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爾莎調整呼吸,踩著帆布鞋逐步攀上潮濕冰冷的樓梯,沉重的腳步聲在斑駁的水泥牆間蕩漾。
她仍無法平息滿腹怒氣。自從有記憶以來,她就不是個善於忍耐的女孩,不管在弱肉強食的街頭、無遠弗屆的網路、甚至在高中那堂令她決心休學的文法課中,有仇必報向來是她的風格──無論對方是街坊鄰居、網路警察或是態度惡劣的教師,都曾慘敗在她的報復之下。
和阿普拉帝相處的這幾個禮拜中,她一度為自己成長的耐性沾沾自喜,直到今天早上那象徵最後一根稻草的衝突為止。起初她還能看在佩奇的份上壓下悶燒的情緒,她不斷說服自己相信佩奇的判斷、相信阿普拉帝身為傭兵的專業、相信時間能夠治癒他腐爛的傷口,然而耐心換來的回報卻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伊爾莎拉了拉連帽外套的衣角,內心那道微弱的嗓音徒勞無功地阻止攀升的步伐,那嗓音訴說著對阿普拉帝更像人類那面的感受,低語那些與他相處的短暫時光,和他無意洩漏出的苦痛。那哀傷的神情、面對強敵時不屈的抵抗、在霧中稍縱即逝的溫柔與陷入瘋狂時彷徨失措、求助無門的哭喊,那嗓音呢喃著這些求救的徵兆,說服她停下腳步,在事態無法挽回之前離開此處。
我才不要替他的行為找藉口,絕對不要!他太過火了,我絕對不會原諒他的!可惡,他竟敢用老媽的死來羞辱我……沒門,我心意已決!我需要發洩積累已久的怒火、需要讓自己的耐性獲得甘美的獎賞!然而,阿普拉帝不能因此死去,伊爾莎很清楚當佩奇氣炸時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雖然她說得輕描淡寫,但那次把桑庫多軍事基地的飛彈全數指向洛聖都、差點造成毀滅性的災難後,她就再也不敢挑戰佩奇的底線。一想到這,頭皮反射性地掠起一陣酥麻。
我會克制,她對自己說,別搞出人命就好,那個白癡得受到教訓,否則永遠學不乖。而且理論上賈希歐不可能知道我替阿普拉帝工作,我的身分只是一個想賺一筆的駭客,不會讓人起疑的。她抬頭看向樓梯盡頭的破舊木門,嚥了口口水。勇敢點,伊爾莎,交出資料,拿了錢就閃人。在我找到下一個雇主之前,五十萬元夠我用一陣子了。
門口的守衛推開門,偌大空蕩的辦公室映入眼簾,伊爾莎謹慎踏上損耗嚴重的地毯,木門在身後砰然關上。她的目光被辦公室底部的巨型木桌所吸引,因為在辦公桌後頭,身材魁梧、頂著紅髮的賈希歐正閃著淺色藍眼,如同一頭埋伏獵物的野獸般直盯著自己。他穿著一件素色的馬球衫、簡單平直的西裝褲,就像隨處可見、鍛鍊有加的中年男子,但如此無害的外表騙不了伊爾莎,那些關於賈希歐的傳言無意間閃過腦海。她沉著以對。
就在此時,她突然感覺自己越往前走,整個人就越加渺小,她十分厭惡這樣的渺小。笑容滿面、熱情張臂迎接的幫派首腦勾起她一股警覺的本能,令她不禁縮回步伐,力圖對抗從腹部湧起的噁心感與自賈希歐肩上展翅的脅迫感。
「歡迎,小娃兒,歡迎來到維戈斯幫。」他箭步移動到伊爾莎面前,伸出粗糙的大手,她猶豫地相握。從那強而有力地掌握中,她感受到一股流淌在血脈中,毫無道理而深沉的仇恨。「很高興妳能來一趟,當我收到妳的消息時,我可有多驚喜啊!」
「我只是來交易的。」伊爾莎簡短地說,賈希歐帶來的壓力遠超乎她的想像,她不自在地變換重心,希望盡快將這間不祥的辦公室和在這之中發生的所有事情拋諸腦後。只可惜賈希歐不這麼想。
「我明白、我明白。」他走到辦公室角落的酒櫃,拿出一瓶威士忌和兩個杯子,酒瓶開啟時,她聞到上好威士忌散發出的煙燻氣味。「妳掌握了我的目標之一,那位阿普拉帝的情報,而妳想用這些情報換取白花花的銀子。這都沒問題,只是一場乾淨俐落的交易,妳沒必要這麼緊張。」賈希歐遞出酒杯,伊爾莎搖搖頭。
「我很快就會離開。」
「別這麼急,年輕的駭客,沒有別人會打擾我們,時間多得是。」他坐回辦公桌後頭,優雅地抿著酒。「妳似乎在妳這行風評不錯,我希望這代表貨物的品質,畢竟五十萬不是小數目,我想妳能理解。而阿普拉帝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接近、甚至取得情報的對象,老實說,目前只有妳提出交易請求。」
伊爾莎點點頭,雙眼緊盯著悠閒品酒的壯漢,他不疾不徐地乾掉杯中物,而後微微瞇眼仔細打量她、幾乎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她忍不住道:「請問……我可以檢查款項了嗎?」
他聞言抬起雙眉、看向天花板道:「嗯,很好,既然妳不願意說,那我就直接問了。」
剎那間,四周溫度驟降、彷彿有人將辦公室的冷氣調至冰點似的,陣陣陰風迎面襲來,挾著足以令人昏厥的沉重壓迫感,伊爾莎費了好大的勁才壓下被恐懼逼到嘴邊的尖叫。
什麼……這是……賈希歐身旁的空氣扭曲、轉為血般的沉紅,看似被高溫加熱過,她立刻聯想到影片中那道可疑的煙氣和阿普拉帝的霧氣,這就是他們如此強大的原因……面對這樣的對手……無論是誰都……她痛苦地掰開緊咬出血的嘴,囁嚅道:「問……問什麼?」
「為什麼要出賣阿普拉帝?只不過跟他吵了場架,卻嚴重到必須用這種手段來報復?伊爾莎,別把我當傻子,告訴我妳的動機,向我證明這不是那狡猾小子或是佩奇的陷阱。」除了語氣多了幾絲冷冽外,賈希歐的表情依舊溫和平淡、眉頭連皺都沒皺,但他散發的脅迫感卻猛烈得令她差點站不穩。「很遺憾我必須如此謹慎,畢竟我們正在打仗,死在他手下的墨西哥人太多了,多到超出妳負擔得起的價碼。若能用這點小錢買到維戈斯的和平誠然十分理想,也許是太理想了點。所以,說吧,小娃兒,是什麼事情驅使妳背叛這位強大無情的夥伴?」
「為什麼……你會知道我和他……」在黏糊不堪的強烈氣勢面前,她只能擠出這幾個字。
「精確地說,是赫涅德茲回報的,要監聽你們的行動不是難事。啊……不好意思。」壓迫感在彈指之間消失無蹤,伊爾莎宛若剛從海底直衝水面似地吸了一口氣,雙腿終於不支而屈,冷汗滴落地毯,形成一小潭深色的水灘。「妳似乎不太能承受,抱歉,這是我的壞習慣。」
這就是賈希歐嗎……多麼……恐怖的……伊爾莎不停喘氣,現在她只想逃離眼前這場狂烈風暴、跑得越遠越好,但光是維持跪姿就耗盡她所剩不多的力量。他知道了……我會死在這裡嗎……我能全身而退嗎……她呻吟著抬頭,賈希歐輕鬆的冷笑喚回另一波洶湧的恐懼。不……無論如何,我必須和他完成交易,趁著我還有優勢之前,提出我的條件……堅強點,伊爾莎。
「我和他發生什麼事與你無關,」她盡可能讓聲音清楚些,只可惜跪倒在地、身體因過度緊繃而劇烈顫抖時,這些話聽起來似乎就沒這麼堅定了。「我辭職了,準備從他身上撈最後一票,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你只需要答應我的條件、付錢、收下情報就行了。」
「條件?說吧。」
伊爾莎撐著膝蓋起身,抹掉額上最後一道濕潤,用她能表現出最具威脅的語調說:「我不管你用這筆情報要對他做什麼,但你絕對不能因此殺了阿普拉帝。擁有情報的你們,可以幹走他的錢、拆了他的車或燒了他的公寓,就是不准利用這筆情報來偷襲他、陷害他或是殺死他。這就是我的條件。」
賈希歐露出歪嘴淺笑,他緩緩扭動脖頸、弄得關節劈啪作響,接著以教導學生般的口吻啞聲道:「小娃兒……這不叫做交易,而是許願。妳只想讓他受點苦,學到些教訓,讓他帶著一無所有繼續對我大開殺戒?這行不通,我的立場不允許我答應這條件,我的人不會同意放他一馬,就算他死個千百次也難以消弭他們的心頭恨;我們都是些粗人,是那種會不小心把俘虜玩弄致死的敗類,要他們放過頭號敵人?不如教他們改邪歸正。」
他替自己添了一些酒,一口飲盡。「我可以同意休兵一段時間,但我不認為妳付得起這段時間的代價,因此,這下反倒是妳給出的貨物不值錢了。天真的小娃兒,妳身處敵營,沒有更多檯面下的籌碼就想跟人談判,」他帶著笑容面露凶光,煙氣從他身上洩出,黏滯的壓力再度灌頂。「可是會受傷的。」
不知是賈希歐的力道放輕、抑或是她的承受力在短短數十秒內強化,這次,伊爾莎頂住萬鈞威壓、站穩腳步挺起胸膛,以輕顫的嗓音道:「我手上當然有你要的東西,我不是毫無準備,我也很清楚你渴求的是什麼。前提是你必須接受我的條件。」
饒有興味的表情又出現在他那張方正的臉上,他半瞇起眼哼聲道:「洗耳恭聽。」
她深呼吸,說吧,骰子已經擲下了……「我能找出史丹利藏的那五百萬。」
沒想到賈希歐聽了卻開始大笑,他宏亮邪惡的笑聲之響亮、暗紅氣息的躁動之狂,整座工廠似乎都跟著晃動。伊爾莎退了一步,不安地看著眼前這位瘋狂程度不下阿普拉帝的大魔頭。「非常好,非常諷刺,太令人喜悅了!小娃兒,妳表現得出乎我預期,值得嘉獎。藉由延長阿普拉帝的性命以換取這筆意義深遠的錢,如此天降大禮,我豈能不接受?成交了。」
賈希歐的轉變令伊爾莎措手不及,眼前狂妄的獰笑似乎透露了一絲潛藏在其後的暗潮,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總之,先給我看看那五十萬,我再交給你們阿普拉帝的情報。事成之後,我再幫你們分析藏錢的地點,找到之後,我會立刻離開。」
賈希歐再度斟滿酒杯,沉下眼道:「如此公事公辦,真令人敬賞。小娃兒,妳現在沒有雇主了,是否有考慮——」
「想都別想,賈希歐!」伊爾莎狠瞪眼前比自己高出半身的巨漢,不屑地吼道:「我只是來這裡賺取我需要的錢,自此我們再無交集,我死都不會替你這個王八蛋工作的!」
「因為這樣做就等於和佩奇為敵,對吧?這樣值得嗎?為了那女人放棄飛黃騰達的好機會?十份不明智。」賈希歐一口乾掉杯中物,冷笑著擦拭嘴角。「事實上呢,對妳而言他們兩個都一樣高傲、一樣不可饒恕,簡而言之,他們都曾傷害過妳。只是妳對佩奇那女人做過的事情一點都不知情,妳對她的恨意本該超越對阿普拉帝的報復,她的謊言,威力可是勝過那小子的子彈。」
伊爾莎繃起臉低聲道:「不許你這麼說佩奇,她是我的恩人、我的導師,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不管你怎麼挑撥離間,是不可能打破我和她之間的羈絆的。省省吧,賈希歐。」
這位紅髮壯漢喀喀笑著,「待我告訴妳事情的真相後,妳就會改變想法了。」他走到辦公室牆上的電視機前,按下開關。「首先,讓我推翻妳對阿普拉帝的堅持吧,饒他一命是個天大的錯誤,那小子,絕對非死不可……」
一輛巨型拖車與貨櫃出現在螢幕上,正是阿普拉帝曾出過差事的檢車段,伊爾莎一頭霧水地看著這部離空地一段距離的影片。此時,阿普拉帝從鐵柵欄外頭奔向空地,他躲在一座貨櫃旁,似乎正在觀察敵人。
「他就在那裡!」破舊的電視喇叭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她還聽得懂一些西班牙語,但她看不清對方的長相。
「保護我!我不能死在這裡!你們不能讓我死在這裡!」儘管模糊不清,這確實是一個女人的嗓音,伊爾莎依舊不知賈希歐的目的。
「閉嘴!婊子,給我開槍就對了!」
「不!讓我離開!如果我死了,他就會——」
「我才不管!給我待在這裡,然後把那傢伙找出來,幹掉他!」
賈希歐暫停畫面,興意盎然地說:「如何?有看出什麼嗎?」他按下遙控器,鏡頭切到更近的距離,阿普拉帝開始進攻。
「你到底想幹什麼?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然後她看到了,眼前的畫面毫不留情地重擊伊爾莎的胸口。找到了……
辦公室消失了,只剩下螢幕中暫停的畫格,她聽不見賈希歐猶如惡魔的笑聲、感覺不到擄獲全身的寒意,身體彷彿從數十層樓的高空墜落,直達被黑影主宰的地獄。整個世界在她暈眩的腦袋中融化,她擺脫不掉那深深刻烙在靈魂上的畫面,她的內心放聲尖叫,一股強大、爆炸般的情緒從腹部湧起,將她燃燒殆盡。
怒火燎原。