉斯發出了悲哀的吼叫聲

「要是我不告訴你真相，你一定會為了理想戰鬥到死，想要保護你的話這樣是最有效的——難道你以為我會這樣說嗎？真正的原因很簡單，因為萊布尼茲死了，而我不想獨自背負這沉重的真相，我不想獨自痛苦。好了，世界幕後的真相已經解說得差不多了，道格拉斯，現在你感覺如何了？感覺如何了！是時候該告訴我你的答案了吧——要逃跑嗎？要拋下一切過去帶著家人逃離這裡嗎？還是要嘗試成為英雄殺死我呢？要以終於醒悟的姿態嘗試殺死災厄之女嗎？又或者，你要接受這一切，加入對抗神的愚者行列呢？」禍璃發出飽含惡意的提問，如果真要戰鬥，道格拉斯只會死在禍璃的手上，就像許多戲劇中在最後關頭醒悟過來挑戰大魔王的反派幹部那樣

「我······」道格拉斯的聲音聽起來脆弱無比，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麼無助過

他的世界正在塌陷，戰鬥的理由，追求的理想，對女皇的信任，全都在這一刻分崩離析了。他所曾經相信的東西已經什麼也不剩了，留下的只有空洞，只有絕望。

如果他是個享樂主義者，那現在完全可以回去帶走馨泉及孩子們開始流亡，拋下過去的工作迎向新的未來。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他一直都是個太過嚴肅認真的人，抱著近乎無可救藥的使命感追求理想，甚至願意為理想獻上自己與他人的生命。可是，迎來的卻是這樣的結局，卻是這樣滑稽的真相。

太過可笑了，卻又同時讓人完全笑不出來。這個世界的舞台機關會將結局導向必然，不管如何掙扎，神示之國的覆滅已經是無法逃避的事實。他的祖國，他所期盼再興的國家，還有他渴望獲取的榮耀，如今都已經崩裂倒塌。

「痛苦嗎？難受嗎？但這就是真相了。老實講，這一幕是我早已預見的，所以才準備好了屬於你的『追溯記憶的紋章』。原本，我預期你會自己發現我所做的事情根本無法建立你心目中的統一政府，我以為你會發現我做的事情早已超過了冷酷來到了邪惡的地步。屆時，你該前來質問我的真意，然後我才會像現在這樣跟你解釋。但是，你比我所以為得更為忠誠與愚鈍，已經到了這個時刻了居然還以為我的目標是以冷酷卻有效的英明皇帝之身統治世界，為更長遠的未來而製造犧牲，終有一日將為子民們帶來幸福。如今，也只好直接告訴你真相了。」禍璃如實傾訴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也不知道該尋求什麼。陛下究竟想做什麼？至少告訴我吧！」道格拉斯的眼神中充滿了悲嘆與迷惘

「我所追求的是工作的完成，將被授予的使命完成，便如此簡單。」禍璃的語氣異常平淡

「怎麼可能！是陛下自己說命運不可能被顛覆的吧？即使這樣也要跟注定勝利的敵人對戰嗎？即使知道必然戰敗也要刻意為惡然後被殺嗎？」道格拉斯的語氣相當憤慨，全然沒有平時的冷靜

「是的，就是如此。究竟要我強調幾次呢？命運就是剝奪預定調和之外的所有可能性的事物，不是我不想逃走，而是不可能成功逃走。不管我怎麼想，不管我怎麼做，結果都不會有改變。以稀世的大罪人的身分領受死亡，被無數人憎恨與咒罵，這是命運留給我的、唯一的必然。」禍璃的語調中終於混入了悲哀的氛圍，不再清澈如冰

「但就算這樣，也沒必要刻意按照神的旨意行動吧？舉例來說，既然最後都是要輸，既然難逃一死，為何不乾脆現在就投降甚至是自盡算了？至少可以減少傷亡。」道格拉斯的話語已經極為不客氣

「如果我真的那麼做，神應該會有其他的策略改變我的行動或是用其他方法補強吧······但你說得沒錯，照理說應該如此，我不該這麼溫馴地接受命運。所以預言才會說我是『企圖違背神明意志的災厄之女』，神的看法大概跟你一致，認定我不會這麼隨便就按照他的計畫活動。然而，我這麼做當然還有其他的理由，還有真正的目標。」禍璃的臉上出現了詭異的笑意

「真正的目標？」道格拉斯錯愕

「這是秘密呢，道格拉斯，即使是你或者萊布尼茲也不可以知道的祕密。」禍璃伸出右手食指輕輕擺在自己的朱唇之前

道格拉斯沒有再說話，他默默地離開皇宮，面如土色地回到了自己許久沒回的家，而禍璃沒有阻止他也沒有多說什麼。他的內心是一片混亂與冰冷，血管中的液體彷彿都停止了流動。妻子馨泉對自己說了什麼，而自己又回答了什麼，道格拉斯都想不起來。

不管是立刻發誓對禍璃效忠還是痛改前非轉而對抗這個企圖摧毀世界的女皇，道格拉斯都沒辦法做到，不可能做到。人生不是懸空存在的事物，而是由漫長經歷推砌而成的結果，不可能隨便就去改變。跟親友盡亡時的雪鵑不同，道格拉斯現在的年齡剛推進四十七歲，已經不是可以隨意拋棄過去的年紀了。

如果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便形同否認自己的人生，甚至是否定自己的存在，那又怎麼能夠做到。

發覺自己歷經艱辛積累起來的人生只是一場謊言，而世界則是惡神宰制的牢獄，連噩夢都不足以形容道格拉斯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